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虛
如果你想在這里看到刀光劍影的決斗,或者俠客殺手的出場,那我必須讓你失望。這不是武俠小說,也不是功夫電影的劇本。這是一段關于功夫的記憶,就像我們抽煙、喝酒、騎車或者接吻一樣,只是我敘述的東西在這個時代已經愈發稀少,它們或者變形后停留在電影膠片上,或者變質后停留在舞臺的聚光燈下。
湯老頭那時五十多歲,在我們高中的三個門衛里年紀最大身子骨最單薄,基本上只值夜班——夜班說白了就是睡覺。
那時我住宿舍,早上起來有長跑習慣,常能看到湯老頭夜班結束后在操場上鍛煉身體,動作很單一,翻來覆去就那么一招:用拳背從上往下砸,動作幅度不大,卻在方寸空間里顯得很舒展。由于早上經常打照面,我和湯老頭也算是很淡的朋友,見面點頭,交流時一般不超三句話。
那時我們學校這片街道治安不好,學生成分也復雜,常有小流氓一字排開在校門口等著誰誰誰出來,了一些江湖上未盡的恩怨。我高三那年,初中部有個愛惹事的學生得罪了外面人,禍還很大,讓對方堵在學校兩天了都沒敢回家。終于有一天夜里十點多鐘想要碰碰運氣,結果剛翻出校門就被人家堵了,正要遭毒手,對方忽然就慘叫幾聲扔掉了手里的棍棒和水果刀。
那學生一回頭,看見校門后面幾步遠,湯老頭正背手站著,身子介于陰影和灰黃的門衛室燈光之間,看不清表情。
又有兩個混混沖上來,學生看到老頭手晃了兩下,幾道白光從校門鐵欄桿的縫隙里飛出來,那兩人就捂著臉在地上打滾,叫聲壓抑——是疼到骨子里的叫聲。
第二天這事就小范圍傳開了,執勤班早到的學生在校門口發現幾個粉筆頭,都半根手指長,一頭磨尖,還沾著干血,為這個故事作了見證。可惜老湯多值夜班,那些武俠小說看多了的男生少有機會遇到他,這個故事就成了傳聞——傳聞總有平息的一天,何況是群三分鐘熱度的初中生,久而久之也就把這個干癟老頭不當一回事。
唯獨我每日早上看他鍛煉時,開始多問候他幾句,但總不點破那層紙。直到高三畢業前的一天晚上,我買了燒雞和啤酒去找他,二人就在門衛室喝酒。臨近夏天,房間里開始有蟑螂出沒,酒快喝完時,老頭用筷子夾起一只啤酒瓶蓋,手猛一晃,叮當一聲,墻角一只蟑螂被蓋子打了下來,立時一動不動。
蟑螂生命力頑強,拿拖鞋用力拍也要好幾下才能弄死。小小一個瓶蓋卻一擊斃命,還是筷子夾住扔出去的,這需要什么勁道和準頭?
沒等我緩神,老頭筷子收回來夾了個雞脖子,聲音低沉:想看的都看到了,走吧。
之前喝酒時我很想問問關于那個粉筆頭的故事,總是沒有開口,原來他早看出我的心思。我臉色煞白緩緩退出房間,連再見也沒說,像被揭穿齷齪企圖的愚笨小人在逃跑。
兩年后我回母校時,他們說老湯已離開,我因為那晚的境遇,也沒有再問下落,只是想,一個真實的功夫傳說,就這樣活活消逝。
一直到今天我都無法對衛慶作出一個評價。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大一,那天我在學校東門外的小店吃飯,然后聽到外面有喧嘩,便探頭去看。原來是兩個人在對峙,其中一個塊頭十足,假如我是橄欖球隊教練,一定會瘋狂邀請他加入我的球隊。
兩個人里基本是大個子一個人在叫罵,背對我的那人也不還嘴,直到大個子忽然揮出一拳。
他的手臂跟我小腿一樣粗,挨著一下可不好受,況且對方塊頭和我一樣平常。但我看到的是那人腰一彎頭一縮,躲過大個子的右擺拳,同時左臂抬了一下,正打在對方暴露出來的軟肋處。大個子第二拳根本沒來得及揮出,便一臉痛苦地捂著右肋直直跪在地上——我想在那之后好幾天,他都只能做個無法自如抬起右手的和平主義者。
假如當時有一個武術專家在場,肯定要驚嘆那人躲得靈巧、打得利索,沒有一絲一毫武俠片里那些拖泥帶水的東西。但這個一拳定江山的人沒有乘勝追擊,只是轉身,我便看到了衛慶的臉,他還在笑,不是得意,而像羞赧自己在大庭廣眾下出手,又像是抱歉攪了看客進餐,然后慢慢走開,留下落敗跪地的對手捂著痛處嘴巴“嘶嘶”吸氣。
半年后我成為學校社團聯合會的監督員之一,專門負責武術類社團的活動監督,上任第一天就在跆拳道社團看到了衛慶,原來他是跆拳道社外聘的黑帶教頭,手下五六十個學員。他也認出我,卻不露聲色,只是那天活動結束后單獨請我喝酒,然后請我對那天的一拳保密。我應允,沒問原因,只能肯定他不是怕道社或者聯合會詬病。社聯才懶得管這種事情,而道社學員巴不得自己的教頭有這番本事,好能多學一兩招絕招。
但我不能輕易放過他,試探地說你那天的一拳,不是跆拳道的東西吧?他笑,是我曾見過的那種笑。他說教競技跆拳道只為混口飯吃——我見到的那一拳是功夫。
他言盡于此,我再追問,衛慶不肯多說。后來我們又喝過一次酒,關于功夫的交流卻極少。交情雖淺,但他很樂于幫忙。那時他開一輛二手QQ往返于我們學校和他供職的道館,我周五沒課,周四晚上參加活動后回市區的家,他都不惜繞遠路送過我八九次。后來我們學院這個年級轉去別的校區,和本部的社團沒了工作聯系。
