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冬勝
秋高稻熟季節,是食蟹的上好時節。當陽澄湖大閘蟹一只只一對對在電視、互聯網等商業廣告上大行其道之時,我卻想起了家鄉的小山蟹來。
我的家鄉在武陵山區,崇山峻嶺之下,遍布著綢緞般蜿蜒的溪流。溪流沉靜,獨自歡唱,吟詠悲歡。水以山為面,山以水為形,山水互為契約,互相浸潤,滋長萬物。
溪流中的小蝦、小山蟹、石蛙、繁蕪的水草是溪流的主人,它們把溪流從單調變為復調,從獨奏變成和弦。日夜盈虛,四季交替,卻并不影響溪流進行的視聽盛宴。但也有個別例外,溪流的寧靜是被山里的孩子打破的,秋高氣爽的時候,到溪流中捕捉小山蟹,是幼年時我們的最愛。
我們拿著塑料桶,沿著溪流而上。靠近溪岸的小石塊,就是小山蟹的巢穴,我們小心翼翼地翻動著一塊塊小石塊,便可以看到一只只小山蟹蟄伏著。小山蟹瞪著復眼,似乎頗為靈敏,神經系統一下子就做出了逃逸的判斷,它那靈活的細肢整齊劃一,一下子迅速橫行,但終究無用,小山蟹的逃逸只能說明應激是本能的事實,而我們枯井似的胃和肚子里的那只青蛙,讓我們失去了慈悲心,一只手抓過去,小山蟹就落入手中,翻過手掌,小山蟹灰白色的腹部被一覽無余。那些靈活的細肢,不停地亂蹬,但無濟于事。只要是腹部沒有覆滿幼蟹的母蟹,我們是不會放過的。塑料桶成了小山蟹暫時的家,而我們的胃成了小山蟹生命的最后終結地。
不能抓捕覆滿幼蟹的母蟹,是大人悉心交代過的。他們說誰抓誰就遭雷打。一說到雷,我們立即嚇得癱軟,僅是那絢爛、迅速襲來的閃電,就讓我們唬得屁滾尿流,所以我們就遵循著訓導,不敢跨越雷池半步。
小山蟹雖有靈活的腰肢,只是終不能從光滑的桶壁逃走,它們只能坐以待斃。溪流鮮有人造訪,我們不做無謂的殺戮,僅能解饞即可,不一小會兒,我們就滿載而回。爹娘教育我們,凡物皆有靈性,不可貪婪,否則,則遭報應,此話入了骨髓。
我們還害怕蒼老的山蟹。那蒼老的山蟹,身穿黃金甲,螯足高舉,像兩柄鋼叉,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樣。我們從不招惹它,稱它為蟹王。有小伙伴打賭,你若能抓住蟹王,立即做頭領。虛榮心作祟,我像抓小山蟹那樣抓去,結果被蟹王的螯足夾住,疼痛難忍,伙伴們立即失去了仁慈,幫著一頓亂打,方才化險為夷,我的頭領夢立即宣告破滅。
聽娘說了白蛇傳,以為法海老和尚待在蟹殼里修煉。每每抓蟹回家,就迫不及待地剝蟹,去掉小山蟹那尖硬的外殼和腹部片狀的肚臍之后,總找不到法海老和尚的身影,于是就失去了信心,央求娘油炸小山蟹。
娘笑著說,你們總是叫花子等不到稀飯冷。娘要求我們拌上鹽腌制小山蟹,以便入味。我們不管,娘拗不過我們,燒一把火,熱了鍋,就在鐵鍋里倒上清油,等油燒開,然后放入小山蟹,小山蟹立即華麗變身,露出金黃的面容來,變得芳香四溢。
忍不住,我讓娘撈起一只,放入嘴中,牙齒嚼得響脆,粉身碎骨的小山蟹滑入食道進入胃囊,讓那時的我們欲罷不能,小山蟹就這樣營養著我們的身體。
我是感激小山蟹的,小山蟹不僅營養過我們的身體,而且也以藥物的形式、以粉身碎骨的方式直抵我病變的眼。
十四歲那年,我不小心罹患了角膜炎。家中困頓,爹沒錢去醫院,找了一位土醫,土醫采了草藥,并要求和小山蟹搗碎擠出汁液浸入眼中,說不日就好。
那時,正是初冬時節,爹揪出了好幾只躲藏的小山蟹。看著爹搗碎用布包好的草藥和小山蟹,心里很復雜,甚至覺得小山蟹有些偉大。混合著草藥、小山蟹的微涼汁液,隔著紗布浸入了我模糊、發燒的眼,我有一種被解救的快慰,我在這種微涼中沉靜入睡,是小山蟹的犧牲換取了我曠日持久的光明,此后,總覺得欠小山蟹一個人情。
小山蟹沒有赫赫威名,是上不了臺面的,它的命運,我一直憂戚。現在的我甚至有些慶幸,它自由地生長在山野,吸納著純凈的山泉,無憂無慮地生活,不用擔心果腹精心配制的飼料揠苗助長般地生長,然后麻木地走向餐桌。散文大師嘎瑪丹增說,城市是最大的廚房,我也覺得城市有一只龐大的無所畏懼的胃。幸而小山蟹未能登大雅,不在被烹飪之列。也許,像山蟹這樣的小人物,待在幽閉的山野是最合適不過的,享用著山泉,繁衍不息,自生自滅,與世無爭。有時候又覺得,小山蟹應該去見見世面。這樣藏匿始終不是辦法,不被尊重雖是事實,但要冠以美其名曰的名號、揠苗助長般地存在著,也是一種對種群的凌侮和戕害,只是,尷尬和兩難的局面似乎有些無所適從,想想,崇尚自由的小山蟹還是順其自然吧。
思緒縱橫,驀然想起白石老人和他的螃蟹圖來。先生的凜然和傲骨,萬世敬仰,“但使冷眼觀螃蟹,看爾橫行到幾時”,就足以證實先生的憤慨了。想不到螃蟹曾經竟是先生表達憤慨的物象,雖然我滿帶著疲憊,但我卻沒有這樣的激憤。
在這個稻香四溢的季節,我盤算著回到久違的鄉里,讓我裝滿城市浮華的眼,再看看那深居簡出、知足常樂的小山蟹,順便溫習一把童年,然后把往事打濕,把嘴上念叨的原生態從紙上變為事實,就心滿意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