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

陳寧

在旅途上遇見的旅人，大家互不知道對方的過去和來歷，剛好在一個時間點遇上，原本只是客套地打開話匣子，說著聊著，不小心把心底的話都說出來。這些話，不跟平日親近的朋友說，不跟情人說，而竟放心托付他方，只因那是個陌生人——大家知道，在下一個時間點，就會各奔東西，不再遇上。

我聽來的故事不少，偶爾憶起，總覺得不可思議，想到那個陌生人，如何在他的日常生活里抵擋內心巨大的悲傷，而外表察覺不出任何異樣。

有一趟難挨的飛行旅程，人在半空中，失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心無著落處，忽然千愁萬緒如泉涌出，既憶前人也思故里，當下明白了許多事。那時機上不擁擠，空位有的是，但身邊剛好坐著一個智慧老婦人，一眼看出年輕女子臉上的感觸，主動攀談起來。

就這樣，我把故事跟她說了，甚至把一些最幽暗的想法也毫無保留傾訴，意圖透過向陌生人告解寬恕自己的軟弱。沒想到卻換來更多更奇妙的故事，把我從自身的感觸帶引開去。比較起來，我的生命經歷仍未免稚嫰，在這些飽經滄桑的靈魂面前，根本是個小孩子。

我實在有點驚怕，好像身邊的老婦人，并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未來的我。她只是穿越時光機對我說話，讓我明白一些遲早必然明白的真理。雖然是兩個世界兩個時代兩個國度的人，但是生命里經歷的事情與感受大同小異，本質相同。

到最后，陌生人不是收納秘密的洞穴，而是一面鏡子，映照出泄密者的內心。

摘自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風格練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