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世恩
暑假回家,心血來潮,突然想去看看我念書的學校。確切地說,想去看看我的小學——抬頭村小學。
循著記憶,穿村后水泥小路,繞兒時垂釣的小池塘,我見到了那幾棟黛瓦黑墻的建筑。它被鱗次櫛比的新房包圍著,顯得破敗、陳舊,而又滄桑。學校的校名依在,只是那鮮亮的紅漆早被風吹雨打去,只剩下凹陷在水泥里的字痕,模糊、難以辨認。學校的門敞開著,還沒進去,一股豬糞的騷臭味撲面而來,令人作嘔。原來——它成了養豬場。最終,我沒有進去,只是站在校門外,惆悵了許久。
村支書是本家的伯父,他告訴我:偌大一個抬頭村,原本有兩千多戶人家,20世紀80年代,學校開設了四個年級,還有兩百多個學生,到90年代,村里出去打工的打工,加上計劃生育的影響,學校人數驟減,2000年,學校就關閉了。后來,村委會就把學校租出,交給了本村的養豬專業戶。
學校變為養豬場,變為菜地,荒涼凋敝的,又何止是我小時鄉村學校的命運。據21世紀教育研究院發布的《農村教育布局調整10年評價報告》顯示:在2000年到2010年間,我國農村平均每天消失63所小學、30個教學點、3所初中,幾乎每過1小時,就有4所農村學校消失。鄉村小學,作為教育的神經末梢的尾端,它的消亡,是必然——城市化和城鎮化的加速,農村人口向鄉鎮、鄉鎮人口向縣城的“梯度轉移”,加上人口出生率下降導致適齡兒童的下降,鄉村人生活富裕起來后對優質教育的向往,這種種因素的交加,決定了鄉村小學的消亡。
而這種必然的消亡,卻帶走了整整一代人對鄉村教育的美好回憶,帶走一個村莊的文化血脈的傳承和延續。
在《缺失的自然教育》一文中,我曾記敘過我的鄉村教育:
房子是大集體時期生產合作社的隊屋,青瓦泥墻,破敗不堪。學校沒有圍墻,四周,是開闊的田野,春天,油菜花齊刷刷地從田間冒出來;夏天,則種著青青的水稻,坐在課室,可以聽到如鼓的蛙聲。
學校沒有升學的壓力,早上上三節課,下午兩節課,老師基本不布置作業,也沒有考試之后的排名。大概農村的父母對孩子也沒有特別的期望:孩子認識幾個字,不做睜眼瞎就行了!那時,我們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玩。課間,附近的農田就成了我們的樂園,我們在田里捉蝴蝶,在小河里抓魚蝦,追趕著地里的蝗蟲螞蚱,爬上樹捉掏鳥窩。夏天,我們會脫掉鞋子,把光溜溜的腳丫放在清澈的河水里,讓河水給自己撓癢癢;冬天,我們會壘砌起厚厚的雪墻,扔雪球,打雪仗。放學后,就更肆無忌憚了,抓蜈蚣,采野花,爬到高高的樹上掏鳥窩,一路上,歡聲笑語,沒有消停。
這并不是我矯情,也并不是我對自己的回憶涂抹色彩,添油加醋。鄉村念書的經歷,的確是我人生中美好的一段時光。雖然,鄉村教育在很多人的眼中,是落后的代名詞,是貧窮的標志。但是,竊以為,它有著城市教育無法代替的優勢,甚至,如果鄉村教育能教師齊備、設施齊全,它有超越城市優勢教育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作為教育的神經末梢,它還有為鄉村文化造血的功能,對傳承一方優良的文化、風俗有著不可小覷的作用。
小時的鄉土,無疑是自然教育的天堂。那天空中輕盈飛舞的燕子、蜻蜓;那三月田埂壟頭抽出嫩芽的毛氈、綠綠的秧苗;五月稻田里的如蛇一樣扭動的黃鱔、泥鰍;那雪地里奔跑的兔子、陽光中撒歡的麻雀……都是我們認識自然的天然的寶庫。在鄉村自然風物的耳濡目染之中,我曾驗證過“蜻蜓低飛蛇過道,不久將有大雨到”的農諺的真偽;我在父親的指引下學會了區分稻田里稗子和稻子的不同;我和小伙們釣龍蝦,挖鱔魚,網泥鰍,在其中分辨了魚蝦的生活習性;在很長的時間里,我會關注一棵樹從抽芽到綠意蔥蘢然后到黃葉繽紛,體會四季的變化。大自然無疑是我自然科學啟蒙的課堂,在四季分明的草木榮枯里,二十四個節氣的由來不說自明;在耕地、播種、收割的勞作中,我知道了植物生長的秩序;在“勸君莫打枝頭鳥,子在巢中盼母歸”的教誨中,我明白了慈孝與感恩;在三春依依的楊柳中,我讀懂了“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的意蘊。我相信,這些來自大自然無言的啟示,會形成知識,凝成智慧,會無形地沉淀在一個人的血液中,然后,促成一個人性格、品性的形成。
