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櫻



北宋至元為磁州窯盛期,主要產品瓷枕上出現了形態各異的“竹”紋。這些竹子出現在瓷枕不同位置,或獨立出現,或與其它意象形成組合,體現出逐漸變化的時代動機。本文梳理此期“竹”形象的傳承與變化,剖析其中微妙而細膩的精神所指。
金代瓷枕的“竹”形象
金代中后期磁州窯觀臺、冶子、東艾口等主窯場的瓷枕枕面上,出現了三類以“竹”為創作元素的畫面。
一是諧音畫面,如“花燭”,畫面是一簇竹葉捧出“花”字,“祝壽”,畫面竹葉托底,上書“壽”字。
二是“竹雀圖”畫面。金代盛世期瓷枕“竹雀圖”極常見,寥寥數筆,簡單傳神,頗具文人畫意趣,趙學鋒先生認為有宋代“宮廷繪畫作品的影子”,如磁州窯博物館藏竹雀紋腰圓枕,磁州窯藝術館藏竹雀紋腰圓枕、八角枕等。此期“竹”并非唯一與鳥雀組合的植物類型,海棠、荔枝、桃花等均有存世,甚至雀鳥站立的枝梢,還能夠看出嫩芽枯葉,春秋代序。同時,畫面中鳥雀品類繁多,姿態各異,或仰頭啁啾,或聚睛蟲豸,或回首顧盼,或瑟縮避寒,充滿生趣。花鳥圖圖式為旁逸斜出一折枝,鳥雀立于枝上,中鋒拉出長而穩定的細線條,渲染亦用中鋒,葉間脈絡則用留白的形式,鳥雀較植物更為突出??梢姡砻妗爸袢笀D”應是當時流行的“折枝花鳥”圖中的一種類型。
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一方竹雀紋虎枕值得注意,枕面竹葉交錯,構成了類似平安的文字形態?;⑿握硎墙鹜砥诖胖莞G類型新產品,此枕面仍沿襲金代盛期折枝竹雀,但文字狀的竹葉折射出一個問題:清雅的折枝花烏最終落腳在了民間企盼的“竹報平安”上,不具備“平安”意象的其它植物可能將淡出畫面。
三是折枝素竹。故宮博物院藏一方八角枕枕面僅有素竹,不見鳥雀。在流行種竹、賞竹的金代磁州窯地區,工匠在枕面創作素竹是可能的,也有可能來自愛竹人士定制,但缺少鳥雀的畫面并不受大眾歡迎,存世量較竹雀圖枕要少得多。
瓷枕“竹雀”圖像溯源
金代磁州窯瓷枕“竹雀圖”為折枝構圖,枝上單只(個別一對)鳥雀,無土地、水云等背景,有時可看到繪制的筆觸,與繪畫領域的水墨畫接近,以下就范式來源進行探討。
中國花鳥畫成熟于唐代,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記載衛憲畫“雀竹”為“希代之珍”,邊鸞“折枝草木之妙,未之有也”,然并不可就此推斷唐代便有折枝竹雀。在較早期竹、雀共生的繪畫中,最有代表性的包括黃居案《山鷓棘雀圖》,遼法庫葉茂臺7號墓《竹雀雙兔圖》,兩幅構圖皆全株全景,未脫唐代屏風畫、裝堂花窠臼。北宋中期,蘇軾《書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詩中描述:“瘦竹如幽人,幽花如處女,低昂枝上雀,搖蕩花間雨,雙翎決將起,眾葉紛自舉。”畫以折枝為構成方式,枝頭繪制鳥雀,且其中一幅便是竹雀,可惜此期折枝竹雀圖未嘗傳世。
傳世品宋徽宗趙佶水墨《寫生珍禽圖》中,有四幀竹雀作品,與磁州窯枕折枝花鳥范式接近。北宋末年,城市經濟的興起促進了繪畫商品化。《東京夢華錄》記載多處市場有固定書畫買賣,酒肆茶樓熟食店也常以掛畫布置房間。米芾云程坦、崔白、侯封等人的畫:“皆能污壁茶坊、酒店,可與周越、仲翼草書同掛?!闭壑B畫的流行應與此時繪畫買賣有關,可以大膽推斷,面向市場的繪畫作品畫面線條必不繁復,以降低繪制時間成本;渲染必較清淡,以降低繪制原料成本;主題之雅俗必為各階層喜聞樂見——折枝花鳥畫是符合上述要求的。
