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嶼



2007年前,美國地產經紀人約翰·馬洛夫不會想到,自己會在某天忽然邁入藝術收藏圈。當年,馬洛夫打算編纂一本關于芝加哥的地方志,出版方要求他為這本書提供 200余張取材于本街區生活的老照片。馬洛夫花費差不多一年時間搜集這些舊照,他想到去一些本地拍賣行試試運氣,于是花了近400美元拍下了一箱老照片和舊底片。據說是一間民用倉庫因收不到租金,將庫中舊家具及雜物拿出抵賣。
馬洛夫沒有找到想要的資料,卻意外發現所買到的這批舊物,主人叫做薇薇安·梅耶。薇薇安的這些攝影作品拍攝手法嫻熟,內容涵蓋人文肖像、街頭抓拍、社會熱點、兒童生活、抽象光影。此后,馬洛夫通過各種渠道買下了這個不知名攝影師的10萬多張底片、2000多卷沒有沖洗的膠卷、3000張照片以及許多8毫米影片。時間跨度大約是20世紀50—90年代。
在馬洛夫之后,一個名叫杰夫·戈爾茨坦的木匠也加入了收藏薇薇安·梅耶作品的行列。他陸續收集了1.2萬張底片、700張照片、20部影片和許多反轉底片。時間跨度大約是20世紀50—70年代。
薇薇安·梅耶和她的攝影就這樣慢慢浮出水面,她的人生軌跡也被還原——薇薇安出生于1926年,父親來自奧地利,母親來自法國,而她生在紐約。6歲時薇薇安返回法國度過童年,1951年25歲的她獨自回到紐約,沒有人知道薇薇安在紐約的最初5年做過什么,但5年后她終身都以保姆為職。只是,薇薇安在哪里學的攝影?為什么拍了一輩子照片卻不沖洗?又是什么支持她不停拍攝?這些問題依舊成謎。
旅美華人童加涵是中國攝影界最早關注薇薇安·梅耶現象的人,自2011年起他陸續發表關于她的故事。近日,由其所編著的《發現薇薇安·梅耶》一書出版,書中詳細記錄了傳奇攝影師薇薇安·梅耶被發現始末、幕后故事,以及薇薇安其人其作。另外書中還提到,薇薇安身后成名,也引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繼承權以及版權之爭,其作品所有整理工作目前已陷入停滯。
薇薇安的照片仍舊前途未卜,她的故事仍在繼續。
她的才華是個秘密
薇薇安不為人知的經歷是如何被發現的?在《發現薇薇安·梅耶》一書中,童加涵詳述了其間的曲折。
2009年4月的一天,馬洛夫在從拍賣行買到的那批舊照中找到一個裝膠卷的信封,上面用鉛筆潦草地寫著:Vivian Maier(薇薇安·梅耶)。他在網上查找,驚奇地發現Vivian Maier的名字出現在《芝加哥論壇報》的訃告欄里,前幾天剛剛過世。發訃告的是約翰、萊恩和馬修,但他們留下的地址和電話都不準確,馬洛夫試圖通過《芝加哥論壇報》與他們聯系也失敗了。
5月,馬洛夫在網絡上建立了一個薇薇安·梅耶博客,逐步上傳她的作品。此后,他在Flickr發了一個專題“我該如何處理這批照片”,反應很熱烈,這使他受到鼓舞,開始拋下原有工作,專注于薇薇安作品的推廣。
馬洛夫隨后在另外一個盒子底部發現一個高地公園地區的地址,上面的名字是阿夫龍·根斯堡。仔細調查后,他發現阿夫龍·根斯堡的確住在這個地址,而他三個兒子的名字分別是約翰、萊恩、馬修,正是在《芝加哥論壇報》發訃告的那三位。
就這樣,從根斯堡家,馬洛夫尋找到了薇薇安的人生線索。
1956年,根斯堡在報紙上刊登找保姆的廣告,薇薇安應征到他們家照顧根斯堡的三個兒子,一做十六年,一直到1972年孩子們長大成人薇薇安才離開。沒有資料顯示,薇薇安何時愛上攝影,但可以明確的是,來到根斯堡家時她已是一個相對成熟的攝影者,她將主人專門留給她的廁所改成了暗房,不準其他人進入。據阿夫龍·根斯堡回憶,他從來沒聽說薇薇安約朋友見面,也沒有男朋友,更不用說丈夫。在薇薇安不用工作的日子里,她或者去看電影,或者將自己鎖在暗房,但是她最常做的就是到處去拍照片。脖子上吊著祿萊福萊相機成了薇薇安的經典形象。
她拍躺在長椅上休憩的男人,拍手拉手的女孩,拍死去的鳥……街頭的一切無不納入她的鏡頭。另外,她也自拍,用一張堅毅果敢的臉直視鏡頭。
