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鷹會

海東升

你是不是感覺我總想融化你？是。陳超英話一出口，就知道錯了。不是。陳超英說。不是才怪呢！王小英說。

還是別吃了。這是昨天陳超英給王小英打電話時王小英的回答。寒假回來請我吃飯。這是一個多月前王小英的請求。

這么快的變化，就好比熬一鍋湯，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都期待湯的醇厚鮮美，可熬著熬著，等到喝的時候，才發現，一味材料悄然退出，湯，還在，但一咂嘴，卻不是當初他們想要的味道。

王小英本不打算去喝陳超英的這鍋湯，但陳超

英卻執意讓她喝，王小英從中嗅出了湯外的味道。就咱們倆兒？是啊！陳超英說。煩人。

那就再找個同學？

更煩人。王小英說。

孩子還聊呢嗎？王小英坐下。沒話找話。

沒聊。元旦回去后，就沒聊。陳超英說。

可我給男孩的媽媽打電話，他媽說聊得挺好。

我閨女說，那個男孩一兩個月都不給家里打電話，他媽怎么知道？

王小英滿臉歉意。陳超英，不好意思，我不了解那個男孩，只是小時候見過，挺老實的，現在的孩子變化大，你這么一說，我還真不喜歡那個男孩了，真的。王小英加重了語氣。當時我就想，男孩名校畢業，工作又好，真的，他的父母都是本分的人。

陳超英的冰冷開始融化。其實他和王小英在微信里聊得十分投機。這段時間，他們都感覺回到了二十幾年前。隔著手機屏幕，他們都感覺到對方的心又變得毛絨絨的了，盡管是在寒冷的北方冬天，但他們卻在春風里眨著眼睛，看到了久違的那抹綠色。

但是一走出手機，陳超英一見到有血有肉的王小英，原本設計好的臺詞，設計好的動作，卻被悄無聲息的王小英給打破了，陳超英就成了木偶，僵尸。多少年社會磨礪的他，早已圓滑，巧舌如簧，陳超英見了局長，縣長，說話不慌不忙，有板有眼，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都拿捏得很有分寸，但見了王小英卻慌了陣腳，陳超英說不出來緣由。

原本陳超英是這么設計的。

王小英在大堂里尋來找去，在不經意間看到站起的陳超英，陳超英還是靦腆地微笑，然后陳超英伸出大手，王小英伸出小手，或者是王小英先伸出小手，陳超英再伸出大手，但事實是，在整個晚上，陳超英只是和晚來的張國英握了一下手，和第一個來的王小英沒握，和第二個來的李若英也沒握。

更別說擁抱了。

當然，這個動作在陳超英的腳本里也有，但和他設計的第一個動作一樣，都沒有發生。

這都來自王小英的悄無聲息。王小英的氣場太足。而陳超英就像一個發育不良的小男孩，總是不能精準地理解王小英的意圖，就更別說執行了。

你說他們一個多月都沒約？王小英說。

沒有。剛開始的時候還說吃飯什么的，后來就沒這樣的話了。

圣誕節也沒約？王小英又說。

沒約。

元旦呢？

也沒約。

王小英一拍桌子，剛才服務員送來的玉米汁慌了身子，驚恐地一跳，這個動作也嚇到了陳超英。他四處看看，大堂里的幾桌人并沒有注意到王小英的動作，就連中心水池子里的金魚都沒有察覺，紅色的幾點在鵝卵石和塑料水草中慢慢滑過，好像很怕驚動掛在梁上的鳥籠子，其實那些鳥籠子都是擺設，里面一只鳥都沒有。

這孩子沒誠意。

王小英挪開自己的小手。陳超英感覺到了王小英的冷熱。王小英的小手里面是驚慌的杯子，外面是陳超英的大手。這一點王小英沒想到，自然，陳超英也沒想到。陳超英原本失落的腳本，在王小英的激動中找到了修正。

王小英把那只失手的手放在桌子下，陳超英沒看到那手的紅，或者白。但他收回自己的那只手時，卻看到王小英的白臉一下子紅了。

陳超英發現，王小英的臉其實和大學的時候沒什么變化。但他沒敢說。后來的張國英說了，王小英就和張國英喊，你什么意思啊？好像我二十多年前，就是五十多歲的模樣？看來不管是什么樣的女人，天生麗質也好，后天雕琢也罷，都不喜歡說老。那會張國英說的時候，王小英一喊，陳超英的視野里出現了幻像，他們都回到了那段久違的大學時光。

