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
編輯讓我寫創作談,興奮之余頗感忐忑,用他的話說:“感覺像你寫了很多小說似的”。但我得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做一個誠實的人。所以我很負責任地告訴讀者,“我是個懶惰的人。”對一個懶惰的人來說,小說寫長了或者寫多了,都像干了很多體力活一樣累。
寫了十幾年詩,偶爾會寫寫小說,寫小說大概可以治療中年婦女嘮叨的毛病吧。偶爾感覺到自由,看著一個個小人物從自己筆下誕生又會特別興奮。她們于我,就像孩子對于母親,不是我生下了她們,而是我打開了魔盒,她們自己從里面走出來的,年輕的行動敏捷,年老的步履蹣跚,可無論年輕的,年老的,漂亮的,或者丑陋的,我給予她們愛的多寡是一樣的。
如果非要計算我小說寫作的數量,從 2003年開始,基本維持一年一個短篇的水平,與那些一年寫幾十萬字的小說家相比,我連小兒科的小兒科都不算不上。
知道我寫小說的人也不多。當他們聽說我也寫小說的時候都會很詫異?!澳氵€寫小說哇?”我就會很不好意思地回,“我寫的是那種超級無聊的小說,里面既沒有跌宕起伏的故事,也沒有蕩氣回腸的愛情,而且寫得好少?!彼麄冇謫?,“那你究竟寫了什么?”我又回,“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就是那些你平時見慣不怪的事情?!比绻刑貏e熟悉的人想閱讀,我就會給他們打打預防針,“讀我的小說得有耐心呢。當然,讀不完也不怪你。因為經常有人告訴我,他沒有讀完。 ”
一位很熟悉的朋友在微博上讀完《好姑娘》,她留言說,“感覺很溫暖”,當時我激動得熱淚盈眶,是忍住了才沒有掉下來。能夠在我的小說里感受到人性溫暖的朋友,大概是我可以引以為知音的人。住在籠子樓里的人越來越冷漠,但人和人彼此靠近、互相取暖是天性,所以無論現實多么冷漠,我始終相信,溫暖的人性之光不會熄滅。作為一個意圖反映現實的小說作者,無論他在小說中表達了多少人性的惡,但最終目的是想表達人性的善和美。而我表達的方式也許直接、瑣碎一些。
2013年的某一天跟朋友聚會。大家聊起人老的時候會怎么樣。說到老年人的情感,老年人的生活,眾人皆唏噓。有兩個故事我還記得,一個故事說的是某農場的一個老太太,老伴死了,兩個兒子都很有出息,一個在德國工作,一個是深圳高級白領。她曾去深圳跟小兒子住過一段時間,因為不適應大城市的生活又獨自回來了,她的土壞房離鄰居距離較遠,死了幾天之后才被一個過路的小孩發現。另一個故事涉及到老年人的感情,但他們都在罵那個老太太,說她不要臉,那么大的年紀還不安分,居然和一只狗那樣。
這兩個故事對我觸動很大。年過四十,大多數人在恐懼中看著衰老一步步走來卻無能為力,衰老是死亡提前贈予的禮物,他一點點地贈予,一點點地劃到我們賬上,與零存整取相似,到死亡的時候才連本帶息地取走。我已然聽到衰老的腳步聲,如果我是那位孤單死去的老太太,抑或是那個到老還渴望愛情的女人,我該怎么辦。受這種情緒驅使,2013年我接連寫了兩篇以老年婦女為主人翁的小說,一篇是《老城舊物考》,另一篇是《糖罐子》。
我們孤獨的時候,多么希望有人走近自己,拿出他們的真心和耐心。偶爾也想伸出手去拯救一下旁人,但身體又被無形的牢獄囚禁。日子就在等待被拯救的過程中一天天耗去。但或許,我們能夠留下些什么,比如用文字記下死水一樣的生活中微瀾的必要性。大多數人寫小說都在考慮和設置沖突和戲劇性,對我來說,沖突和戲劇性就是天太熱,女主人在沙發上裸睡,小偷進屋,拿走她旁邊凳子上的挎包,而女主人依然安睡;比如,你在大街上走著,一個陌生人對著你喊另一個人的名字,你懶得辯解,就微笑著答應了。而當那個叫你的人某一天遇到另一個人,說某天在哪里見過面,他露出的見鬼了似的表情。
生活離不開幾點一線,離不開柴米油鹽醬醋茶。要是某個同事不幸患癌癥死了,或者遭遇車禍,這大概也算不上具有戲劇性。人活著,不僅要經歷生老病死,還要承受各種意外。
哦,意外!就是沒有誰事先跟你打招呼,就是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
