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愛玲
電話鈴一響,像砸進屋子里一把鐵錘,叮叮當當,晨光就碎了一片,徹底把韓良從床上砸起來,他膽戰心驚,以至將嗓音放大無數倍,火呲呲沖著電話吼:“媽的,誰?”電話那頭沒有聲音,隨即傳來被罩住的哭聲,悶悶的,粗老的,“金剛死了……”電話陡然被掛斷,蔓延了一屋子嘀嘀嘀的聲音……
一束強烈的晨光正從韓良的眼睛穿透整顆腦袋,刺得眼前的一切晨霧一樣朦朧,他大張著嘴啞聲,望著床頭的木桌上高挑的金剛,被秋日下午的陽光余紅潑灑得像個二十多歲的女孩子,白嫩里透著紅,自己卻像一個實誠的黑地雷爆炸在他身邊,韓良曾對著這張照片說過,“這也太不搭調了,我們倆在一起實在便宜了你。”金剛聽了笑了笑,仔仔細細地把照片鑲在鏡框里。
其實,韓良是知道的,金剛是個細膩的人,不僅僅是皮膚的細膩,還有內心。被照片定格的那個動作,讓韓良感動了很久,當時金剛將一只手撐在鋁廠大門的石灰柱子上,一只手低垂在韓良的腰間,讓低矮的韓良翹起大半個身子,將一根胳膊雄赳赳氣昂昂地搭在自己的肩上,滿足了韓良做一個純爺們兒的向往,也完成了世界上的丑與美的完美結合。
這張照片是韓良和金剛這輩子唯一的一張合照,是為了慶賀兩個人畢業后一同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在銀城這般經濟與空氣都干枯的地方,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能進了這樣的大企業,在百姓的眼里等同于進了天堂,一輩子陽光普照。這個閃亮的開始,韓良一輩子都忘不掉,也丟不掉,最為突出的是兩張咧到了后腦勺的快樂的嘴,幾乎覆蓋了整張照片,也吞噬了一個人一生快樂的極限,這樣,眼睛便被擁擠成一條縫,金剛笑盈盈地流著憂傷的眼淚,幾欲要從玻璃框里跳出來。
韓良渾身一個哆嗦,他驚恐地猛然丟掉電話,電話悠蕩著身子吊在床邊,話筒里正在說著話:“我,我,今天,去……”這個沉悶而粗重的聲音再次將韓良拉回到現實中,當他陷入恍惚的時候,他唯一的辨析辦法就是將自己的光頭捋上一個遍,從額頭到后腦勺,滿腦袋竄出的熱汗可以證明他還活著。一切被證實是現實的存在后,他將自己堆在床上,像一塊剛剛出爐的烤面包吁吁地喘了幾口粗氣,對著話筒說:“方伯母,好,十點半來,我等著。”
電話掛斷了,像若干年前一樣被他再次甩到床邊垂吊著,再次蔓延了一屋子嘀嘀嘀的聲音,這聲音幾乎把他逼瘋了,他坐在床頭對著這嘀嗒聲發呆,猛然想起什么,迅速將桌子上的照片塞進抽屜里。他緊皺眉頭,將整張大手遮在臉上,幾乎要把整張臉揉搓成一個畸形。他實在費解,今天的鈴聲和若干年前的那陣鈴聲如出一轍,至于若干年前是五年前還是十年前,韓良已經模糊了,就像他已經模糊了他是一個人。
金剛死了和鈴聲的這種清晰,卻在日漸模糊中變本加厲的真實。他在床上又坐了一小會兒,陽光像當年那個早上一樣強烈地伸進了他的皮膚,透過汗水,焦灼孤獨地燃燒起來。他像一個乞兒,突兀著兩只水球般的眼睛四處張望,樓外的街道上已經有車和行人的嘈雜聲,但那些對于他都是遙不可及的存在,唯一可以證實他活在現實里的就是那份他干了若干年的搬運工的工作,他要趕到工地去,親口告訴他們今天不去上班了,家里要來客人。
