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境分娩（三）

人類畢竟是人類，實在精明，養(yǎng)鹿場東端那間守更的草棚搭得有兩層樓高，便于觀察和瞭望。守更的獵人在草棚上燒著一堆篝火，懷揣那支讓森林里和草原上的所有食肉類猛獸都心驚膽戰(zhàn)的獵槍，端坐在篝火邊咂著水煙筒。那條大白狗在鹿場的柵欄外來回梭巡。

現(xiàn)在出擊無疑是去送死，紫嵐躲在離鹿場遠遠的一叢蒿草的背后，耐心地等待著。夜露打濕了它全身的毛，濕漉漉的。這樣也好，它想，可以掩蓋掉些它身上那股刺鼻的狼的氣味。

啟明星升起來了，就像黑緞子上綴著一粒寶石。終于，草棚上的篝火漸漸熄滅，只剩下一堆暗紅色的炭火，獵人在炭火邊腦袋一沉一沉地打起了瞌睡。那條大白狗也蜷起尾巴，臥在草棚的竹梯子上，把頭埋進兩條前腿之間。大白狗和它的主人辛勞了一夜，都疲倦了，天快亮了，一夜平安，他們都麻痹了。紫嵐很興奮，它在冰涼的露水中泡了整整一夜，要的就是眼前這樣的最佳偷襲時機。

它開始行動了。刮的是東風，它繞到養(yǎng)鹿場的西端。那里不僅僻靜，還背風，這樣，大白狗的鼻子再靈敏，也休想聞得到它的氣味。

柵欄是用碗口粗的栗樹樁做成的，有一人多高，相當結(jié)實。但對紫嵐來說，這并不是什么難題，狼的跳躍本領遠比人類想象的還要高超。它不需費多大力氣，只消前爪搭在粗糙的栗樹皮上，縱身一躍就能越過這道障礙。它唯一擔心的是怕引起鹿群騷動，驚醒大白狗和它的主人。馬鹿的鼻子和耳朵也是相當靈敏的，而且馬鹿生性多疑，極易受驚，稍有動靜，便會亂吼亂叫。更教紫嵐躊躇的是，雖然鹿群置身在安全的柵欄之中，雖然有獵人和大白狗嚴密看守，但養(yǎng)鹿場里的馬鹿仍保持著野外生活時夜晚派崗哨的習慣，即整個鹿群酣睡后，始終有一頭大公鹿瞪著眼、豎著耳警覺地站崗。

對紫嵐來說，這實在是很不友好的行為。

看來，只能運用狼的智慧實施奇襲了。紫嵐仔細觀察了一下地形，而后跑到一個三角形的泥塘里，打了兩個滾，稀泥漿糊滿了全身，把狼身上那股嗆鼻的血腥味徹底壓蓋住了。它還不放心，路過一片羊蹄甲花叢時，咬下一大束，銜在嘴里，然后，悄無聲息地爬到柵欄外，又觀察了一番，直到確信放哨的大公鹿、草棚里的獵人和那條大白狗都還被蒙在鼓里，這才以閃電般的速度縱身一躍，跳進一人多高的木柵欄圈里。

紫嵐彈跳的姿勢極其優(yōu)美，半空中劃過一道漂亮的弧形，簡直像在表演藝術(shù)體操，在空中，它舒展狼腰，收腹屈腿，像片樹葉徐徐飄落，著地時只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響。它事先已計算好角度，所以一落地頭便向著擔任崗哨的大公鹿，整個身子都蜷伏在羊蹄甲花束中。然后，它凝神屏息，靜靜地臥著不動。

完全像它預想的那樣，在它落地的一瞬間，擔任警戒的大公鹿就猛一聳琥珀色的鹿角，想引頸吼叫。就在這性命攸關的時刻，大公鹿猶豫了一下，張開的嘴巴沒叫出聲來。

大公鹿在黑暗中朦朦朧朧看見徐徐飄落的是一束潔白的羊蹄甲花，大公鹿嗅到了一股濃郁的花香，鹿優(yōu)柔寡斷的天性影響了它的判斷力，一時拿不定主意該不該發(fā)出警報。它怕把一束飄落的花卉誤認為是禍殃會驚擾同伴的好夢，會引起同伴的恥笑。可鹿多疑的天性又讓它對突然出現(xiàn)的動靜很不放心，于是它的表情和動作都凝固在欲叫不叫的狀態(tài)中。