在根斯堡一家印象中,薇薇安不太愿意提起自己的過去,更不會說為什么要來芝加哥做保姆。但薇薇安很直爽,從不隱瞞自己的見解和觀點,尤其喜歡對政治和電影發表評論。在根斯堡太太南希的記憶中,薇薇安很有品位和教養,她對做保姆興趣不大,只是不知道還可以做什么。
在根斯堡家工作的日子是薇薇安最安穩的時光,根斯堡夫婦尊重她,孩子們喜歡她。1959年到1960年中有6個月,她甚至一個人去周游了世界。她當時繼承了一小筆遺產:法國阿爾薩斯一個小農場的一部分,薇薇安兌現了屬于她的那些錢,并用這筆錢去了洛杉磯、馬尼拉、曼谷、北京、埃及、意大利、法國。
薇薇安會給根斯堡夫婦看她給三個孩子拍的照片,但從不會送他們。“如果你喜歡,就得花錢買。” 但南希并不認為,薇薇安想靠照片謀利,“就像畫家不舍得出賣自己的畫一樣,薇薇安非常喜歡自己拍的每一張照片。”
1972年離開根斯堡家后,薇薇安仍舊在芝加哥北岸地區做保姆。
最初,她在著名電視主持人、制片人菲爾·丹納休家照顧過他的4個孩子。后來,薇薇安到扎爾曼·尤西斯金家做保姆。扎爾曼是芝加哥大學的數學教授,太太凱倫是教科書編輯。他們記得面試薇薇安時,后者就清楚地表明:“我必須要告訴你們我會帶著我的一生來,而我的一生就在一個個盒子里。”得到應允后,薇薇安帶來了200多個盛著照片及底片的大盒子。
從1989年到1993年,薇薇安在費德里科·貝里德家照顧他身有殘疾的女兒。貝里德對薇薇安的印象和以前的幾家差不多:薇薇安對他女兒很好;她在地下室堆了幾百個盒子;她喜歡評論電影,對政治話題的討論也很有興趣。
20世紀90年代中期,薇薇安還在橡樹公園一家照顧一位老年婦女,直到那位老太太1996年搬到老人院。薇薇安主動提出替老太太的女兒做保姆,可惜沒有成功。已經70歲的薇薇安很難找到工作了,隨后搬到了西塞羅的廉租公寓。
她的故事并沒有結束
根斯堡家人常為年老的薇薇安擔心。因為她和從前一樣什么都不怕,常很晚還在芝加哥治安不太好的地區到處走,和高架橋下的無業游民說話,教他們怎么去庇護所。
2008年11月,薇薇安在家附近結冰的路上滑倒失去知覺,被送到醫院。醒來后薇薇安堅持出院,不配合治療。但她太虛弱已無法回家,2009年1月被送到一家老年療養院。
馬洛夫在那個裝著膠卷的信封上發現Vivian Maier的名字不久,4月21日,這位孤獨的老婦在療養院過世。根斯堡家的孩子們將她的骨灰撒在他們小時候與她一起采野草莓、共同度過許多快樂時光的樹林。
但薇薇安的故事并沒有因為她的離世而結束,反而更像開始。
作為薇薇安作品的第一、第二大收藏者,近些年,馬洛夫和戈爾茨坦各自成立工作室,出版畫冊、舉辦展覽,從事薇薇安作品的保存、研究和推廣工作。隨著薇薇安的故事逐漸為人所知,有人懷疑她作品的發現是一場商業炒作。但更多媒體和評論家仍然肯定這些照片的價值。《紐約時報》鏡頭專欄評論:“薇薇安·梅耶的街景作品抓住了這個城市富有生氣的值得回味的地方特點和不可思議的瞬間。薇薇安鏡頭中的人物既保持了他們的尊嚴,也表現出他們的無助、高貴、失敗、驕傲、脆弱、親切,有時還很有趣。”
街拍攝影大師喬爾·邁耶羅維茨記得自己第一次看到薇薇安作品時的震動,“它們樸實、剛毅、堅韌。”他說,“在那些破舊不堪、治安不好的地方轉悠拍片,作為女性的薇薇安實在是勇敢得不可思議,同時她也很容易受到傷害。那個時代沒有人認為女人應該是這樣的。”但薇薇安也有溫柔的一面,邁耶羅維茨在一張“從敞篷跑車的后座上伸出一朵雛菊”的作品里看到了薇薇安的詩意。有時薇薇安也很幽默,一張照片中有一個男人站在廣告牌邊,廣告牌上歪站著的女人看上去像在吻他一樣。“她對所有人這種清新而無邪的接受,讓人很難不喜歡她的作品。”
然而,圍繞薇薇安作品的最大爭議,還是版權之爭。
2014年6月,前商業攝影師、現在的律師大衛·迪爾在芝加哥法院立案,尋求確認一名以前未知的、薇薇安·梅耶可能的繼承人。迪爾表示,他在法學院期間迷上了薇薇安的攝影作品和她的生平故事,并開始自發承擔起尋找薇薇安繼承人的責任。