范式一旦確立,必然影響到其他領域。北宋時期,磁州經濟發達,且與北京大名府地理位置接近,流行圖式傳播也不應滯后。至少在北宋后期,磁州窯工匠在枕面上創作的剔花折枝花鳥已非常老道,日本出光美術館剔花葉形枕,枕面老枝橫斜如閃電,上立八哥烏炯炯有神,為瓷枕中年代較早的折枝花烏圖像,畫面如此成熟精彩,必是學習了當時已成熟的繪畫圖式。
隨之的戰亂(始于1125年)使磁州窯生產出現了低潮,但對工藝傳承的影響并不是很大,日本藏”趙家造”款綠釉文字枕上,書“……聞金兵南竄,觀路兩旁,骨肉滿地,可嘆……在家干日好,出門一時難,只有作枕少覺心安。余困居寒城半載,同友修枕共二十有余。時在紹興三年清和望日也”,佐證了金初磁州窯生產情況。金世宗大定五年(1165年)與南宋和談成功,大定七年設修內司甄官署負責燒制瓷器,磁州窯終于迎來了發展黃金期——此期折枝花烏大行其道。
金代盛期瓷枕上繪制的折枝花鳥圖藝術水準如此之高,以章宗為代表的主流文化功不可沒。金章宗崇拜北宋文人高雅文化,詩文書畫身體力行,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從金代詩文可以看出,章宗朝文風工麗,講究情趣,后趙秉文拉“復古”旗幟反對“尖新”文風,仍以高潔、意境為上,與折枝花鳥畫的氣質還是吻合的。此外,自金代文宗王庭筠及其弟子趙秉文蟄居磁州一帶以來,此地形成了文人聚居區,區域性的文化風格和高度也是磁州窯折枝花鳥圖興盛的重要原因。
素竹之變及其精神指向
金代末年,竹雀圖式發生了變化,一是如本文之前所述,出現竹葉組合文字的情況;二是雀鳥畫面中所占空間變小,線條變細,色彩變淡,形象不似金盛期的神采,小小一雀廁身竹葉中,“主角地位不保,預示了意象主題與審美圖式的轉變。
元代磁州窯瓷枕多為長方形箱式枕,枕面、枕壁大都開光,枕面主題畫面題材豐富,四壁裝飾相對簡單的程式化圖案:兩側多單朵花頭,前后側壁(前后往往不同)飾竹、芍藥紋,也有竹雀、童趣、獅虎等,個別還有山水、故事繪畫。具體來看,側壁前竹后芍藥(或牡丹)為成熟期流行樣式,其它圖案存世較少,恐為形成過程的探索性形態,竹雀紋便是如此。上海博物館藏“漁父圖”枕,旅順博物館“山水圖”枕,磁州窯歷史博物館“柳毅傳書”枕,磁州窯藝術館“唐明皇梨園導戲”枕,安陽博物館“蕭何月下追韓信”枕等,枕前壁均為竹雀圖。
元代磁州窯瓷枕花鳥圖變化有三:一是位置變化,由主體畫面退居長方形瓷枕前側;二是題材縮小,僅擇取了其中“竹雀”形式,幾乎不見竹以外的其它植物,雀烏僅為麻雀類小雀;三是主體轉變,雀烏不再是畫面主要對象,竹葉卻越發葳蕤起來,最終結果為雀鳥消失,折枝竹獨秀,“筆端隨意長清標,疏葉風生翦翦飄”的素竹成為了之后幾十年箱式枕前壁的流行圖式。
形式之變的內驅力來自于審美主體追求的改變,即瓷枕消費群體的生活理想與愿景發生了變化。金代瓷枕折枝花烏無題名文字,僅能從喜鵲、白頭翁、竹子等形象推斷圖像中可能的寄托,而畫面本身的自然生機與小品情趣可能更是民眾所喜聞樂見的,即枕上折枝花鳥圖是作為生活裝飾出現的——與寄托性相比,更重裝飾性。元箱式枕選取了折枝花鳥中“竹雀”形式,并在“竹”、“雀”的比重上進行了調整,后來干脆合去雀鳥,枕前壁一簇素竹的圖式最終完成。
