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母親擁有她的世界

夕微

在我的印象里，幾乎所有父母都希望孩子能離他們近一些，最好是時時刻刻都能見到，但我的母親不是，我母親并不喜歡把我留在身邊。

我畢業后選擇工作，家鄉有一份較為安穩的事業單位的工作，而省城的工作，雖辛苦但薪酬卻甚為可觀，當時兩者擇其一犯了很久的難，是母親說，孩子，媽不想成為你的牽絆，做任何抉擇只要跟著你自己的想法走就行。于是，我就留在了杭州。

只有我生產的時候，母親才來杭州照顧我兩個月，隨即便返回老家。丈夫沈清與母親相處不久，不了解母親的脾性，他盛情邀請母親多住些時日，卻被母親婉拒了，當時他以為是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好。我讓沈清別多想，母親或許需要自己獨立的空間。

只是后來，我才知曉，母親所謂的獨立，其實也是故作逞強，她不過是不想自己的存在打擾到我們的生活，想讓我們過得自由些。

去年母親爬樓梯不小心扭傷腳，卻一直瞞著我們不肯說，阿姨覺著母親一個人生活不方便，所以告訴了我們，說讓我們這陣子最好接母親一起住。我趕忙請了假回到老家，卻在家附近遍尋不見母親的身影，她一個瘸腿了的人能跑哪兒去呢？后來在小區的棋牌室門口找到了母親，與一群人相談甚歡，身邊放著拐杖。

那時我恍然意識到母親說的獨立空間都是騙人的，她也需要人陪。

等到人群散去后，我才小心翼翼地走到她的身邊，她的驚喜多過于訝異，很明顯，她是需要我的。我又提出要帶母親一起同住的話題，母親一開始不肯答應，可是當沈清翻出一條獨居老人離世的新聞，“媽，您總不希望這種事情發生在咱家吧？況且您現在的腿又是這么個狀況，沒個人照顧你我們不放心啊，而且您堅持一個人住在別人看來還以為我們做兒女的欺負你。”平時沒見沈清說話這么利索，沒想到他幾句勸說，母親動搖了，愿意跟我們去杭州一起住。

只是將母親接到杭州以后，我們卻在生活細節上產生了一些摩擦。

母親是光榮的教師隊伍退休的，特別熱衷于教育孩子，即使圓圓才四歲，她也孜孜不倦地將她列為教學對象，讓她學念詩，認漢字。我和沈清一直堅持教育順其自然，孩子還小不適宜學習難度太大的知識，母親卻認為現在的孩子都早慧，早學沒有壞處。我若再說下去只能引起母親的反感，只能與母親約好孩子學習的時間不能太長，畢竟從幼兒園回來的孩子，更渴望能與我們互動玩耍。

漸漸地，母親的教學不再限于圓圓，她把注意力轉到了我和沈清身上。我燒飯，她一個勁地說鹽和醬油不能放太多，吃得淡才健康，又囑咐我哪幾種食材能放在一起燒才是營養搭配；我洗衣服，她教育我不能一股腦兒全部放進洗衣機，要先把容易臟的地方用肥皂手洗一遍才能機洗；沈清從超市買回來一些一家子平時經常吃的零食，母親又指指點點說哪個脂肪含量高，哪個吃了對身體不好，批評他花錢買了一堆沒有任何營養價值的食物……最嚴重的一次，是沈清給母親買的藥買錯了，結果當著我和圓圓的面，指責他不細心，沈清只能勉強笑著等待訓斥完畢又去藥房換了一盒?！皨專氵€當我們是你學生嗎？說起話來都不留情?！彼降紫挛依赣H勸，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為稍微過了些，也許老師當久了，無意識吧。

母親的諄諄教導貫穿了我們家生活的每時每刻，有時候圓圓小聲跟我抱怨，說外婆從前挺寵她的，現在怎么這么兇了。“那是愛你，傻孩子?！蔽椅⑿χ鴦駡A圓，事實上也是勸我自己，母親只是用她的生活方式在愛我們。

經過兩個月的調養，母親的腿傷完全恢復，她與圓圓相處時間久了，也舍不得離開，一到晚上，她就帶著圓圓去小區公園玩，與小區的不少老人們也都熟絡起來，經常是一圈小孩子圍著玩，而大人們守在邊上聊著天。母親與街坊鄰居交流多了，才緩緩放松對我們的教育。

有一天母親讓我給她下載佳木斯健身操的視頻，我習慣性問她，下那個干嗎？母親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說，小區里碰上些志同道合的同伴說想學健身操鍛煉身體，但是沒個領頭人，母親就自告奮勇說要當這個頭。

見母親如此興致勃勃，我連忙給她在網站上將視頻下載下來，弄到電視機上放出來給母親學習，對著視頻學習的母親特別認真，一遍遍地學習，一遍遍地糾正著自己的動作，直到她跟著音樂能順暢地做出整套動作以后才讓我們檢閱，母親認真執著的態度感染著我們，就連圓圓也有模有樣地跟在外婆身后學習著動作。

沈清將他的音響設備貢獻出來給母親：“媽，你的教學設備?！蹦赣H聞言不由得笑出聲來，我和圓圓也都跟著笑出聲，母親的教師形象已經深入了我們整個家庭。然而很快，母親就不再僅僅是我們的老師，而是小區里們學習跳舞阿姨的老師了。

阿姨們對于健身操的熱衷遠遠超過我們的預期，起先只有六個人學習的隊伍，沒多久就增加到了三十多人，男女老少都有，甚至還有隔壁小區的住戶聞名過來學習。母親認真的指導受到了不少的好評和贊譽，她每天開心回家，再也沒有繃著臉教訓我們。

其實母親最初那么嚴肅地教訓我們，是因為從教師崗位退下來的她不服老，想證明證明自己還有價值，能發揮余熱。

如今，小區里的阿姨們見到她都尊稱一聲沈老師，她也微笑著跟她們打招呼，她的笑容是發自心底的愉悅。

母親終于找到了屬于她的世界去發揮價值，不僅我們家庭和睦，她還帶動著整個小區住戶們的關系漸漸拉進，十足地實現了她的價值。更讓我欣慰的是，因為母親天天鍛煉的緣故，身體比以前結實多了。

前幾天母親要回趟老家，臨走前那晚還在堅持帶著大家跳健身操，特地與幾個跳得不太好的鄰舍囑咐：我要回老家幾天，這幾天你們自己要多花心思練練，動作做到位才能有益身體，儼然一副“嚴師”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