我們的課堂,也經常被搬到大自然中。有時是自然老師,一群孩子,在稻谷楊花的時節,去學校圍墻邊的稻田里,觀察谷穗兒開花灌漿,充滿著好奇,新鮮而快樂。語文老師也帶我們出去,蜿蜒連綿的群山、潺潺流動的溪水是極好的寫景作文素材。寫動物,干脆牽來一頭牛,邊觀察邊說,邊看邊寫,材料絕對真實新鮮。俊青的《第一場雪》,也是在教室外面上的,正好天空中飄著白雪,操場白白的一片,我們跺著腳,拿著語文書,聽著鄉村語文老師念著課文,那美麗,那真實,令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數學老師感冒了,干脆把課堂搬到了陽光之下,那枯燥的公式和數字,頓時也變得溫暖和有趣起來。而這些,是身處在鋼筋水泥的包圍中的城市教育所缺少的。
城市的教育,距現代化愈來愈近,但是離自然愈來愈遠了。繁華的馬路邊,雖然栽滿蔥綠的行道樹,但是沒有嘰嘰喳喳的鳥鳴;小區的花園里,雖然有綠油油的小草,卻少見蟈蟈的歌唱與清脆的蛙鼓;街心的公園內,有假山、亭榭,卻沒有了蜻蜓的低飛和蟬的高聲淺吟。孩子們與自然的接觸,頂多是在綠草地上跑幾圈,運氣好的話,或許可以看到幾只翩翩飛舞的蝴蝶,幾只嗡嗡叫的蜜蜂。在課堂上,我們用精彩絕倫的圖片代替了實地的觀賞,我們用錄下來的鳥鳴代替了現場的視聽,我們用言語虛構了大自然的美麗,我們用想象代替了實際的操作和體驗。可以這樣說,我們改革后的課堂,是多了很多思想碰撞的美麗,多了很多豐富的想象,多了很多精彩的語言,但是唯獨少了很多親身的體驗、實際的操作以及和大自然接觸的機會!
鄉土,也是進行勞動教育的最好的基地。在鄉村,誰家沒有幾畝地,誰家沒養幾只雞和幾頭豬?“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喂豬,喂雞,下地插秧,割麥,撿棉花,鋤草,洗衣,做飯,這些,都是鄉村孩子的家常便飯。學校自然是沒有清潔工人的,每天都會大掃除,全校的學生齊齊上陣,擦黑板,抹桌子,掃地,甚至帶來鐵鍬,平整泥濘的操場,干得熱火朝天。記得,小學的門口的一條石子路就是我們全校師生修筑起來的,同學們都從家里帶了勞動工具,有扁擔,有籮筐,有鐵鍬,幾百人,浩浩蕩蕩地挖土,到山上采細小的石子,挖,鋪,填,平整,夯實,干得手起了水泡,沒有牢騷,沒有怨言。學校每個學期都有春假和秋假,春季回去幫家里插秧,秋季里幫助家里收割,還設置了勞動周,而勞動周是不上課的,真正地用來勞動,有時,是幫學校平整自留的菜地,有時,是幫學校修整操場,或者,學校會接來一些手工的活,讓學生去做,賺點兒錢為學校添置教學設備。這樣的勞動,既鍛煉了身體,也磨練了意志,關鍵,也培養了勞動的興趣,提高了的勞動技能和動手的能力。
在土地價格高企的如今,城市的學校沒有進行勞動教育的實踐基地,無疑是勞動教育缺失的重要原因。尤其“北上廣"這樣的城市,學校大多淪為“麻雀學校”,想在校園內開設一塊植物園地,都難上加難,哪來能讓學生甩開膀子進行勞動實踐的稻田、菜地、花圃?哪來的地方放養小動物,讓孩子們喂食,觀察?可是,我們也不能忽視這樣一種現象:家長們正在越俎代庖,一切包辦,扼殺著孩子的勞動權利,只要成績好,家務勞動可以不做,甚至簡單到收拾書包、清理書桌、打掃房間、疊被子、擠牙膏,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顧。城市教育培養的一代,頭腦聰明,但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缺少了基本的勞動意識和勞動技能。筆者曾在班級里做過一個調查:三年級的學生,全班45名同學,會做飯的同學不到5人,而且,這五人只會單純地用電飯煲煮飯,只會炒簡單的西紅柿炒雞蛋,或者煎蛋。學校似乎也知道要培養孩子動手能力、勞動意識,可是苦于自身的條件,無法開展實施。其實也有獨立于學校之外的學農基地,學校也可以組織學生參加,孩子們也樂于參加,可是安全是最大的隱患,學生平安倒也無事,如果出了一例安全事故,學校是吃不了兜著走,干脆,學校就不組織了。學校所提倡的“德智體美勞”全面的發展,其中的“勞”,基本上成為了紙上談兵,空的擺設。有的學校為了學生不分散學生學習的注意力,學校的保潔工作干脆外包,連擦玻璃、拖地、打掃這些簡單的勞動,也不讓學生去干。
自然教育和勞動教育,是教育最基本的元素。