這孩子沒誠意。平靜下來的王小英又把剛才說的話說了一遍。

陳超英點頭。沒說什么。

現在的理科男，智商高，情商低，這是不爭的事實。王小英說。

也許男孩有自己的考慮。比如對方的工作，比如長相，也許沒看中，說白了，就是他們倆沒緣。陳超英說。

那就算了，我再給你琢磨，我就不信找不到投緣的。

這自然是陳超英今天所要的結果。他不能做一錘子買賣，什么事都要放長線才能釣到滿意的魚。因為王小英教的是高中，優秀的男魚自然不缺。可貴的是，在這個之前，王小英還給他推薦了一個得意門生，只是這個男孩個子太高，工作又太好，陳超英怕，說也白說。

李若英。

聽王小英一喊，陳超英順著王小英眼神的方向一看，穿著黑大衣的李若英已經走到了他們的對面，看起來不遠，其實中間卻隔著一個闊大的池子。

李若英繞過來，直接去了王小英的里面，一點都沒有和他們握手的意思，陳超英也沒有伸手。這就是陳超英的弱點，如果女人不主動伸手，他從不主動去握。

李若英可能不知，陳超英今天的宴請實際上和她有很大關系。當然，要是再往前追索，和張國英也有關系。

哎！給李若英介紹個對象唄，你看她一個人多孤單。王小英說。

我們單位啊？陳超英說。

可不。你熟悉的都行。

陳超英考慮了一下，把自己范圍之內的單身男人過了一遍篩子。

有。倒是有，但年齡不符，剛到四十，又不過日子。

那不行。王小英否定。

還有一個，年齡相符，但身體不好，心臟老是偷停。

那就更不行了。王小英堅決否定。

你呢？沒給她介紹？陳超英問王小英。

當然。介紹了，沒成。我很有失敗感。王小英說。

為什么？陳超英說。

因為這是我介紹過的人里唯一沒成的一個。王小英發過來一個汗臉。

你還有這個手藝？陳超英給王小英一個伸出的拇指。

王小英傻笑。

那你手藝這么高，給我閨女介紹一個唄？陳

超英發出請求。王小英說，好。

知道我是誰嗎？

陳超英撥通李若英的電話，感覺有些不敢相信。六七年了，尤其是李若英離婚后，手機號還是沒變，和自己一樣，從打買手機，號碼就一直沒變。網上還有過關于這個問題的測試，說手機號總也不變的人性格如何如何什么的，陳超英一時忘了。

陳超英啊，我怎么不知道。好多年不給我打電話，想請我吃飯？你猜對了。陳超英給李若英一個肯定。我也沒找到，咋好意思吃飯。陳超英一個多月前也給李若英發微信，和給王小英的任務一樣。呵呵。陳超英打岔。那不影響吃飯。我作陪吧？李若英問。陳超英就反感李若英這一點，這是精明女人的優點，但也是這類女人不討男人喜歡的弱點。不能這么說，我答應王小英的。讓我當燈泡？李若英在電話那頭笑。沒有燈泡。都是節能燈。陳超英說。哪天？李若英說。王小英說看你。今天晚上行嗎？陳超英說。不行。我天天有時間，就是今天不行，我侄女開業，請我吃飯，幾天前就定了，你改改吧？李若英說。好吧。那就明天晚上，老娘菜館。陳超英說。

陳超英覺得在今天晚上這個場合，應該和李若英說說，雖然王小英和李若英接觸多，但間接傳達一個人的好，應該不是一件不好的事。

真的。我們都替你愁。陳超英說完，王小英說。愁啥？孩子都研究生畢業了，都工作了，我已經習慣了。說實話，你真的不恨馬面？王小英說。不恨。李若英說。跟你兒子怎么說？我說我網戀了，你爸爸才離的。李若英說。

表情跟平淡。陳超英看出了一個女人的胸懷。我當時也勸過馬面，可馬面說，我這個人你還不知道，我做過的事從來都不后悔，我鐵了心了。我也感到惋惜。陳超英說這話的時候還一如八年前的傷心，因為他和馬面真的很好，和李若英也是同學，每次回縣里都去李若英家蹭飯。馬面和李若英離了，陳超英和李若英的關系就淡了。你聽聽，這聲音多像。陳超英？你現在還跟馬面有來往？王小英說。有。陳超英說。你真是混蛋。王小英的火氣很大，好像坐在對面的是馬面，而不是陳超英。你怎么什么人都交？你們作家是不是都很花？陳超英內心慶幸，面前的王小英怎么和自己的母親一個脾氣，如果當年娶了她，家里肯定會兵戎相見。