翌年,大四初,我遇到新來這個校區的跆拳道社學弟,卻得知衛慶被趕出跆拳道社。
原來在他任職的三年里和學生社長勾結,高價賣給學員道服,監督考級也不嚴格,考試費之外多交幾十塊錢就能升級,發的證書也是兩人自己印的;還有考黑帶,基本上交給他一千多塊錢就能輕松拿到一段——據說這樣下來一年他就有幾萬元的黑色收入。更要命的是后面的兩任社長人選,他們專挑沒能力、膽子小的后輩,便于控制。
結果有一天,老一輩的幾個學員回來比武切磋,其實就是踢館,先是把那個老社長的左手臂踢骨折了,然后和衛慶過招。
我心里著急,問衛慶是怎么應付的。
學弟說自然是敗了,敗得離譜,衛慶基本不還手,由著那個黑帶二段攻擊,最后被社團聯合會的人喊停,這才沒骨折內傷什么的。
我極為詫異,但后來細想也對。那群學員敢來踢館,自然是抓住了證據和把柄,衛慶無力反駁,說到底他是個外聘的社團教頭,連體育館掃地的臨時工都算不上,學校肯定幫學生不幫他,所以勝了也無謂——按照他的功夫,若真出手,那幾個學生一起上陣也是經不起他兩下子的,還要平添醫藥費,何苦。
跆拳道社團的事情那陣子在本部校區鬧得挺沸,衛慶成了十惡不赦的壞人,再未出現。
時至今日我不能評價衛慶為人,只是每想到那半分羞赧半分抱歉的笑,想到他總是待人親切,便不由得要敬佩衛慶,不單是拳腳功夫了得,同時亦慶幸未和他深交。
紫依是女生,出門總隨身帶柄雨傘。女孩子帶傘天經地義,雨天擋雨晴天遮陽,但倘若多云、陰天也帶著一把折得好好的長柄傘,那就顯得古怪。
假如我告訴你,對一小部分人來說,傘是另一種形式的劍,請你不要笑,這是事實。這個世界上很多東西當你一笑而過時,往往就是你忽略一些真相的時候。
中國法律規定,刃長超過十五厘米的管制刀具是不被允許制造和攜帶的,于是一個變異后的劍術種類在陰暗角落處滋長——傘劍。
我不知道全中國拿著雨傘當寶劍乃至防身武器的人有多少,但我親眼見到紫依是怎么對付匕首的。
我們大學周邊有四條主要公交線路,其中流量最大的一條通到北火車站,途中有個車站,小偷比野狗身上的跳蚤還多。
有一次小偷的手剛伸到了這個女孩的書包里,便被撲面而來的雨傘擊中臉頰。如你所知,小偷往往會團隊協作,看見有人暴力抗偷,兩個同伴亮出匕首想要嚇阻,沒想到那柄雨傘出沒如海中龍山中虎,他們一個被傘尖點中喉結,一個被狠狠掃到脛骨,終于發現無法占到便宜,便倉皇開溜。
這個身高只有一米五八的女生做到了大部分成年男子不敢做的事情,僅靠手里的一柄雨傘——整個過程不到三十秒,大部分觀眾沒時間拿出手機撥打110,包括我。
后來我再度在學校見到紫依,那時我還是社聯的監督員,除了衛慶的跆拳道社團,還要抽查散打、太極、空手道、女子劍道社的活動。每次我抽查女子劍道社,都能看到這個體育館看臺上矮小結實的身影,以及在她書包邊上的長柄傘。女子劍道社教的是日本劍道,開張沒多久,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生在那邊咿咿呀呀揮舞木刀,十有八九只是覺得新鮮。
常在看臺上遇到,我和她也就熟稔了。我說我在車站見過你打跑小偷,她也只是淺笑。我提出想看看她的雨傘,她居然爽快答應。
我打開,失望地發現和一般雨傘無異,只是傘身略沉,也很牢固,傘柄某處用小刀刻著“紫依”二字,便知曉她的名字。
我收起傘還給她,令我羞愧的是她又將傘展開,將一道道褶皺細細折好,足足花了一分鐘,然后扣上搭扣,那神態宛如繡花少女,而非女劍客。
那之后我們成了比較不錯的朋友,但和其他所有功夫深藏不露的人一樣,她從不說自己身手的由來,我只能推斷是祖傳,她也不輕易展露車站時的那番功夫。
后來我升大三,她臨近畢業,要出國,便告別。我說走之前讓我再看一眼你的功夫。
她想了許久,終于應下,只因這個世上會功夫的人極少,親眼目睹功夫的人亦少,便相惜起來。
這次她的武器不再是雨傘,而是一把長約六十厘米的不銹鋼直尺,尺長體軟,用力一抖就會形變。我按她的要求把隨身帶來的A4紙扔去,她便如閃電出手,不銹鋼尺舞如銀蛇。二十多張紙全部扔完,撿起來一看,每張都缺了一個角,半個巴掌大的白色小三角落了一地。我問她要過不銹鋼尺,尺的兩側邊緣并不是我想的那樣被磨刀石打磨出刃,這就是一把再普通不過的不銹鋼直尺。
我失望而敬佩,目送她離去。
紫依出國再無音訊。那柄不銹鋼尺她送給了我,我無數次嘗試去切空中的A4紙,哪怕后來自己拿磨刀石開了刃,最多只能囫圇擊中紙,卻沒能切下過一絲紙片來。而那個總是背傘出行的女子也成了我大學里見到的最后一個會功夫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