因為要來客人,韓良從未有過的激動和緊張,他的行為顛三倒四,他從床上爬起來就要往門外鉆,一個黑團在他眼前嗖地刮出一條細絲,墜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才醒悟到,一大早,他還沒有和他說句話呢。
隨后他又回到床邊,不屑一顧地瞇起了眼睛,這間他住了若干年的屋子,在他的視線里逐漸干癟成一條毫無生命的線,他對著這線又嘟囔了一句:“早!方伯母要來,瞧瞧我這里。”對方將絲線在身體上輕微地抖了抖,表示沉寂了一夜后的輕松,又或是對韓良早安的回答。
原來是一只板栗大小的蜘蛛在他的目光所及處拉起了一根細絲,將自己吊在半空,蜘蛛頭朝下和他對視,他仰著腦袋望著蜘蛛,這是只什么蜘蛛至今都沒有搞清楚,他只知道若干年間,只有這只蜘蛛鄭重其事地與他做伴。
他講話了:“蜘蛛,你是嘲笑我膽小怯懦嗎?呵,那就是給我報喜來了?”蜘蛛對韓良從來是尊重地保持沉默,它以一個驚險下落的動作回答了他,它從沒做過這么大的動作,這讓韓良心里恐慌,“我能有什么喜?方伯母來就是喜吧!”
蛛絲載著它的身體忽地下滑,又在陡然間停頓,剛好和韓良的視線平齊,韓良哈哈大笑起來,對著蜘蛛拱手:“老伙計,我明白了,你是告訴我,金剛和鈴聲已經是遙遠的事了,我得活在眼前。”蜘蛛吊在半空以一種平和的態度,一動不動地和韓良對視著。
這些年,韓良就是和蜘蛛共處一室的,他把一個人應有的思想和心思移到了蜘蛛的身上,他們彼此尊敬,在各自的小區域里生活,又不可分割地彼此為伴。韓良對蜘蛛在屋子里各處織就的蛛網從不破壞,書桌的角落,花莖和花盆間,墻角,屋梁上,床頭上,有時因為和墻角的距離太長,織成一張網實在費力,韓良就會找來一根小木棍幫著搭成一個連接,蜘蛛便可以順利地織成一只大網。他甚至以瘋子的想法這樣要求過,要是蜘蛛能將他的床織成一張四角吊起的大網該多好,他就可以安心地睡在這老伙計的身邊,他的世界里只有蜘蛛,只有單調的蜘蛛織網的聲音,這樣醒來后,他的心會是平靜的舒坦的,他每天會幸福并清醒地知道自己活在現實里。
可是,蜘蛛卻是過分地善良,它總是寬容地繞過韓良活動的區域,不涉足一步,只在人生活的不起眼的邊角默默地構建自己的生活,這種行為,讓韓良有些憂傷和自卑,他似乎感到蜘蛛也在有意地避開他這個犯人。后來,韓良發現,是自己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他自認為蜘蛛是一個真心與他為伴的人,這些遍及屋子的蛛網,讓他時常感到一種安全和溫暖。而蜘蛛似乎也錯誤地把韓良當成了自己的同類,它得以自由地在這一方空間里織網補網,展現給他。
這時,蜘蛛收起它的蛛絲向著房梁上的蜘蛛網爬去了,韓良恢復了內心的平靜,他一邊著衣,一邊自言自語,“老伙計,今天還有一件大事要做。”他用手掌把蜘蛛的屁股向上托了托,蜘蛛以輕松的速度爬上了房梁,看著老伙計順利地回到自己的網上,他才放心了。
對于韓良,每三個月都有這樣一個今天,每三個月的這一天,他覺得自己才活得像一個人,才是一個人。他慌亂地在洗刷間的鏡子前立了一分鐘,一只手拿著木梳子不斷地梳著他的光頭,梳齒奮力地插進頭皮向前犁動,帶著認真與緊張,刮出一道道的紅痕,像監獄里那排密匝而森嚴的鐵柵欄。