馬面不是作家。陳超英笑了。你現在名利雙收，是不是身邊的女作者很多，我咋沒聽說過你的浪漫事？我不是詩人，寫小說讓我理智。陳超英說。李若英覺得場面失控。都是自己的緣由。來，吃菜。她把剛上來的蒜蓉油麥菜送到王小英的前面。王小英把夾了油麥菜的筷子咵差落下，直直地看著李若英，沒說你，心刺撓是吧，陳超英混蛋，你就是完蛋。

我是完蛋，我只是不想毀了馬面在兒子心目中的父親形象，他一直把他看成偶像，一個知識改變命運的典型。

可事實是他出軌在前。王小英氣憤得想喝酒。開始的時候，陳超英提議喝酒，可李若英不喝，說陳超英從來沒請她吃飯，一激動，胃還痙攣了，王小英能喝點，但李若英不喝，她看看陳超英還紅著的眼睛，也不喝了，她知道陳超英中午剛喝過，怕陳超英超量。

行了。為我的事生氣不值。李若英勸王小英。你要喝，就把張國英叫來，你們仨來一斤。可菜都上兩個了，她又在市里，能來嗎？李若英感到可能性不大。

王小英和張國英是高中大學的雙料同學，走得近，她打包票，肯定來，陳超英請，她肯定來，這個你懂的。王小英好像氣頭過了，神情曖昧地看著李若英說。

張國英的圓臉從雙人座椅的一邊冒出來，像一個頑皮的孩子，給人的感覺她好像在椅子后面藏了好久，聽到別人說她的壞話，才恰當地走出來。陳超英一站起來，張國英的臉上就綻放出一朵大菊花，并且把冰涼的手塞進陳超英的大手里，感覺暖和了才松開。看看桌子上的幾個菜，張國英說，要是別人叫我，我真的不來了，我老公一個星期沒回家了，好不容易回來，我正準備飯呢。可是陳超英請，再遠，再晚，再冷，我也得來。

真的，假的？陳超英感動得淚花閃閃。

看陳超英激動的。

王小英扯下幾張紙巾，站起來給陳超英擦眼淚，陳超英一躲，順手把紙巾搶了過來。

我可走了，李若英站起來，過了，你們三個都過了，再有故事，我這燈泡就爆炸了，傷者責任自負。

陳超英摁下李若英，哪有這么夸張。

就是。王小英說。陳超英是張國英的婚前戀人，戀人相見，分外眼紅，也是情理中事，你呀，雌性激素還是那么旺盛。

李若英笑著坐下來。

你們幾個喝點酒吧？

喝點？張國英征求陳超英和王小英的意見。

喝。不喝，沒氣氛。陳超英說。

我看你也喝了，眼睛還有點紅，要不咱們四個來一瓶。張國英說。

我胃難受，你們三個來個小瓶得了。李若英說。

行。王小英喊來服務員，要了半斤三溝原漿。先給張國英倒了一杯，又給陳超英滿了一杯，剩下的倒在自己的杯子里，一看差了半杯，李若英說你們幾個勻呼勻呼。

王小英說，我不行，這就夠了，一般場合我都是茶水。

你的哮喘好了，那個時候在宿舍，總是咳嗽。張國英問王小英說。

好了。尤其是進城后，我上班也不騎自行車了，都是打車去，家里單位都暖和，好幾年都沒事了。陳超英聽著王小英的話，覺得王小英就是一個旺夫的女人，其實有不少女人，結婚前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可一結婚，就什么毛病都沒了，這就是一個謎。當年自己疏遠王小英也有這個因素，以為她是肺結核。