這是智慧的較量。

紫嵐沉住氣，像塊堅硬的石頭一動不動。它的耐心終于奏效了。幾分鐘后，那頭愚蠢的大公鹿相信了飛進柵欄的只是一束無害的羊蹄甲花，于是，它緩緩地收平鹿角，縮回脖頸，全身警惕的神經(jīng)松弛了下來。

就在這時，紫嵐猛地躥到早已瞄準的一頭母鹿跟前，母鹿正在睡夢中，柔軟的腹下露出一個鹿崽毛茸茸的小腦袋。紫嵐早就算計好了，它無法叼走成年的公鹿和母鹿，它們的軀體太沉重，它無法叼著它們越過一人多高結(jié)實的木柵欄，它只能叼走鹿崽。它像一陣風似的躥到倒霉的母鹿跟前，把嘴里銜著的那束羊蹄甲花使勁朝母鹿的眼瞼刺去。這時，母鹿已被狼嘴里噴出的那股血腥的氣流驚醒，睜開眼，卻只見白白的一片花影，它下意識地往后仰躲。紫嵐趁機一口咬住母鹿腹下那頭可憐的鹿崽的脖子，把它拖了出來。母鹿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失去了自己心愛的寶貝。

這時，擔任警戒的大公鹿已看到那束羊蹄甲花奇怪地朝鹿群逼近，它意識到自己上當受騙了，于是再次聳起鹿角伸長脖頸，想發(fā)出報警的吼叫，但這需要幾秒鐘的時間。紫嵐就利用這極其寶貴的幾秒鐘的空隙，叼著鹿崽躍過了木柵欄。

大公鹿終于呦呦吼叫起來。霎時間，整個鹿群被驚醒了，陷入了極度的驚慌和騷亂之中。緊接著，大白狗的吠聲、寨子里狗群的囂叫和獵槍的轟鳴聲劃破了尕瑪爾草原黎明前的寧靜。

但已經(jīng)遲了。紫嵐已逃出了郎帕寨的地界。

假如當時天公作美，降下傾盆大雨，把紫嵐留在草原上的痕跡和氣味消除得干干凈凈，那么，大白狗再機敏恐怕也難以跟蹤追擊了；假如紫嵐叼著鹿崽從養(yǎng)鹿場一口氣跑回石洞，中途不停留，那么大白狗奔跑的速度再迅速恐怕也追攆不上它。

紫嵐本來并不想中途停頓的，但銜在嘴里的那頭鹿崽的生命力實在太脆弱，開始還踢蹬掙扎，漸漸地就不動彈了。其實紫嵐并沒咬到它的致命處，大概是鹿崽驚駭過度而休克窒息了。這時，紫嵐已把火光閃爍的養(yǎng)鹿場遠遠地拋在了身后，槍聲、狗吠聲和鹿群的騷動聲都已模糊得快聽不見了，它認為自己已脫離了危險，慌亂的腳步變得從容。它一邊踏著碎步向石洞奔跑，一邊搖晃著嘴里銜著的鹿崽，鹿崽只剩下最后幾口微弱的氣息了。紫嵐曉得，獵物一旦斷氣，身體便會慢慢冷卻，血液也就凝固了。它實在太想喝滾燙的鹿血，它實在太想在分娩前用鹿血滋補一下身子使干癟的乳房膨脹起來。它想，稍稍停頓一下，大概不至于會惹出什么麻煩來的。于是，它在一個螞蟻包背后停下來，麻利地咬開奄奄一息的鹿崽的喉管。立刻，一股甜腥的芬芳的黏稠的滾燙的血液輸進它饑渴的嘴，它渾身一陣愜意，一陣滿足，干癟的乳房似乎立刻就開始豐滿起來。它拼命地吮吸著生命的瓊漿，直到鹿崽的喉管里再也吸不出一滴血為止。它有點困倦了，伸了個懶腰，把狼臉在濺滿露珠的草葉上蹭了蹭，振作了些精神，重新叼起鹿崽，想回到石洞后慢慢享用。

假如紫嵐能預卜未來，事先知道自己在螞蟻包背后停留片刻的結(jié)果會釀成災禍，自己貪圖的那口鹿血其實是一碗命運的苦酒，那么，它寧肯讓鹿崽的血在體內(nèi)慢慢冷卻凝固也要一口氣跑回石洞的。

命運是不可抗拒的。

（未完待續(xù)）

節(jié)選自天天出版社出版的“中西動物小說大王金品共讀”系列之《狼王夢·狼王洛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