自打監獄里出來,他就再沒長過頭發,他不斷地為自己剃成一個又一個光頭,仿佛是一種生活慣性,又似乎是無法摘掉犯人的頭銜而做出的一種逃避。他又把胡子剃得一干二凈,從腮幫到下巴,一寸一寸地行走,不留一根胡茬,刮干凈了,他仍要重復幾次,在剃須刀嗡嗡嗡的叫聲里,他享受著一種擯棄烏黑胡子的快感,享受著剃須刀深入肉里的疼痛,仿佛刮掉的不是他的胡子,而是他生命里背負的犯罪污點。
下巴幾乎刮出血來,似乎只有把本是光滑的下巴和腮幫刮出坑洼的血檁子才是一種真理,才能滿足人的欲望。這讓他有些害怕,讓他想到死掉的金剛,當時,韓良趕到的時候,金剛已經被放到了一口水泥板的薄棺材里,頂著一顆和他今天一樣的光頭和下巴,他只記得自己看到這些過分用力而傷害了的肉體,他的心臟都抽筋了。他瞪著一雙眼睛看眼前忙碌的人們,扎紙的,扯白布的,隨份子的,哭喊的,他變成一個毫無縛雞之力的孱弱者,用眼神啄向每個人,問著:“是誰下了這么重的手?是誰殺了金剛?”
樓外的街道上更加喧嘩了,車子為了在街道上爭奪屬于自己的車道,瘋了一樣按著喇叭,這樣緊促而擁擠的街道,還會斷續地傳來收破爛的叫賣聲,這幾乎顛覆了城市的美貌。韓良被尖利的喇叭聲催回了臥室里,他定了定神,從褪了皮的淡黃色的衣櫥里取出一件藍條子西服,配了白襯衣,皮鞋,這些物件只有每三個月的這一天才被使用,其他的日子就是一堆廢物。
他以風的速度將自己收拾好,在蜘蛛的面前前前后后旋轉著,一個立體的人展現在蜘蛛的面前,蜘蛛正趴在房梁上自始至終觀望著他的一舉一動,韓良眼見蜘蛛將一雙眼睛迅速脹大,膨脹了整個屋子,變成一對放大鏡,而韓良鄭重其事地在放大鏡下站立著,把兩只手對扣在小腹部。參加金剛的葬禮時,零星的幾個人也正以同樣的姿勢站在擺了零星的幾個花圈的墳前。
那天還下著雨,少得可憐的送葬隊伍里,除了金剛的老母親,就是幾個不得不露面的遠房親戚,都陸陸續續被雨水澆走了。最后送金剛的,只留下了老母親和韓良兩個人,瘦小的墳頭足有一個小土堆的樣子,圓滾滾的腦袋上扎著一串只剩骨架的花圈,花都被不耐煩的親戚的孩子們掠走了,當做美麗的玩物偷偷插在布書包上或者袖口里。金剛再沒有什么可擁有的了,幾個泥巴巴的青澀蘋果,一灘濕漉漉的紙灰,就像他工作在化驗室里是一身白衣,到了餐廳里還是一身白衣,只要在工廠的院子里都是一身白衣,他跟韓良說過:“這不是挺好的,簡簡單單的。”韓良穿著一身亮颯颯的藍條子西服譏笑他,“小心將來找不到女朋友,以為你是個徹徹底底的窮光蛋。”金剛咯咯地笑開了,無所謂地繼續鉆進化驗室,將腦袋附在滴管上。
天空的雨越下越大,烏云飛卷而來,覆蓋在墳頭上,墳前的兩個人站得很遠,又在雨水中誰也沒有對誰說過一句話,就讓雨水在死人和活人間噼里啪啦地翻吵著。韓良怯懦地想立刻把自己在墳前抽離,他無法相信金剛會選擇死,至今都無法相信。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金剛的母親,他不知道一個犯過罪的兒子對母親傷害多大?他是否有資格站在老母親的身邊?一連串的懷疑在韓良的內心里翻江倒海,他不知不覺地一小步一小步地挪離墳墓。
