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
你還真是抑郁癥啊,而且都快達到重度了。”唐醫生仔細地看完了我的MMPI測試結果,抬起頭,一臉凝重地看著我說。我則如釋重負,甚至有一絲竊喜—似乎多年來的“預謀”突然間實現了,終于有一個合理的“理由”為我糟糕的狀態買單了,但更多的是一種被理解后的激動,忍不住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那次,我是作為唐醫生抑郁癥研究項目的被試去找唐醫生的。盡管我懷疑自己多年來抑郁癥纏身,但學校的心理咨詢老師認為我更多的是性格的問題—典型的“林妹妹”的抑郁質,從小到大都是“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的狀態。這半年來備戰考研,其間又遭遇失戀,我的“抑郁”只是“抑郁質”性格的一種適應不良的表現,并不是典型的“抑郁癥”,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對于自殺矢口否認的緣故。
其實,心理老師的判斷也不無道理。我一直都不是一個快樂的人,因為自卑、害怕出丑、擔心招人煩而回避社交,看似孤僻的我內心卻渴望與人順暢的交流溝通,這樣不但缺少了社交帶來的樂趣,還因為一次次失去社交的樂趣而自責。我極度不自信,盡管我從小到大考試成績名列前茅,卻總是把這些歸為偶然的運氣,認為自己并沒有很強的實力,常常擔心下次考不出這樣的成績,甚至擔心考試會不及格,我也一直認為老師同學也僅僅因為我考試成績好才選我為班干部,授予我各種榮譽。我覺得父母并不愛我,我在家中是個可有可無的人,一不小心就會給他們丟臉。我磕磕絆絆地一路走來,時常覺得很痛苦,而我這些所謂的“痛苦”在別人看來都是無稽之談。
大三第一學期結束時,我意外地發現追求我兩年多的男生有了女朋友。雖然自己并不喜歡他,可一想到他們手牽手的樣子,我心里就是覺得酸酸的,有些不舒服。但我知道自己沒有更多時間去想這些無聊的事情,因為就在那之前不久我已經決定考研了。
于是,大三第二學期一開學,我開始了自習室—教室—寢室三點一線的生活。但坐在自習室的我卻無法集中注意力,老是走神兒,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腦子像是一團糨糊,無法運轉起來,有時一個上午一頁書都沒有看完,過了中午才能稍稍好一些。總是莫名覺得委屈,控制不住想哭,可僅僅是因為自己不喜歡的男生移情別戀就委屈,這個理由似乎有些勉強,本來就是自己一直拒絕人家嘛。一日三餐我會很準時地端著飯盒進入食堂,但入口的食物索然無味,僅僅是機械式的咀嚼,并記錄著時間的流逝。有時我會感到心煩意亂的,在教室坐不住,控制不住要出去。有時跑到小賣部買上幾個廉價的面包或幾袋餅干,躲在沒有人的角落里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大口大口地吞下才覺得踏實一些,可吃完后又為自己的行為自責。特別怕見到認識的老師和同學,可又不知道為什么,以至于走路總是低著頭。覺得任何事情都特別困難,覺得自己考不上研究生,可又沒有掌握賴以生存的技能,我覺得自己是個徹徹底底的失敗者。每天都不想起床,可是如果不早早離開寢室,就要和室友們打招呼,不知道她們還會問我什么問題;每天都特別想回家,可是回了家又能怎么樣?自己如此失敗,我無顏見父母。我親眼目睹過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心欲絕,我不能讓親人承受如此打擊,所以我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選擇自殺。但我總是希望因意外死去,比如過馬路時被撞死或所在的城市發生水災或地震……可我又為自己這樣不道德的想法陷入深深的自責。有時連續幾天我對自己的糟糕狀態會失去痛苦的感知,更多的是一種與周圍世界隔離開的麻木。我的表情很僵硬,整個兒人都是呆呆的,如行尸走肉,或者說像罩在一個玻璃罩子里面的人,我也可以和舍友一起笑一起鬧,可快樂是她們的,而我是空空的。好像別人扎我一下,我也不會覺得疼,想哭也哭不出來。
一次偶然的機會,我聽了一場學校心理咨詢中心舉辦的關于性格心理健康的講座。講座最后,心理老師說,大家如果有什么困惑,歡迎隨時到心理咨詢中心來。大概是因為這句話,我走進了學校的心理咨詢室,盡管我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但心理老師總是有辦法讓談話繼續。在每周一次的心理咨詢中,心理老師教給了我一些應對消極觀點的辦法,以面對我對自己的消極認知。我也試圖記住老師講的“ABC”理論,但走出咨詢室的我卻總是想不起這些,事到臨頭還是會陷入自卑與退縮的漩渦中;下一次咨詢前,又會為沒有完成心理老師的作業羞愧不已。可能心理老師覺得我在咨詢室里一副“乖巧聽話”的樣子與咨詢間期“消極怠工”不搭,因此,推薦我參加唐醫生的科研項目,接受精神科專業的心理評估,于是,我就找到了唐醫生。
“我給你開一種藥吧,來治療你的抑郁癥!”唐醫生說,“氟西汀聽說過嗎?你不要擔心,這個藥在美國用得很普遍,叫快樂丸,不開心時人們就吃上一陣子,就會心情好轉,所以,你不要有壓力,回去之后繼續配合心理咨詢。”
我看到藥物價格后有些遲疑,但想到我糟糕的狀態,我還是取了藥物。
說來也怪,服藥之后,心理老師一直想方設法幫我糾正的那些消極想法不知不覺就發生了變化,以前我僅僅是表面上的接受,遇到事情需要像個機器人一樣調動程序努力說服自己去向積極的角度想,而服藥之后,這個過程變得非常順暢,并且成了自內而外的,逐漸能夠保持一種積極的態度去面對生活中的事情。忽然有一天,我發現自己那種罩在玻璃罩子里的感覺不見了,藍天、草地、桌椅、書本和身邊的人是那樣的真切,是和我在一起的,并且每天都能保持一種平和而愉悅的心態,學習效率也恢復了。每天能安靜地坐在自習室里復習,生活單調而充實。但是,有兩個新出現的問題:一是每天半夜會莫名醒來一次,但很快又能入睡,白天也沒有覺得困倦;二是體重兩個月之內增加了十公斤,盡管我的飯量并沒有變化。唐醫生說,這是氟西汀的不良反應,如果我能忍受住,就繼續吃藥,這兩個問題比起我發生的變化和當時考研的目標,簡直可以忽略。就這樣,配合著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詢,我度過了大學期間最充實而愉悅的日子,并成功考取了自己心儀的專業的研究生。
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我為自己制訂了健身計劃,在畢業典禮前,體重也恢復到了原來的水平,并且因為運動,整個人也看上去精神多了。
研究生開學后的一個月,我服藥已滿一年,按照唐醫生的醫囑,我減少了服藥頻率。學習生活緊張而忙碌,但我的情緒狀態保持良好。新年的鐘聲敲響之時,我完全拋開氟西汀這根“拐杖”,開始了新的一年與新的生活。
”抑郁質的性格是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讓我在自卑與糾結中成長進步,但抑郁癥卻是一種疾病,讓我在痛苦與麻木中止步不前。或許這就是抑郁質的性格和抑郁癥的最大不同之處吧?多年后的今天,回想起那段抑郁癥的經歷,似乎像夢一樣。現如今,盡管抑郁的情緒會隨我生活狀態變化同我不期而遇,但抑郁癥卻未再真正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