自然教育,它派生出了科學教育——神農穿百林、嘗百草,《本草綱目》的撰寫,中醫的發軔和形成,都閃現著自然風物的身影;酈道元游走四方,觀日出,尋芳草,輾轉于河川溪流,才有《水經注》的形成;魯班從植物中得到啟示,才有鋸子的發明,才推動了建筑業的發展;張衡夜觀星象,才奠定天文學的基礎。沒有大自然的啟示,或許,我們可以說,科學還在混沌之中。自然教育,它衍生出環保教育——“早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長。夏三月,川澤不入網,以成魚鱉之長。”周人樸素的自然保護的意識,就在與大自然的朝夕相處中,得到了形成。連樸素的哲學,也是人類在對自然的思考中發軔的。無論是中國古代的五行“金、木、水、火、土”說,還是古印度的“地、水、風、火”四要素說,古希臘的“光、氣、水、土”四要素說,都來自對自然的觀察和思考。《老子》第八章曾說:“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憂。”就是來自大自然中水的啟示。美國的梭羅在公元1845年,在老家的康克城的瓦爾登湖畔,與湖光山色為伴,與大自然為鄰,靜靜地觀察,默默地思考,寫下了不朽的《瓦爾登湖》,成為超驗主義哲學的先驅。
勞動教育對人的教化功能也是其他的教育不可替代的,可以說,它是人生的第一教育。從小處說,勞動可以強健體魄,那些常年從事勞動的人之所以身體健壯,少生疾病,與勞動有著直接的關聯。俗話說“心靈手巧”,“手巧”也會“心靈”,據科學調查分析,對孩子進行早期勞動訓練,可以使孩子腦細胞得到更多的刺激,加快腦細胞發育成長,讓人變得更加聰明。一個人獨立能力的形成,與他小時候進行勞動的多寡有直接的聯系——從小讓孩子進行勞動鍛煉,將會減少他對父母和別人的依賴,促進獨立意識形成,這對培養孩子的獨立性,創造性將起著巨大的作用。最關鍵的是,勞動能促進各種良好個性品質的形成:參與稻谷的播種、收割,他會懂得“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蘊意,知道珍惜勞動成果。掃地、洗碗,天天做,日日行,他會知道什么叫做堅持,什么叫做忍耐。偉大教育家陶行知曾提出過:“生活即教育。”生活即教育,是讓教育從書本的走向人生的,從狹隘的到廣闊的,從字面的到手腦相長的,從耳目的到身心全顧的。而生活,大半都為勞動時間,就此來說,缺少了勞動的生活和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
可惜,這些鄉土教育滋養出來的教育的精髓,卻在城市化、城鎮化的學校教育里漸行漸遠漸無聲,幾乎成了教育的絕響。
成為絕響的,還有鄉村教育賜予鄉村的文化造血功能。以前,村子里會隔三差五地放電影,演戲、扭秧歌,選地肯定在學校的操場。鄉村的孩子,最初的文化啟蒙,最初對一地風俗的了解,大多來自于村小進行的各類文娛活動——演楚劇,說善書,扭秧歌,這些知識,是書本上學不到的。放電影和唱戲時,萬人空村,鄰里相攜,村子里人與人之間的聯系,就這樣親密和諧起來。村委會也設置在村小里,大隊開會,收發信件,雜志征訂,都經過村小,我最初接觸的幾本雜志,看到的報紙,閱讀到的課外文字,都是在那兒。它——向我及村民們打開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村小的老師們也受人尊重的,大家都認識,甚至有些還是自己村子的。東家扯皮,不找村長,找老師評理,西家勸架,不找鄰居,老師說的話最有權威。村子的小學,成了是非評判所,村子里道德的高地。
村長告訴我:上世紀80年代,村子里熱鬧著呢!逢年過節,劃龍船,扭秧歌,踩高蹺,演楚劇,講善書,樣樣齊全。后來,年輕的一輩出去打工,少小離家老大回。再年輕的一輩出去,再也沒有回來過。這村子,看起來洋房挺多的,其實都是空著的,常住的人口不足四百人,而且,大多都是老弱病殘。也有少量的年輕人待在村里,大多是沒有讀過什么書,在附近打打零工,養家糊口。他們的孩子,讀書要跑到十幾公里的鎮子上,但讀完一個初中,就可能不再讀書了。人少了,村小也必然消失了,村子里也沒有什么文化活動了,每家人,都窩在自己的家里看電視上網,鄰里關系也沒有以前那樣和諧了。
村小的消失,是城鎮化的必然,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可是,這必然的消失,也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警惕和思考——因為,隨著村小消失的,是一個村落的文化的消失,一個村子的消失,是我們那個叫做“故鄉”的地方。“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無家回。
(作者單位:廣州市白云區培英實驗小學)
責任編輯 蕭 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