酒，是好東西。兩口下去，氣氛果真熱了起來。陳超英，你和孫雅君馬春紅是怎么黃的？王

小英說。你怎么什么都知道？陳超英說。水鎮多大啊？你的啥事我不知道。水鎮是王

小英的老家，陳超英師大一畢業就被分配到這里的一所初中，和王小英不一樣，王小英的大哥把她弄進了高中，和陳超英的學校離得不遠。

你還知道我啥事，說出來有獎勵。陳超英不接王小英的話茬。什么都知道，一會兒保準有驚喜。王小英說

著舉起酒杯。張國英臉上的菊花又綻放了。超英，我感到了壓力。張國英沒有響應王小

英的號召，拿著酒杯向著李若英和王小英的方向尋了一圈。陳超英是我的。可我離得太遠，王小英你們又在一個小區，若英，你可得給我看好了。

另外三個英都笑了。

王小英說，喝酒。張國英，你個花癡。近，就能是你的人嗎？當年，我和陳超英近不，不還是沒擋住他給你寫信？

有嗎？陳超英的紅眼睛綠了。張國英，你說有沒有？王小英不問陳超英，

卻取張國英的旁證。有嗎？張國英溫暖地看著陳超英。沒有吧？陳超英想不起多少年前的糗事。張國英，你跟我說過，是我結婚前，還是結

婚后，我的記憶力不差，這事一定有。這個真可以有。張國英作證。陳超英的綠眼睛又紅了。他當然記得，那個時

候，大肚子的王小英在街上喊他，陳超英才猛然醒悟，那原本應當屬于他的土地，由于自己的輕狂，被別人撒了種子。原本想到社會上去找，可找了一圈，還是覺得自己的同學好。緣分不是沒給他時間，也不是沒給他機會，而是他把喜歡他的女人放棄了。

后來的日子，陳超英開始給喜歡他的或他喜歡的女同學寫信，當然包括張國英。可反饋后信息一梳理，陳超英才發現，這些他要追補的目標，不是種子已經發芽，就是已經膨脹，再不濟的，也被別人釘上木樁，拉上了鐵絲網，找了一大圈，原來自己的領地盡失。自己成了一個光桿司令。

陳超英，那你為什么要離開水鎮？李若英一如開始，好像她并沒有受到王小英和張國英的影響。表情平淡，語氣平淡。

傷心。陳超英說。

為了我？王小英說。

是。我恨我自己。真的。陳超英的臉上浮現水線。

綠皮車。行李架。人沒站穩，火車啟動。男生一個趔趄，斜靠在左面的長椅上，險些擠扁里面的一個女生。男生道歉，女生微笑。一路對面，一路無語。第二天，師大中文系的第一堂課上，女生知道男生叫陳超英。男生知道女生叫王小英。

……陳超英，你的文章真好，能不能說說竅門。陳超英驕傲地一笑，悟性。

……陳超英，你怎么不吃午飯？陳超英一愣，教室里只有忘記了時間的自己。來吧，紅燒雞塊，土豆絲，米飯，看看，是否滿意？

……陳超英，該走了，陳超英一看偌大的圖書館，除了清理的管理員，只有一個等他的女生，女生的名字，王小英。

……陳超英，給我買瓶水唄？陳超英剛剛走到教室門口，就被系主任叫走。陳超英無奈。王小英黯然。

……陳超英，你畢業想上哪里？陳超英茫然。跟我回縣里，我哥有門路。陳超英搖頭。

……陳超英，你怎么只跟她們說再見？陳超英站在車窗外，向她揮手。王小英搖頭。

……陳超英，咱們真是有緣，繞了一圈，你到了我的地盤，想不想上鎮政府，我三哥是副鎮長。陳超英說靠我自己。

……陳超英，禮拜天干啥？上我家玩唄！陳超英說行。晚上同學喝酒，陳超英睡到第二天午后。

……陳超英，你有對象了？

……陳超英，怎么又黃了？去我姐家坐會兒？夜色中，和王小英同來的男同學又把陳超英拉去朋友家。陳超英一攤手，王小英消失在墻那邊。

……小陳啊，小英可有對象了，她對你可有心思，她姐告訴我，她對你太傷心。學校的工友老賴頭說。

……小英，都怪我笨，看不出你的好意，是跟我賭氣吧？陳超英站在王小英曾約過她的高墻邊。王小英淚如雨下。我太累了，我想找個歇腳的地方，可惜，你不是。

真的來不及了？我已經和人家訂婚。陳超英站在那里，一個人，直到天黑。……陳超英，你回家了？陳超英回頭一看，王小英大腹便便，驕傲地在晨光中微笑，陳超英說著祝福，望著遠去的王小英，忽然感覺嘴里很苦。

……陳超英，把電話留下，我一會請你吃飯，我的一個學生跑了，你可別走。陳超英坐在回家的車上，王小英的電話才來，學生剛剛找到，可陳超英也是趕的末班車，再不走，就回不去鄉下的家。這個電話，直到孩子參加工作，他們誰都沒打。

