斷崖

（日）德富蘆花

A

在某個漁村里，有一條近路通往祠廟。這條小徑從山腳沿著小山蜿蜒而上。小徑非常狹窄，位于斷崖之上，有百來米長。上面就是高高的懸崖，下面是大海。行人稍有一步之差，便會從數百英尺高的絕壁上翻落到海里，被海里的巖石撞碎頭顱。或者，冰冷的海水會使墜入的人渾身麻木，而漂浮的、長長的邪惡海藻也會纏住他的手和腳，直至被死神攫取而去。

斷崖！是的，在我們所有人的生命中，經常會來到斷崖處！

B

一天，有兩個人站在這斷崖之上的小徑上，他和我。

他曾是我的朋友，我的至交;現在，他是我的敵人，不共戴天之敵。

他和我是同鄉，生于同年同月。我們曾一同蕩一只秋千，一同上一所小學，共同爭奪一位少女。

在生命的最初階段，我們是朋友，更是兄弟，甚至，比兄弟還親。而今，為什么變成仇敵？答案是：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這就像賽馬一樣。當參加比賽的馬，在同一個起跑線等候開始的信號時，看不出它們的腳力有什么不同。一旦奔跑起來，那匹馬落后了，這匹馬超過了;有的離開了賽場，有的失足、摔倒在地。真正獲勝的是極少數。人生也是這樣。

在人生的賽馬場上，他成功了，我失敗了。

好運青睞他，助他獲取了現今的地位。他的家庭富足。父母疼愛他。他讀完小學、初中、高中、大學，又考取了研究生，獲得了博士學位。然后，他在政府謀得一個高級管理職位。最終，通過一個幸運的機會，他聚斂了大量的財富。接著，他收獲了名望。

當他沿著成功的階梯步步高升時，我卻順著失敗的階梯不斷下滑。我家以前也是富裕之家，但如今，家中的財富已被消耗殆盡。接著，我的父母相繼去世。未到十三歲，我就不得不自力更生。我心中懷著不向命運妥協的信念，通過努力奮斗，克服各種艱難困苦，成功地自立。在這過程中，我也讓自己接受了很好的教育。

可是，唉！正當我臨近畢業的時候，我突然患上了肺病。一位好心腸的外國人同情我，把我帶到他的國家。在那里，空氣清新，氣候溫暖。

我逐漸康復。在這位恩人的監督下，我準備報考大學。這時，我的恩人突然去世了。于是我孑然一身，孤苦伶仃地在異鄉漂泊。

我去做了傭人。掙了點錢后，我打算繼續求學。這時，疾病再次侵襲。我希望死在自己的國家。于是，我返回了故國，現在就在這里。然而，我必須工作養活自己，因而，我做了一名翻譯，跟隨一個外國人，來到海邊浴場。這樣，在分離二十年后，我和他又相遇了。

二十年前，當我倆分開時，兩個人還在讀小學;二十年后再度相逢，他成了一個地位顯赫的要人，而我只是一個半死不活的翻譯。經過這么漫長的歲月，他已經成為一個身居高位的大人物，而我只是一個窮翻譯，幾乎是瀕臨死亡。

這二十年的間隔，已經讓他登上了成功的最高峰，讓我跌入失敗的最低谷。我怎么能心悅誠服呢？成功可以美化一切行為，無論是多么微不足道的瑣碎行為。生活中的失敗者，即使做了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也會被人輕視;然而，作為成功者，即使只做出一點微不足道的貢獻，也會被夸大為多么偉大的功績。

我這個以前的朋友，以未曾忘記故舊而自詡。甚至認為自己很慷慨。談起昔日的時光，他哈哈大笑，還對我表示同情。但是，他的神情顯得既自得又輕蔑。我怎么能高興呢？

我被邀請參觀他的避暑別墅。我看到他兒女眾多。當他的夫人走進客廳歡迎我時，我認出了她——過去我倆都喜歡的那個小女孩。我的心再次哭泣。運氣不佳是我的命運，但將如此沉重的負荷強加于我，對我來說絕非易事。壯志未酬，無家可歸，默默無聞的潦倒之人，幾乎不知道怎樣生存下去——這就是我當時的運氣。

但讓他看到我當時的窘境，令我無法忍受。他嘲笑和奚落我的不幸。憤怒的輕蔑或許更好些，但他冷漠的譏笑我無法忍受。

上天對我過分愚弄，從不關注我內心的悲痛。我去哪里尋找同情？我的心中充滿憤慨，你會為此感到奇怪嗎？

C

又一次，他和我站在絕壁的小徑上。

他在前，我在后，相距只有兩步。他在興高采烈地說著，我在沉默。他晃著肥胖的肩膀，搖搖擺擺地在前面走著;我拖著枯瘦的身體，每走一步，都忍不住咳嗽、喘息。我低頭凝視著絕壁下方。

在我們頭頂上，是高高的懸崖;腳下，是深不可測的海水。走錯一步，就會使斷崖上的人墜入大海。

我搖搖頭，但依然凝望著下面。我的眼神落到他那寬闊的后背上，我抑制不住冷笑著。突然，一聲驚叫重擊我的耳膜，他不見了！

他的身子已經滑下崖頭。但在墜落時，他拼命抓住一把茅草。他身子懸在空中。

“朋友！”他喊道。就在這一瞬間，我從他的臉上看到混雜著恐懼、絕望和懇求的表情。

就在這一瞬間，我站在絕壁上，心中涌起一種可怕的情感斗爭：一種懇求和一種恐懼，和他的一樣強烈。往昔的記憶使我忘記現在，往日的友情和復仇的快感在激烈地搏斗著。

我直立在斷崖上俯視著他。

“朋友！”他又一次喊叫著，抓住那把茅草，眼看要拔掉了。

剎那之間，我趴在絕壁的小道上，用盡我疲憊身體里的所有力氣，把他拖了上來。他臉上漲紅，我臉色蒼白。片刻后，我倆相向站在絕壁上。

有一會兒，他大腦似乎一片空白。接著，他伸出血淋淋的手用力地同我相握。我縮回手來撫摩一下劇烈跳動的胸口，我看到我的手在顫抖。

得救的，是他嗎？還是我？

我再一次看了看我的手——上面沒有血污。

D

第二天，我獨自站在斷崖上的小徑上。感謝上天，讓他得救。斷崖是如此之高，海水是那樣深不可測。

昨天，我站在這座可觸摸到的斷崖邊上，或者，從一種比墜崖更可怕的墮落之中，從一個比斷崖更可怕的深淵之中，我自己得到了某種拯救。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上天給我的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