一個閃電劈下來,兩個人一驚,對視了一下,陡然間擠到了一起,雷聲一響,老母親澀抖地嚎啕大哭起來,瘦小的身體在韓良的懷里趔趄地堆在泥水里,韓良緊緊抱著老母親,感到她越縮越小,韓良就越抱越緊,他恐懼至極,他覺得他抱著的老母親會像金剛一樣消失,他像個牲口啊啊地向著天空揚下的大雨大叫起來,他用藍格子西服緊緊把老母親包裹住。
就是這身藍條子西服,是韓良為了金剛的死而特意做的,當時的韓良糊涂而絕望,他麻木地辨不清對一個死去的人還能做什么呢?于是他叫裁縫店趕手做了兩身一樣的西服,讓金剛穿進了墳墓,滿足了金剛在獄里念叨得熟透的那個愿望。那是服刑第十六年的時候,犯人們在翻砂廠里勞教,單薄的金剛被寬大的囚服包裹著,像一個嚴重饑餓的難民,只剩了一副眼鏡架,你很難想象端著重過他自身體重的熱砂的金剛,若干年前是一個化學研究生,在銀城享有盛譽的鋁業集團里做一份鋁產品化學研究的高端技術工作,每天穿一件雪白的白大褂,纖細的手指在透明的實驗器皿間自由地穿梭。
當時在獄里的金剛更加沉默,他幾乎不說話,被稱為“偽君子”,被認作那斯文分明是裝出來的,和一些粗魯霸道的犯人故意劃清界限,為了把界限模糊,金剛連帶著韓良一段時間就被獄里的老大揍上一遍,皮膚爛了,結了干痂,就變得更加粗略丑陋。
一次,韓良性子硬起來,徹底還擊老大的肆虐,槍林彈雨一樣的打殺中,金剛突然撲到韓良的身上,一只鐵蹄踏在金剛的腦袋上,被護在下面的韓良,腦袋感到錐心的刺痛,事后的金剛顱內淤血,嚴重腦震蕩,只留了一只耳朵的聽力。他揪著卡在脖子上的板硬的囚服戲謔說,“韓良,這身穿了十六年的囚服就像通身的紋身,銹到人的皮膚和骨髓里去了。”每次說起來,他都像初次和韓良談這個腐朽的話題一樣激憤。韓良從沒回答并發表意見,但是,透過韓良的麻木,才發現自己和金剛白皙的皮膚從囚服里伸出來,倒像是黑人生在了白人堆里,說不清是黑還是白。他無數次偷偷給韓良講,“等出了獄,一定做一身藍條子西服,穿在身上像個人樣,把這層皮徹底揭掉!”說完,他的臉上充滿了對鐵柵欄外的那身藍條子西服的渴望。從此,金剛的嘴里就只剩了這兩句話。
金剛的死讓韓良對這個世界產生了無法抗拒的恐懼與絕望,葬禮之后,韓良感到自己無處可去,出獄后唯一可以交流的就是金剛,他幾乎恨透了他,恨他的脆弱與無能,二十年的獄中生活都熬過來了,還會輕易選擇死。不過,他還是聰明的,在世界徹底要拋棄他的前一秒鐘,他首先扼殺了世界的陰謀,他用自殺的方式決絕地拋棄這個世界,終于把握了人生的主動權。韓良又恨又痛,躲進自己的屋子竭力尋找活下去的絲毫可能性,在他呆滯的眼神里,就是這只蜘蛛在角落里不聞不問地爬來爬去,織它那張因為捕捉一只強悍的蒼蠅而損壞了的破蛛網,那一刻,他像一個癡呆,把二十年獄中的所有經歷和金剛的故事對著蜘蛛噴涌而出,整個人被徹底清空了,蜘蛛已經把它的破網織得天衣無縫了,面對這只蜘蛛,韓良突然有了繼續說下去的欲望……
韓良知道自己又陷入了過去,又犯了糊涂的老毛病。可是,世人總是不會忘記他的過去,忘記他的特別。“老伙計,這身衣服怎么樣?”韓良嘲笑起自己來,“我知道你都煩透了,我每次都要把這一身衣服擺給你看,怎么能不膩呢?”蜘蛛總是以一種沉默的方式給韓良以最大的尊重和自由。它趴在自己的蜘蛛網上靜靜地看著這個伙伴:“老伙計,就是你才了解我呀,我是個什么人物呢?”
