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一生穿過一座城市
我是一個地道的鄉(xiāng)下人
血統(tǒng)并不高貴
在十八歲的時候為某個城市砌過磚蓋過樓
現(xiàn)在叫農民工
也曾經被人喊過盲流
鄉(xiāng)下人一生都在仰望一座城市
我也正穿行其中
馱著候鳥一生的疲憊
鄉(xiāng)下人在城里的一生
不是城里人的一生
他只是穿城而過
就像穿城而過的蝲蛄河
我用一生穿過一座城市
終將回到原點
回到大麥瘋長的故鄉(xiāng)
力圖還原
在曾經的土地上失落的真相
想念麥子
三十年沒有見過麥子了
我說的麥子
不是城里人說的像韭菜的麥子
不是春天里種下秋天里收獲的麥子
我說的麥子
是農歷四月的麥子
是在秋天里種下在夏天里收獲的麥子
是四月里昌濰平原上浩浩蕩蕩揚花的靈魂
我想見的麥子
是童年里玩耍的路上
餓了就揪幾穗搓一搓吹一吹
捧在手心里的
漿汁飽滿的麥子
在饑餓的童年里充滿絕世的芬芳
我想見的麥子,是農歷四月的麥子
是如我的童年一樣青澀的麥子
是生機蓬勃的麥子
大平原上一望無際的麥子啊
隨風舞動著勢不可當?shù)拿?/p>
我四月的麥子啊,豐收在望
母親的農歷
母親不識字
一生只坐過幾次火車
出過兩次遠門
除此之外,她八十多歲的一生
就一直守著華北平原上的一個小村莊
侍弄四季的莊稼
養(yǎng)育一群兒女
將一生都交付給農歷
一年里的二十四個節(jié)氣
就是她的二十四個兒女
從立春到大寒
都攏在懷里
一個也沒有放棄
母親唯一認得的三個字是她的名字
可從來不會書寫
也注定這三個字不會寫進家譜里
卻不妨礙母親將復雜的農歷運用自如
就如她手里放不下的那把笤帚
對于母親
農歷就是一個她把持了一生
又概括了她一生的
最簡樸的真理
向日葵
盡是大片大片向日葵的意象
以蒙太奇的方式鋪向遠方
那是七月的陽光下
向日葵燦爛的笑容光芒萬丈
向日葵
并非我們身邊觸手可及的事物
現(xiàn)在已遠離我們很多年
遠離它的日子空空蕩蕩
也許你并不知道
于雜亂的生活之外喧囂的城市之外
我的向日葵年復一年
在遙遠的故鄉(xiāng)簡樸地生長
如今,父親早已遠行
母親白發(fā)蒼蒼
醉酒的兄長在不惑的年齡里醉眼迷茫
故園滄桑
那株落滿蜜蜂的棗樹和柿子樹
還有那株香椿樹
早已不知去向
只有短墻里的向日葵
白天迎著陽光生長
在夜里低頭思量
我的祖先我的土地
晴天高遠
微云呈一派祥和之態(tài)
在這廣袤的華北平原上,風霜漸起
莊稼已被刈割一空
我接替眾多莊稼的位置
站立得肅穆莊嚴
在這季節(jié)的中央田地的中央
所有的生命包括小草 莊稼
草叢中出沒的小獸
圈里的牲畜以及人們
都互為因果,此消彼長
此刻
這片被祖先耕耘了幾千年的土地
又一次進入休眠
遺漏的每一顆大豆 玉米 每一棵麥穗
看上去很親切
現(xiàn)在這些都成了土著的田鼠和麻雀的口糧
我也是這塊土地上土著的子民
它養(yǎng)育了我的祖先,也養(yǎng)育了我
那么此刻,切勿驚擾了它
我必須小心翼翼
雙膝跪下,匍匐長揖
深吻這片我摯愛的土地
再祭父親
父親
你離開我已有三十年了
我已無法再為你流下眼淚
生命雖短暫
我卻已經飽經滄桑
我已將敏感的觸角收回
內斂于心
蜷縮在恒溫的室內
看四季從窗外滑過
麻木也好,消沉也罷
父親,我還像以前那樣
時時想起你
想起我們父子貧窮里的好時光
想起你給我的那些通俗的愛
在我的心里一直生長
父親,你給我的那些粗糙的簡陋的愛
已沉淀了三十年
如今只剩下你的愛
像一顆寶石,時時拿出來擦拭
又小心翼翼地收藏
父親,在三十年的時光中
你被定格在相框里
一動不動,就那么看著我
被虛空的未來擄為人質
父親,三十年的時間足可以麻木一個靈魂
三十年的時間也可以讓一個靈魂更加堅強
父親,為什么為你寫下的文字都很沉重
為什么對你的回憶浸滿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