我寫的小說,主人翁基本都是女性,這并不是說因為我是女性就會更了解女性。女性是一種復雜的生物,一種柔弱的且頑強的存在。我固執地相信,如果世界毀滅了,最后一位倒下的一定是女性。如果有一種東西可以恰當的比喻她們,那就是浮在水上的皮球。那么輕,那么圓潤,如果你去摁它,把它摁進水里,一旦你放手,它又會浮出水面。在一個男權社會,女性的頑強并不能削弱她們的悲劇性,自身越頑強,加諸到她們身上的痛苦就會越多。但這一切是天生的,是上帝造人時一起捏起她們皮肉里的,不是喊幾句男女平等就能解決的問題。作為一個女性寫作者,我更愿意把目光和筆觸轉向她們,事實上我也一直在這樣做。
主人翁的職業有農村婦女,有公司白領,有打工族。年齡從小女孩到耄耋老人。我沒有能力也沒有必要去描述她們的一生,但她們在我的筆下存在過,就像我在這世界上存在過一樣。哦,小說便是鐵證。
我寫小說像寫詩一樣,不知下一篇小說里誰會出現,她們的命運是怎么樣的。一切都需要緣分和契機。今年 6月份,因為孩子參加高考,我便請了假在家。無事可做時,想起幾天前一個朋友說我的小說寫得不錯,讓我多寫點。來自朋友鼓勵的重要性便恰到好處地體現出來了,于是我便打開電腦開始寫《那個與床有仇的人》,寫下小說題目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這個小姑娘想在我的小說里干什么,她想有怎樣的命運。
我是個不輕易失眠的人,相反,我的睡覺有時候像黑暗一樣強大,強大到可以把白天整個遮住。可一些朋友經常發微信,很苦惱,說他們又失眠了。那么,失眠的人算不算是與床有仇的人呢?如果不是又是什么呢?由此我的腦海里便出現一個叫“儷儷”姑娘,她為了獨立離開父母來到另一個城市,因到舊貨市場買回一張舊床而失眠,她的失眠或許是因為離開父母來到一個陌生的地方興奮所致,或許是因為認床。但“儷儷”姑娘在小說中做出了選擇,她放任了自己的想象,放任自己的想象力是極其恐怖的一件事情。她看到那塊雜色的床板,她的想象便走上了黑暗的道路,作為作者的我,想拽她,都拽不回來。
《好姑娘》里的“小夏是個倔強的姑娘”。關于倔強,你從她的外表是絕對看不出來的。選她當這篇小說的主人公,意味著我變成了一個拿著筆等候差遣的仆人,我的筆只能追隨她的心。我寫的——是她愿意讓我寫的。說她指使我,說她是一個年輕的‘教唆犯也不為過。
她高興時,我的筆就跳躍起來,輕快且靈活。她憂傷時,鋼筆就歪斜著身子,暗暗使勁,把紙刻畫得‘沙沙響。小夏說,你聽,蠶在啃噬桑葉?!薄逗霉媚铩返拈_頭便暴露了我寫作的方式。小夏看起來和大多數姑娘一樣,把自己隱藏于生活瑣事和工作中,所以她們的美也只能在日常生活中發出微弱的光。唯一值得強調的大概只有她小腿上的疤了,因為小腿上的疤,她夏天不敢穿裙子,冬天穿裙子也得套上厚厚的棉襪。
如果說明星的光芒能亮瞎你的雙眼,而普通人發出的微弱的光卻是溫暖的,它像冬天里的暖陽,輕柔地撫摸你,慢慢地照進你僵硬的身軀。
說到《小鎮舊物考》,我更想說說現實和荒誕?,F實是真有老人被餓死,而且是等很多天以后才被人發現。郗奶奶回鄉參加侄孫女的婚禮,本來是件大喜事,可是她卻親眼見到無依無靠的年輕時的小伙伴在自己面前因饑餓而亡。這樣的事情任何人遇到都不會無動于衷,因為親近,郗奶奶受這件事情的影響最大,她也許已經忘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但她卻清楚地記得小伙伴年輕時的美麗和干練,如此能干的女子居然死于饑餓,也難怪她會反觀自身,由此導致她安全感的極度缺乏,動搖她對女兒和孫女的信任。
我也想多寫幾篇小說,但寫小說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不僅要克服懶惰的臭毛病,還要企求那些想在我小說里過活的人快點出來。他們愿意活在我笨拙的筆下,愿意我為他們畫上胡子或者戴上假發。
我公開發表的為數不多的小說絕大多數都是在《滇池》上發出來的。如果說,我想“感謝他們獨具慧眼”,似乎是抬高了自己。但我仍然想感謝他們!他們愿意把這些小說推薦給讀者,無疑是在告訴我:這樣的小說并非一無是處,也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無聊。
本欄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