窗外的陽光已經收斂了,又要開始灰黑的一天了,這沒什么奇怪的,就像正常與非正常沒什么明確的界限和界定,銀城就是這個樣子。數秒鐘后,韓良又以另一種面貌展現給了蜘蛛,蜘蛛卻把屁股亮給了韓良。他的臉上罩上一個白色的大口罩,兩只眼睛也被勒成了一條縫,通過這個縫隙和蜘蛛告別后,韓良推門而出。
銀城的人都需要帶口罩,銀城的街道上穿梭著五顏六色的口罩,人和人幾乎不用嘴對話,只用眼縫對話,也就無法清晰地分辨彼此是快樂還是憂傷,是健康還是疲憊,這就是銀城的正常。銀城是個經濟極其強盛的內陸城市,鋁業加工集團就是城市的名片,經濟強盛的人們把自己的天從整個世界獨獨裁切了一塊兒,以突出銀城的特殊與高大。
圍城的幾架粗煙囪白晝不分地勤勞,吐出滾滾的灰黑色的煙氣,在銀城的上空布成了牢不可破的帳篷。因為日子久了,帳篷越來越厚,陽光想透進來就要費盡九牛二虎之力,但是,太陽是偉大而仁慈的,只有在早上一小段時間里,它傾盡所有的力量,射穿厚厚的帳篷,給人們帶來一天欣喜的信號,新的一天從這短暫的明亮里開啟。至于這小段時間,時而長些,時而短些,多則幾十分鐘,少則眨眼的功夫。如今,銀城的人們倒是習慣了通天的灰暗,陽光一旦透進來,反而都驚慌失措地躲避開,鉆進灰突突的家里或是工廠里。
韓良徑直鉆進那間烏黑的搬運公司辦公室的時候,司長剛剛洗了腦袋,正水淋淋地和毛巾揉搓在一起,他將露出的半只眼睛幾乎掙破了,“來這么早。”一轉身,將毛巾搭在破椅背上。
“有事兒?”
“家里來人,請天假。”
韓良透過屋子里昏黑的光線,與司長對視著,他竟然發現司長溜光的額頭上長了一顆黑痣,那顆黑痣就像司長的那張臉一般黑,在黑暗里向韓良發出質問。
“請假?你家里來人?”
“嗯,家里來人。”
“哪里來的,什么親戚,你不是一直一個人么?”
司長一連串的問話將那顆黑痣顛簸的七上八下。韓良還未答話,院子里一個搬運工大喊:“司長,幫一把唄。”
司長朝門外吼起了嗓子:“司長個狗頭,再叫趕你回老家去,誰敢頂這么大個官。”吼完,滿臉的自得與幸福從胡茬子里鉆出來,將整個灰不溜秋的屋子照亮了。司長是搬運工們給他起的外號,都說搬運公司的頭叫司長正合適,明里暗里就這樣叫起來。司長被叫得順心舒心,忘乎所以,隨口對矗在屋子里的韓良瞥了一句,“去吧,去吧,明兒把缺的工加倍給我補上!”接著,忽忽悠悠哼起了小調,背對著韓良。
韓良幫著搬運工將攤到地上的水泥,一袋袋搬到車上,悶不作聲,搬完后,他終于將頭高高抬起,打了個唿哨,“回家嘍!”
