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艷
摘要:王維是盛唐詩人的代表,有“詩佛”之稱。蘇軾評價其:“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存詩400余首,《辛夷塢》是王維田園組詩《輞川集》二十首中的第十八首。這組詩全是五絕,猶如一幅幅精美的繪畫小品,從多方面描繪了輞川一帶的風物。作者很善于從平凡的事物中發現美,不僅以細致的筆墨寫出景物的鮮明形象,而且往往從景物中寫出一種環境氣氛和精神氣質。
關鍵詞:《辛夷塢》詩;悲憫情懷;王維
中圖分類號:I22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4-9324(2016)18-0068-02
一、何為悲憫
悲憫情懷,是對外界對他人有種憐憫的精神,是世人相互體恤的溫情,是友愛互助并且尊重生命直至上升到社會意義的探詢,世間萬物,眾生平等,對于一切的物性人性持有同情理解寬容的態度,是悲憫情懷的基本詮釋。悲憫入心入懷,應是我們最需要的恒久的精神。
二、行到水窮——王維和《辛夷塢》
王維生逢盛世,少有才名,官至大樂丞被貶再提拔,生命歷程耐人尋味。安史之亂后,唐朝朝政黑暗,王維向往那種開明政治而不得,又戀于祿位,于是先后在長安附近的終南山和輞川,亦官亦隱,進入一種徹悟的田園狀態。于丹《重溫最美詩詞》中提到:田園是一種狀態,有些狀態是渾樸的,有些狀態時徹悟的,王維屬于后者。[1]
王維在徹悟的田園狀態下的這首《辛夷塢》: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花英文名叫“magnolia”(木蘭)。木蘭是一種高大的花樹,其花朵大,頂于樹梢,紫紅居多,遠觀近嗅,仿若荷花,所以是“木末芙蓉花”,芙蓉,荷花的別稱。這么漂亮這么美麗的花朵開在寂寞的山塢里,塢:周圍高中間低的谷地,絕少被人走進探微。“澗戶寂無人”,澗,旁邊流水的山溪,戶,應該是這個“塢”的洞口,水邊谷底,洞口沒有一個人經過。“紛紛開且落”,如此茂盛的花,開在塢里澗戶邊,沒有欣喜地被發現,沒有滿含欣賞的目光注視,就只有寂寞地零落了。
普遍認為此詩是抒發“歲華盡搖落,芳意竟何成”的感慨,透出詩人的失意和落寞。也不難看出王維對辛夷花的憐憫與同情。《辛夷塢》是王維隱居輞川時所作。《輞川詩》是王維晚年作品。王維一生仕途不順:唐玄宗開元二十四年(736)安史之亂前夕,張九齡罷知政事,李林甫一派勢力上臺,朝綱不穩,社會黑暗,諸多矛盾尖銳。王維雖然在朝,但他主張張九齡的開明舉措,對朝政不滿而又無力,內心彷徨失落。王維是盛唐時詩人,盛唐時詩人多胸懷大志,渴望建功立業。但是事實是王維被擱置一邊,才華不被重用。馬斯洛的人類的動機和心理需要原理:人在滿足了最基本生理生存安全需要之后,就產生了心理的、精神的不同層次的需要。比如歸屬與愛的需要,比如對自尊和尊重的需要,比如對自我實現的需要,還有對認識和理解的欲望,以及對美的需要。馬斯洛的精神需求即是人在社會交往中的認可度和地位。所以晚年王維也稱輞川期的王維盡管亦官亦隱,但內心還是不平靜的,自尊和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于彼時的王維都沒有得到滿足。王國維把藝術劃分為兩重境界: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有我之境即以我觀物,物皆著我之色彩。王維的不平靜不滿足投射到辛夷花身上,他對辛夷花有了別樣的同情別樣的悲憫。開篇說到悲憫情懷是一種同情理解寬容。古代圣人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與大自然的生命有共憂樂的感情,山鳥山花樹木都像我的兄弟親人一樣,它們怒放我開心它們凋零我難受,它們這種無人欣賞的怒放與凋零讓人動容,多么孤單寂寞的生命啊!王維此刻就在嗟嘆:我得不到重用,才華得不到認可,而你——辛夷花的盛放無人賞惜,辛夷花和我皆屬同類,那么我來欣賞辛夷花,我來呵護辛夷花,我來與辛夷花同憂樂共榮枯吧!這種落魄失意的感懷同情甚至讓王維對天地之間澗戶野外的一朵花也產生悲憫,這是一種超乎天地放眼萬物的悲憫。
三、獨一無二的《辛夷塢》
王維后期的詩“幽極”,如輞川期的另一首《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此詩更加幽雅閑淡,進入一種空冥的世界,幾乎看不到任何的悲喜。獨獨《辛夷塢》寫出辛夷花的開且落,就更加突出王維對辛夷花的悲憫。對辛夷花的悲憫其實就是對他自己或者是對失意不順落魄的人或者所有無法伸展的生命的悲憫,王維的這一悲憫產生了巨大的力量——注意和重視,這是一種美的力量,一種文學的力量。因為注意重視,辛夷花的盛開隕落成了一種激蕩人心的美,美由此得到了傳播。所有失意落魄不順得不到溫暖呵護欣賞的生命,也因為注意和重視,其不平得到了撫慰,其才華得到了認可,生命也因此而溫暖有意義。這種悲憫的力量是驚人的,因為欣賞和贊美,每朵花的盛開都因此生動,每一個生命也因此精彩。
很多人悲憫過:來看陸游的《卜算子·詠梅》。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
