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那北
從種植的第一天起,我就做出不沾農藥的重大承諾。
我的院子于是很快就成了蟲兒們避難的桃花源,它們扶老攜幼從四面八方而至,頓時無惡不作。比如蚊子。鄰居們都安裝了紗窗,這太低估了蚊子的智商與能力,反正沒用。我的門窗都敞開,剛開始是覺得索性好事做到底,不必虛擋一下,結果被打臉。
雌蚊子一生能產一千到三千多的卵,也不嬌貴,一小盆水就能成為產床,生完也不用它哺乳照料,從卵到蛹到成蟲也就一兩周,還挺健壯,雖個頭不大,但來無影去無蹤,每條腿都有威風凜凜的黑白相間花斑,像小腿上捆扎著綁帶的武林高手。
雄蚊子吸植物體液,這個院子里的樹、花、菜、草都可以滿足它們,雌蚊子卻偏偏嗜血,肚子不大,據說每次只能吸上五千分之一毫升的鮮血。按醫學公式推算,我身上大約有四千多毫升的血量,五千分之一不過像從鼓起的錢包里取走一分硬幣而已,本來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可是吸便吸喝便喝,居然吸管還帶著毒,居然能傳播黃熱病、登革熱、腦炎、瘧疾等八十多種疾病。而且癢啊。
晨昏,在屋內已無法平穩地長久站立,到前后院子以及露臺上更得把人抖成篩子,跺腳、甩手、搖頭,但是裸露在外的任何一塊肉上,還是轉眼就黑出一點、兩點、無數點。蚊子們會配合你的動作頻率,低空舞動,不吭不哼,默默就貼上來了,后腿翻蹺,頭部深埋,默默地就是一口。
我承認動手拍打過它們,是可忍孰不可忍,實在太過分了。可是拍死一只,千萬只又撲過來了,即使罩起長袖長褲,也渾身麻麻地癢,整間屋子已不適合置身,蚊子大有鳩占鵲巢之勢。我敗了,重復東郭先生的下場。只好點起艾條,就像吸著一根根大雪茄煙,屋里煙霧繚繞,香氣四起。蚊不是蛇,艾味熏不死它們,但煙霧掩護了我的肉。這只是為了趕,不是為了殺,是提醒蚊子:差不多就好了啊,你們也該好自為之。
另一種惹怒我的蟲子是果蠅。不種植根本不知道蒼蠅還有一個雙胞胎兄弟叫果蠅,之前家里應該也被它們光顧過,卻一直大而化之不求甚解。那天種芒果樹時,鄰居站在旁邊說:“果蠅來了就麻煩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它的名字,也就聽聽而已,根本不過腦。蒼蠅不也讓人類很麻煩嗎?卻對我們的生活沒有產生大礙,拍一拍趕一趕,湊合著就對付過去。這就算輕敵了。
絲瓜是最先遭殃的,好好地長著長著,轉眼瓜身卻癟了半截,或者外表并沒異樣,但剖開了里頭已黑透,敗絮堆積。怎么啦?原來上面趴有土黃色的蟲子,眼碩大,翅膀幾乎透明。我走近去,揮揮手,它好像也不怎么怕,半晌才戀戀不舍地四下飛起,轉眼又趴到原地。頓時毛骨悚然,一粒瓜上竟有七八只之眾,它們到底正聚餐還是正開會研究啥事?
傳說中的果蠅就這樣迎面相逢了。
我買來網兜,先把番石榴——逐一包起,后來絲瓜一根根淪陷,紛紛從架子上探出東歪西扭體無完膚的殘疾身子向我哭訴,這就無法再忍下去了,再忍就是懶政不作為。
我去買回幾個果蠅誘捕器和誘捕劑。
所謂誘捕器其實是一個大塑料瓶,裝上半瓶水,再在瓶口的海綿墊片上倒入誘捕劑,隨便擱哪兒,就等著請君入甕了。動手裝水倒誘捕劑時一直很遲疑,覺得抱歉,明明承諾不使用農藥,承諾建個樂園讓它們玩耍,卻還是被逼到了這種地步。可見活得本分無論對人還是對蟲都多么重要,不一日三省、克己復禮,卻得寸進尺、欲壑難填,最終引火燒身,就死得很難看了。
在這方面,瓢蟲、金龜子,甚至長相丑陋的鹿角蟲、星天牛都可以成為它們的榜樣。
上次見到瓢蟲是童年時的事了,然后就淡忘它的存在。那天在小院子里又忽然看到,當年拿著小瓶子在田里抓它,躡手躡腳小心臟怦怦亂跳的情景猛然重現了。幾乎所有的蟲類都本能地披一件偽裝,以避開天敵傷害,似乎只有瓢蟲每天都穿得又美又艷,還是波點控,橙黃色的翅膀已經非常醒目了,上面還要裝飾上黑色斑點。這說明它二還是萌,或許只是因為天性單純,沒心沒肺?
我其實很想問它,又粗又糙的絲瓜葉真有那么好吃嗎?每一片都有巴掌大啊,憑它們的小嘴要啃成破網狀也的費不少工夫吧?葉子破了,雖難看,不過絲瓜倒并不計較,一如既往興致勃勃地開花長葉結果。神經大條一點活得就是自在,我便也寬容了。葉面有蟲眼,這已經像旗幟或者一個招牌,向世人昭示“全天然無污染”這個原始社會就已經遍地都是的優點。從這點上看,我得感謝瓢蟲,是它們幫我印證了承諾還在,蟲兒們只要不過于放肆,“緣溪行”仍然可以“忽逢桃花源”。
留言板
@王二狗:桃李杏的余味還在嘴邊纏繞,早熟的蘋果又開始掛在枝頭。栽下的黃瓜秧,不知不覺長大,綠蔭下綴滿青翠的果實,地里的甜瓜也結滿了蛋兒,西紅柿多得來不及摘,有的被蟲子糟蹋了……鄉村生活的幸福,或許不在于每天面對清新的空氣與簡單的人們,而在于能看著萬物生靈的變幻,感受最真實的歲月輪回。
@戴維·霍克尼:當你像我一樣真正地去看大自然,你很快會意識到,我們只是蟲子,愚蠢的小生物。你確實會學到一點謙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