關于磁州窯瓷枕素竹的內涵,孫機先生認為是“竹報平安”,元顧安有“竹”主題繪畫《平安磐石圖》傳世,此解已形成共識。然而,民間圖案的諸多常見形式,往往并非單純意象,磁州窯元代“竹”圖現存至少有三解。其一,竹在元代有“多福”意,出于吳鎮《多福圖》,圖中竹石枯木,逸筆草草,題詩云:“長憶古多福,三莖四莖曲,一葉動機舂,清風自然足?!边M一步追問便知,此詩源自杭州多福和尚,僧問:“如何是多福,一叢竹?”師曰:“一莖兩莖斜。”曰:“學人不會?!睅熢唬骸叭o四莖曲?!睅熡诖碎_悟。禪宗機鋒杳冥,不得細究,然由此可見,此圖非指“多?!?,實為參禪體悟。其二,竹“象征漢人不仕蒙古政權的節操”。其三,竹“指向了文人的喜好及氣節”。第二三種說法均取竹之有節,一是民族氣節,二是品德高潔,二者的邏輯關系是:以民族氣節為主要內涵的竹子必定同時具備品德高節的意義,而以品德高節為主要內涵的竹子未必同時有民族氣節指向,這便是元代磁州窯瓷枕素竹畫面需要澄清的內涵問題。磁州附近文人為了生計繪制瓷枕,其它地區文人為了抒發胸中義氣繪制圖畫,本文通過對文人畫竹的代表性個案分析,力圖證明瓷枕素竹的精神指向。
元代畫竹文人群體蔚為大觀,李衍便是其中翹楚。李衍生于蒙古乃馬真后稱制四年(1245年),薊丘人,五代十國以來,薊丘所屬的幽州便落人遼人轄區,金中期又成為女真政權都城,北宋王化從未至此。李衍出生時河北全境成為蒙古穩固的新附區B20年,忽必烈至元十六年(1279年)滅南宋,大都成為全國政治中心,此時李衍34歲。在李衍成長過程中,以北宋為文化正統是可能的,但故國悲憤情感恐怕并不存在。李衍出身貧寒,從小吏做起,死后追封薊國公,謚文簡,通過自身才能與努力,完成了文人“學而優則仕”的理想。其著述《竹譜》開篇:“蓋少壯以來王事驅馳,登會稽,涉云夢,泛三湘,觀九疑,南逾交廣,北經渭淇,彼竹之族屬支庶,不一而足,咸得遍窺?!闭Z氣中對“王事驅馳”尚顯比較得意。從這些材料看來,說李衍竹畫標榜的是潔身自好、不仕蒙元、念懷故國等情感,是不準確的。另一方面,元統治者對李衍竹畫亦很喜愛,葉三寶曾舉三個元明筆記中例,一是元蘇天爵的《慈溪文稿》:“公翰墨暇余,菩圖古木竹石,庶幾王維、文同之高致,而達官顯人掙欲得之,求者日踵,公弗厭也?!倍菂菐煹腊侠钛堋赌瘛酚涊d:曾奉詔為宮殿、寺院畫避,“上當天意,寵譽赫奕”。三是張光弼《李息齋平章畫著色竹御屏》詩句:“煌煌薊丘公,描寫登畫圖;丹青照屏帷,如對古大夫;乃知廟堂上,一日不可無。”倘若竹畫僅承載漢族遺民的民族氣節,元統治者的態度是不會如此的。
從歷史情況看,磁州窯地區在金滅亡前的元太祖二十一年(1227年)便有生產恢復的記載:“再基土墾農勸,土集貨通,滏陽一郡熙熙然為樂郊?!痹雷嬷薪y年間任用郭守敬治理漳河、滏陽河,促進了當地灌溉農業與經濟的發展。從磁州窯情況看,蒙古人對擁有一技之長的手工業者相對較優待,《元典章·戶部》記載,“磁窯二八抽分”,即官收二成,一定程度調動了窯戶的生產積極性。此外,元代磁州窯外銷興盛,且燒制供宮廷內府的用瓷。從瓷枕本身看,前壁素竹的瓷枕大都繪制傳神,制作精良,為磁州窯高級產品,購買者應是有一定經濟實力的消費群體,因此,瓷枕竹子畫面的意象所指應為“平安”、“高潔”,而非不仕蒙元,感懷故國的民族氣節。
結論:
1.金代磁州窯瓷枕“竹”形象包含有三種類型,一是取其諧音,與“壽”、“花”等文字形成組合;二是作為折枝花鳥圖一種類型的“竹雀圖”;三是獨立的折枝竹。
2.瓷枕“竹雀圖”圖式源于北宋,流行于金代盛期,上承北宋審美雅趣,也受到了金章宗審美品位的影響。
3.元代箱式枕前側繪有竹雀圖的多為早期產品,畫面加重竹枝比例,雀鳥無神采,漸趨隱退。金代“竹雀圖”追求審美趣味,元代則轉向突出竹子的內涵與品德。
4.元代瓷枕前壁流行一簇素竹,內涵主要是“竹報平安”,以及彰顯士人高潔虛心等品德理想。“不仕蒙元的民族氣節”一說有待商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