薇薇安一生未婚,沒有子女,幾乎與任何親人不聯系。此前馬洛夫曾聘請族譜學家尋找薇薇安在法國的繼承人,最后找到表姐的兒子西爾溫·若索,馬洛夫支付給他一筆數額不詳的款項(后有未經確認的報道說是5000美元),買斷了薇薇安作品的版權。
迪爾同樣雇用了族譜學家,在法國東南部的阿爾卑斯山小鎮蓋普,他們找到退休公務員弗朗西斯·巴耶,認為他是薇薇安的另一位表親。弗朗西斯并不知道自己和薇薇安有親戚關系,但是同意迪爾用美國法律來認定其為薇薇安法定繼承人。芝加哥法院已立案調查弗朗西斯是否為薇薇安表親,可能需要數年時間才能定案,薇薇安的作品則會受此影響,從畫廊和博物館展覽中撤下,直到定案為止。受薇薇安版權之爭影響最大的,莫過于作品的兩大收藏人——馬洛夫和戈爾茨坦。因為根據美國聯邦版權法,擁有攝影作品的底片或照片,和擁有這幅攝影作品的版權本身截然不同。只有版權擁有者才可以決定攝影作品是否可以被復制或銷售。
商業操作與法律糾葛
其實長久以來,馬洛夫和戈爾茨坦二人常常面對“借展覽牟利”的質疑。這種質疑不無道理。攝影師、策展人王瑞在《薇薇安·梅耶現象之于美國攝影社會》一文中就寫道,幾位占有薇薇安·梅耶影像資源的人,都把這些影像當作贏利資源, 把商場當戰場。比如馬洛夫最初通過網站兜售自己手上的薇薇安底片,共有數個國家的幾十個人購買,致使這些底片現在已經散落于世界各地。“由于網上出售的薇薇安·梅耶的照片和底片,引起了一些影像專家的注意,專家的建議點醒了此前僅僅把薇薇安影像當作尋常物品兜售的約翰·馬洛夫。他及時終止了網上兜售,開始考慮使用藝術品炒作的手段來爭取更大的盈利。 此時又有善于經營的杰夫·戈爾茨坦進場投資,于是他倆把散落別處的薇薇安·梅耶影像聚攏,并且各自以不同的經營方式把薇薇安·梅耶影像提升到了藝術品交易層次。”
當迪爾將薇薇安的版權問題訴諸法庭后,馬洛夫幾度向媒體表示,“這是一種悲哀”。因為這個案件很可能造成薇薇安作品從大眾視線中消失。他強調自己對薇薇安作品感情深厚,一直用最高質量來展現她的作品。
的確,馬洛夫近年來將大量資金投入到薇薇安作品的保存、掃描和推廣中, 2014年,他才剛剛開始從自己的收藏上略有盈利。而迪爾律師則認為,讓馬洛夫和其他收藏人而不是薇薇安的繼承人從薇薇安影像作品中謀利,是極不公平的,“這些人都沒有合法版權”。至于他所找到的繼承人巴耶希望從這個官司得到什么,迪爾說,對方“只不過希望得到法律上他可以得到的補償”。
在這場紛爭沒有任何結果時,出乎很多人預料,作為第二大收藏者的戈爾茨坦在2014年12月17日將他自己收藏的約17500張薇薇安的底片全部賣給多倫多斯蒂芬·巴爾杰畫廊。
有人認為,這是戈爾茨坦不堪重負后的決定。因為在此之前的5年,戈爾茨坦幾乎放下生活中的所有,全心投入薇薇安攝影的推廣銷售,他聘請芝加哥暗房大師羅恩,用20世紀60年代的傳統暗房工藝精心放大印制薇薇安作品,制作成本相當之高。前3年銷售數量有限,團隊始終負債經營。后兩年銷售趨于穩定,才開始略有盈余,其中還沒有算上戈爾茨坦自己的工資支出。在版權判定不明確時,戈爾茨坦既不愿意冒著侵犯版權的風險繼續推廣銷售薇薇安作品,也無力承擔可能曠日持久的版權官司,不得已只能忍痛割愛。但也有人認為,戈爾茨坦此舉是穩賺一把后從濁流中勇退,獨善其身。
各方說法盤根錯節讓薇薇安版權之爭如撲朔迷離的羅生門。在童加涵看來,可以肯定的是,薇薇安可能的繼承人和版權之爭還會有新的發展,訴訟在未來幾年會陸續出現。“諷刺的是,將來很可能擁有薇薇安攝影無形資產(版權)的人,卻不擁有薇薇安的有形資產(底片的物權),也沒有動力推廣銷售薇薇安的攝影作品;而擁有薇薇安底片的人卻無權(版權) 推廣銷售薇薇安的攝影作品。 ”薇薇安的照片前途未卜,很多人或許和童加涵有同樣的擔心——封存在民用倉庫幾十年,剛剛被發掘出來不久的這些照片底片,也許難逃再度被封存到儲藏柜中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