荒郊野外,驛站斷橋,梅花默默地開了,又默默地凋謝,孑然一身,無人肯顧,寂寞更兼風雨。悲憫的情感滲透于字里行間,讀來令人動容。然詩人著眼點不在悲憫,“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詩人幾乎用一種憤怒的感情來極力地想拋開對梅花的憐憫,以梅之無所謂來彰顯自己高潔,但是悲憫的力量卻削弱很多,這么好的梅花只剩香和嘆息。
千古奇書《紅樓夢》里的男主角寶玉是個“暖男”形象,他體貼同情大大小小的丫頭,把這種悲憫用在了各色女孩身上,說她們是水做的,倍加呵護。他的悲憫卻是有條件的,他只對那些清雅美好的女孩悲憫,而對那些身處底層被世俗社會擠壓變形庸俗怠慢的婆子下人們又復歸他公子哥的身份:一碟豆腐皮包子,一碗楓露茶,不過小事,就冰封了寶玉所有的寬厚之心,跳起來大發脾氣要打發年老嘮叨的兒時乳母李嬤嬤。這樣的悲憫當然無法比擬王維之辛夷塢之悲憫。
馬致遠的小令《天凈沙·秋思》: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天涯游子騎一匹瘦馬,又逢夕陽西下,何等凄楚,其對漂泊天涯之傷痛,獨行寒秋充滿了關注悲憫,但這種關注的面沒有打開,并沒有放之四海,而僅僅給予飽嘗鄉愁之苦的天涯游子。
悲憫到了杜甫那兒就變成一種壯闊的生命擔當。其憂國憂民之作多有“嘆息腸中熱”之悲憫,他慈悲的目光甚至觸及到打棗的老婦人,來體味一下其《又呈吳郎》:
堂前撲棗任西鄰,無食無兒一婦人。
不為困窮寧有此,只緣恐懼轉須親。
即防遠客雖多事,使插疏籬卻甚真。
已訴征求貧到骨,正思戎馬淚沾巾。
無兒無食的老婦人訴說因為賦稅而貧窮到骨頭,詩人想到戰亂給百姓帶來的深重的苦難,不禁淚濕衣襟,詩人的這種關愛他人已經滲透至骨髓。在此,筆者做個假設:假設讓此時的詩人為當權者。那該是百姓的何等的幸運!即使不是當權者,詩人也為寒苦的底層大聲呼救:“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杜甫如此真誠地心系天下,對陷入底層的窮苦百姓深切同情,滿心希望他們的生活能有所改善,這何嘗不是一種悲憫。如若現在的高官大吏能心中銘記杜甫這一句,胸中有百姓,那是整個國家的幸,但是這種幸這種悲憫也沒有觸及到天地萬物,僅停留在吾國吾民之上,比之《辛夷塢》,其悲憫的范圍也小很多。
清朝杰出書畫家鄭板橋,號稱“詩書畫三絕”。這位曠世奇才悲憫剛正,為官期間,愛民如子,其詩《濰縣署中畫竹呈年伯包大中丞括》:
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
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
詩中深切關注底層百姓的運命,充滿體恤憐憫,更甚賣掉字畫救濟百姓,其言其行無不閃耀悲憫精神。但是這種對弱者的同情對貧者的悲憫也不能囊括天地之大悲憫,格局也無法與王維的《辛夷塢》相提并論。
以上諸位,其詩作中都或多或少含帶悲憫,然其悲憫的對象范圍格局都有囿限,無法與王維《辛夷塢》相比擬,王維的《辛夷塢》是獨一無二的悲憫:超乎天地,放眼萬物的悲憫。
四、人間最美是悲憫
現實生活中,悲憫如春風,吹來溫暖吹來希望。在絢爛的人生面前,錦上添花不值一提,但是在低微的生命面前,你的一個微笑一個鼓勵的眼神就是雪中送炭,就是其努力生存發展的動力,這個力量是巨大的。心系蒼生,關心他人,這是悲憫精神上升到社會意義層面。
文學的美有很多種,有贊頌有揭露有宣泄,真正有震撼力,能連接人與人、人與組織、人與國家、人與自然、人與宇宙天地的是悲憫。“文學的確沒有什么用處,只是一棵樹搖動另一棵樹,一朵云推動另一朵云,一個靈魂喚醒另一個靈魂。”莫言《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致辭》[2]。這種喚醒何嘗不是喚醒悲憫,喚醒善良。痛苦憂傷全被理解和尊重,這就是開篇所說那種相互體恤的溫情,這種溫情足以抵擋一切艱難困苦,只要人人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眼睛里只有利益跟金錢的人,靈魂已死沒有悲憫,所以就有了貪腐之心有了傾軋之心有了欺詐之心有了嫌棄之心,一切不平等一切的扭曲陰暗貪婪冷漠由此而生,那樣的人世是可怕的地獄。相反如果我們從小就誦讀就學習就涵養,整體人文修養提高,悲憫就會成為人人根植于內心的一種習慣,大到忠貞愛國小至俯窺螻蟻小象,都飽含理解和尊重,懂得如何去愛,懂得如何去善待他人善待自己,如此多少怨念都得以消解,多少矛盾都得以妥善,和諧友愛之世界降臨凡間,其社會價值不言而喻,這也是為何高校一定要有語文要有詩詞要有文學的根本原因。
綜上,悲憫精神是文學自古以來就有并且須大力傳揚的基本精神,如果失掉了這一精神,文學也就失去了意義。(曹文軒《草房子·《〈追隨永恒〉代跋》)[3]從這個層面來說,《辛夷塢》無疑是悲憫的高峰,開創了溫情生命關懷的大境界。欣賞閱讀學習之余謹記,人間最美是悲憫,從此安頓精神,依托靈魂。
參考文獻:
[1]于丹.重溫最美古典詩詞[M].北京: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2.
[2]莫言.諾貝爾文學獎頒獎典禮致辭[Z].2012.
[3]曹文軒.草房子[M].南京:江蘇少年兒童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