……王小英，你是我一生的遺憾。陳超英在微信里向王小英道歉。我也后悔，脾氣太犟。我和我姐還時常說起這事，那時稍一松口，或許就是我要的人生。 ……這是兩個人的故事，但卻是一連串的事故。

他們不缺姻緣，卻連連錯過。他們彼此恨過，卻又彼此惦念。這是一個不能讓人忘記的女人，她甚至連老公以外的男人的生日都還記得，這在她老公看來是一個危險的敵人，但在陳超英心里，實在是一個幸福的朋友。

當那個服務生把蛋糕放到杯盤狼藉的桌子上，陳超英徹底懵了。孩子，你送錯了吧？我們沒定蛋糕？陳超英說。沒錯。是你們定的。這位女士說一個小時后，讓我送到老娘菜館。服務生的理由不容置疑。三個人都看著王小英。你的生日？陳超英說。不是啊？王小英故作驚詫。那是誰的生日？陳超英問李若英，又問張國英。李若英搖頭。張國英也搖頭。

那就是自己嘍。陳超英仔細一想，還真是自己的陽歷生日。自己的老婆已經好多年忘記給自己過生日了。

小英，你還記得我的生日？陳超英深情地看著王小英。

別臭美，也是趕巧了，你的生日是你寫在我的畢業留言里的，另外，你的生日和我崇拜的比利時當代作家卡爾易拉是同年同月同日，每到這一天，我都要重新把他的作品讀一遍。

真的這么巧？李若英不信。張國英也不信。她們聽完王小英的話，都以莫名其妙的眼神看王小英。

陳超英也不信。但他不能像李若英和張國英那樣用聲音置疑。他博覽群書，在他的印象里還真沒有這個卡爾易拉的影子。如果不是這樣，那就是王小英的借口，或者是自己的孤陋寡聞。

不管是自己的無知還是王小英的博大精深，對于一個二十多年還記得自己生日的女人，不該是一聲謝謝，或是一個握手就能了卻的事情。

抱一個，抱一個。李若英和張國英烈焰似的起哄。

陳超英的激情被點燃。他覺得應該感謝李若英昨天的有事。如果是在昨天，那也只能是提前的預祝，那么今天，就是恰逢其時。這二十多年來，他們也許都期待這一天，這種期許或者是默默種在心里，只是缺少發芽的土壤。這是久違的，不可期許的一抱。到了這個份上，放棄，就是虛偽；放棄，就是一生的遺憾。不管王小英是否愿意，陳超英都要義無反顧。

陳超英站起來，走過去，他攬住慢慢站起來的王小英，胸貼胸，手攬背，那一刻，時光倒流，那一刻，情歸一處。

好！喝到這個份上，我也來點。李若英把張國英杯子里的酒倒了一口。

來，為了卡爾易拉，我們喝一口。我看我們要博覽群書，要不我們都落伍了，她的眼神在和張國英打對光，張國英則花癡一樣看著陳超英。

我雖然不記得你的生日，陳超英，當年，我為了多看你幾眼，我明明知道坐六路汽車回家近，可還是跟著你坐火車走，你知道我多走幾里路嗎？張國英的表白似乎沒打動李若英。李若英不看張國英，說，你們都是有故事的人。其實，我和你有故事最早。陳超英沒等李若英說完，話題轉折了。王小英和張國英放下酒杯，嗷嗷地期待好事。陳超英，你不姓陳，姓糞（興奮）了？李若英沒怎么喝酒，臉卻先紅了。

你別激動，我不是亂說。大一的第一個寒假，你跟我說，你上縣里你舅爺家串門，上我家來玩唄！你來的時候，帶著馬面。我就知道，你讓我來，其實是看上了我的老朋友馬面。

呵！李若英松了一口氣，嚇死我了。

哎，李若英，要是當年你不選擇馬面，而是選擇我這個牛頭，我們是不是都有故事了？陳超英嘻嘻笑著。李若英伸手要打陳超英。張國英伸手攔住，不許動我的超英。

李若英收回手，我要惹起眾怒？看來，我們這幾個人，不管是有故事還是沒故事，我們都是好哥們，我們不但投緣，而且名字里都有一個英，我們應該建一個群，就叫群英會。我現在就建群，都給自己起個昵稱。