幾個搬運工瞬間將水泥袋子跌落在地上,“他還有家?”
“光棍一個!”
“勞改犯!”
韓良早已飛離搬運公司,烏煙瘴氣的天空把他的興奮照得通亮,他重復地沖著天呼出幾口氣,頂著一副鮮活的身板游走在去往郵局的路上,他要快一點,再快一點,他要趕在方母來之前辦好這些事。
這家郵局在銀城的主街上,這是韓良若干年間一直循環計算過的,全城的大小郵局都被他搜羅到手,他就把每一個今天作為一個結點,循環地織成了一張網,這是他從蜘蛛那里學來的。他每一次在不同的結點變換規律地做著同樣的一件事。
坐在工作臺里的工作人員是一個小女孩,看上去是一個實習生,金剛每次到這個郵局,都來她這里辦理業務,她不多言,理解并尊重每一個顧客的自由。從第一次見到這個男人進了郵局,遞上一個裝錢的牛皮紙信封,在匯款單上只填寫收款人的地址,從不填寫寄款人的任何聯系方式,辦理業務的整個過程一言不發,并一直不摘下口罩,女孩都尊重了這個男人的特例行為,或許這是因為她認真地斷定,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行事方法和準則,沒什么大不了。
滿廳的人都摘掉臉上的口罩,或者掛在一只耳朵上,或者拎在手里,或者塞進皮包里,有的干脆扔在工作臺上,時常會人走了口罩卻丟在原地,出了門一捂嘴才返回來取自己丟掉的口罩。金剛是個特例,每次辦完業務后,他都戴著大口罩立在廳里的透明大玻璃窗前向外望,望街道上一個個穿西服帶口罩的人匆匆走過,他享受著全身心的幸福,他感受到了金剛在獄中對這身藍條子西服那種渴望的幸福感,那種像個人樣的幸福。
這件極其重要的事在靜中結束后,韓良大踏步地又鉆進了鄰近的超市,他有史以來首次有目的并用心地選各種食品和蔬菜,他細致地想著方母的牙口應該吃些柔軟的食品,為了胃的舒服,該少吃些粗糙的肉類,多吃些蛋類和豆類,這種想法突然讓他感到人活著的細致而產生的溫暖,他暫時不再活得粗糙了,他覺得心臟已經開始跳舞了。
當韓良以蹦跳的姿勢回到家的時候,方母已經站在家門口等候了,手臂上掛著一個陳舊的布包。雙方透過大口罩的遮蓋,都沒有說話,就像若干年前立在金剛的墳前一樣。他們用眼縫相互打了個招呼進了家。
這若干年來,方母和韓良第一次這樣近距離地接觸,整個午飯的操持和享用都顯出戰戰兢兢的不安和緊張。方母和韓良都在努力向對方的碗里夾菜,又總是同時將伸出的筷子夾在一起。方母笑笑說:“年輕輕的,要多吃。”韓良就把腦袋扎進碗里,豬一樣大吃。他覺得這菜就是二十多年前金剛家的菜,也是方母親手做的,同桌的金剛也像他一樣,紛紛將腦袋齊刷刷地扎進碗里,嘴里發出嗑啪嗑啪的咀嚼聲。
方母說:“金剛小的時候啊,就吃得這么香。”
“對了,那時候,你就和金剛認識了?十幾歲的時候?”