我叫蒼鷹。王小英說。蒼蠅？陳超英笑著問王小英。我的發音有問題？蒼蠅，咋的吧？王小英說。超英別打岔，就是蒼蠅，也是圍著你轉。張國英說。就是。你哄都哄不走。王小英對著陳超英眨巴眼睛說。你們能不能有點正型？李若英說，蒼鷹擊于殿上，有士的風骨，好，有講兒。符合你的性格。我叫穆桂英。張國英說。理由？陣陣少不下。多遠，多冷，多冷落老公，還是來了。張國英微笑著看陳超英。形象。李若英夸獎。你呢？張國英問李若英。我嘛，草原雄鷹。李若英說。不好。你不配。雄字改一下，狗熊的熊。我要是你，馬面第一次在外面聊騷，我就啪啪給他們兩個幾個嘴巴，然后再廢了馬面的武功，看他還能繼續和別的女人勾肩搭背。還不讓孩子恨他，辱沒了英雄的雄。王小英說。

行，行。李若英也不和王小英理論，寫上草原熊鷹。

陳超英，該你了。李若英說。

我屬兔，好的都讓你們占了，我就叫兔子蹬鷹。陳超英說。

哎哎，陳超英，你什么意思啊？你煩我們啊，還兔子蹬鷹？王小英說。

就是。你要這么小心眼，那我們這個群的目的定了，就是吃陳超英協會。他是校長，公款不能動，我們不能讓他犯錯誤，但他又是出名的作家，我們吃他的稿費。陳超英，只要我們在網上看到有你作品的目錄，你就得請。張國英說。

你看看，你們才小心眼兒呢！兔子蹬鷹，那只是本能的防范，可一不小心，還是你們嘴里的美肉。陳超英說。

眾鷹笑了。

那我們的宗旨是吃，但又不能完全是吃。張國英，你是我們的團支部書記，你的理論水平最高，你說說。李若英是群主，征求張國英的意見。

鞏固傳統友誼，續寫華美篇章。

這哪是一個小團支部書記的講話，倒像是書記處書記對兄弟友好鄰邦的題詞。

從老娘菜館出來，幾個鷹默默無語。走到電梯口，王小英說，我上超市，我們家老胡回來了，冰箱里啥都沒有。你去嗎？她問李若英。李若英說不去。再問張國英，張國英也說不去。她沒問陳超英，陳超英就要和李若英張國英下樓。

進了電梯，李若英使勁扯了一下陳超英的衣袖，說，陳超英，你不買東西？

陳超英說不買。

來到小廣場，張國英打車。幾個站在寒風中的司機把她當成祖宗。張國英被一個司機拽上車，司機卻貪婪起來，想再拉一個。張國英搖下車窗，問陳超英，你怎么離了？

你怎么知道。陳超英驚嘆。你忘了，去年暑假前，我上你們學校招生，我們同去的那個女老師對你感興趣，你忘了她還有一個同學，是你的同事。嗷。我說呢！我老婆看不上我這個農村中學的校長了，在廣州做瑪瑙生意，跟一個南方老板過了。要不你跟我去吧？張國英說。我可不敢，你不是說你老公今天晚上回來了嗎？平等競爭。張國英臉上重現菊花。扯淡。你看你這人，其實你應該感謝我。沒有我，你能玩微信，不玩微信，你能進我的師大群？不進師大群，你還能重新找回王小英？

送走張國英，一回頭，陳超英看見李若英正站在臺階上。原來她沒走。你個傻瓜，凈干蠢事。李若英說。

回到家。陳超英躺在沙發上，腦子里一片空白。叮鈴。手機的提示音一響。陳超英估計是微信。手指輕輕一拉，是草原熊鷹。你在哪里？草原熊鷹說。家里。兔子蹬鷹說。你不該跟我們下樓。草原熊鷹說。為什么？兔子蹬鷹說。王小英在超市等你好久。草原熊鷹說。不會吧？兔子蹬鷹說。你就是不買東西，至少你可以幫她拎點東西，你們不是住一個小區嗎？順路。草原熊鷹說。我怕讓她們家老胡看見。兔子蹬鷹說。怎么可能。她們家老胡都過世了。草原熊鷹說。陳超英的酒，徹底醒了。什么？兔子蹬鷹說。在新疆弄外貿，好好的。車禍。就沒了。草原熊鷹說。多長時間了？兔子蹬鷹說。兩年。和你離婚的時間差不多。我還以為你知道呢。草原熊鷹說。我不知道。你怎么知道我離婚？兔子蹬鷹說。穆桂英說的唄！草原熊鷹說。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