韓良一邊吃著一邊點著頭,明白了,又使勁地搖搖頭,這顆光亮的腦袋將方母照耀得吃不下去飯,“怎么就再不讓頭發長起來!”這個問題韓良也問過自己無數次,他極其慌亂地避開這個話題,把咀嚼的聲音放大到更大,更遠。
飯后,方母坐在床上片刻,才開始仔細地看這間屋子,她想伸手把床頭的蜘蛛網掠掉,“怎么過成這樣,蜘蛛網都把你蓋了!”韓良咯咯地笑開了,“留著吧,我喜歡這些蜘蛛網。”方母無奈而憐惜地望了韓良一眼,也笑了,那眼神把韓良驚了一下,他想,她定是把他當成她的金剛了。
屋子里的空氣有點局促不安,兩個人就這么坐著,韓良努力地想搜尋些話題,燥燥地捋他的光腦殼。還是方母終于把布包打開了,取出一個長方形的棉布縫制的布袋,她剝掉布袋,一個褪盡色的蘭花條手絹包著一個長方形的東西,她又把手絹揭開,一沓綠瑩瑩的匯款單壓成了一塊方磚托在眼前。她掀了幾掀,底層的幾張紙已經發黃滲透在一起,不知經歷了多少年的積累。
韓良驚呆了,全身的血液瞬間抽到了光禿的腦袋頂兒,韓良就不是韓良了。方母捋著這一沓匯款單,手都發起抖來,她發出了一連串的疑問,不知道是面對韓良,還是面對這間屋子,又或是面對沉默的蜘蛛,她把一張剛剛收到的匯款單舉到半空,“這是銀城主路郵局匯出的,這是這些匯款單的起始點,我確定,下一封匯款單的郵局肯定是順成路上的那家。”
韓良起身倒了杯水來,輕輕放到床頭的桌子上,問:“您怎么能知道?”
“這些匯款單每次從不同地方的郵局匯到我的家里,可是,銀城就這么幾家郵局,他再變換,再想遮掩什么,都逃不出本已固定的郵局,世界就這么大,銀城就這么大。”韓良取過來幾張匯款單,看著上面熟悉的字樣,可都像針一樣刺透他的眼睛和心臟。
方母說,“再下一封一定是棗鄉街的郵局匯出的,再下次是恒信街,順河街,北溝街,新城路……這個人把銀城所有的郵局都走遍了,并翻過來覆過去,你說,他為什么要這樣,為了不讓我找到他?為了讓我信任他?自從金剛走了第三個月開始,這種不斷變換地址的匯款單就每隔三個月寄到我的家里。我為了第一張匯款單驚恐不已,追到匯出的郵局里,但是,郵局的工作人員只負責我的取款,卻因匯款單上的寄款人沒有任何聯系方式而無從查起,我就攥著這張匯款單回了家。”
“我大半輩子的生活因為金剛的入獄而糊里糊涂地過了,金剛死了,這些不明來歷的匯款單又讓我害怕。”方母突然抓住韓良的胳膊,眼睛從松垮的眼眶里脫出來,“韓良,你說是不是那個死去的人還是不放過我們,要么是他的親人不放過我們,這些匯款單是他們又要讓金剛犯罪而做的套兒?”方母渾身顫栗起來,木床在激烈地發抖,發出咯咯吱吱的叫喊聲。
“不會!絕對不會的!”韓良站起來又坐下。
“你這么肯定?”
“也許寄錯了!”
“寄錯了,一錯就是這么多年?”
韓良順手把方母面前的杯子端起來,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喉嚨著火了,他完全忘了他剛剛為方母倒上的是一杯熱水。他張著嘴躥到衛生間里,像一只熱狗哈哈地吐氣,熱迅速將他的口腔和喉嚨啄的通紅而刺痛。方母跟了過來,“燙著沒!”韓良抹了一把眼睛,“沒,沒事。”
方母回到客廳里走來走去再不坐下了,“那會是誰?干嘛要這樣對我這個老婆子!”
“也許這個人膽子小,沒有勇氣露面。也許,這個人就想簡簡單單做這件事情。”韓良低聲地回復著。
方母搖搖頭,表示堅決地給予否定,她緊緊抓住韓良的胳膊,幾欲要把韓良的胳膊從肩膀上拽下來,“會有這樣的好人?我不信,也不敢信,怎么會寄給我這個老太婆,當年你和金剛被判故意傷人罪,沒人信?”
聽到很久前的這個判定,韓良蹭地從床上彈起來,方母有些緩過神來,“孩子,不說了,我不該再提過去的事了。”
“也許那個人知道了當年的事情,對金剛的憐憫,出于良心,才做了這件事。”
“可能嗎?可信嗎?或許是真的。”
“也許這個人這樣做才覺得活著有意義,現在人不都是追問活著的意義嗎?”
“那你說,會不會是以前那個死人,或者那個死人的家里還在報復?金剛已經死了,已經坐了二十年的牢,把一輩子都賠上了,他們還不放過?”方母的思想又兜回了恐懼和猜疑中,韓良被方母抓扯地驚恐起來,那個死去的人和死去人的親人紛紛橫沖直撞地扎進他的腦袋里。
那是若干年前的一個晚上,韓良和金剛在鋁廠的化驗室里加夜班,后半夜了才睡眼惺忪地開車回家。經過順河街的一條路上,身后一輛“路虎”像一條蛇搖擺在大街上,車頂上冒出一顆黃毛腦袋,扯著喉嚨在嘶嚎流行曲子,自不成調了。車速在瞬間提速,車輪子發出呲呲的摩擦聲。金剛把車子極力地向路邊靠,像一只弱小的雞雛,“路虎”將龐大的身子也靠過來,扭出去,又緊緊靠過來,蔓延在半空的狂笑、甩唿哨和嚎叫聲里,突然間,“路虎”以虎的霸道直沖而來,轟地炮炸聲后,世界被粉身碎骨了。
韓良在屋子里被若干年前真實地炸起來,他光禿的腦袋上滲出了層層汗珠子,汗衫濕透了,刺癢的汗水灼進人的皮膚里,讓他感到痛徹心扉的疼痛,他清楚地知道他方才回到了過去。他的耳朵從此灌滿了這種轟炸聲,隨后是爆炸后的死寂,他就像被反反復復扔進火爐里焚燒,在無法琢磨的時機又頃刻間被拋到冰水里滅了火。那個抻出車頂瘋狂嘶嚎的家伙將自己撞飛了,頭顱在拋出幾十米外的草叢里被警察追了回來。
韓良感到自己若干年前的頭痛欲裂襲擊而來,他起身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憤怒悔恨至極,他此刻必須把自己變成一只蜘蛛,沉默地面對今天方母積壓了大輩子的一切傾訴與質疑,甚至謾罵與無奈。這些年與他為伴的蜘蛛正是始終如一地扮演著這個傾聽者的角色,當他望到房梁上的蜘蛛正靜靜地守望他們的一刻,他哇地號啕大哭起來,幾十年的僵硬與羈押,因為蜘蛛,突然一股溫熱的液體從韓良的心里涌到眼睛,他流出了人的眼淚。
方母張著嘴數他來來回回的步子,她也被這魔咒折磨了若干年,她已經眼淚汪汪,她抱著韓良的腦袋,“那時候金剛才畢業,才工作,美好才開始,他還沒有談女朋友呢,他剛剛賺了薪水,買了個小QQ車……”
方母陡然間斬斷哭聲,突然變成冷峻的面孔,布滿憤恨,“讓我信,不可能,一個木偶死了,就讓我兒子償一輩子命!就因為這個在車里亂叫的木偶是那孩子的寵愛,就因為那孩子有個厲害的爹!誰沒有孩子?就把故意傷害的屎盆子扣在我兒子身上,就把我兒子給毀了!這準又是他們歹毒的把戲,想用這些不明不白的錢神出鬼沒地設個套,讓我這個老婆子鉆!”
方母終于失控了,她語無倫次,揮起手要將整沓匯款單胡亂地撕破,就像當年追回那個被撞飛的玩偶的腦袋,被方母奪了去要撕個粉碎。過去和現在都被韓良攔住了,他抱住方母激烈抖動的身體,壓住內心里的痛苦,他有些發昏,他的世界因為這沓親手寄出又被方母封存的匯款單徹底塌陷了,他在努力地用這個微小的方式回歸到一個真正的人,卻無意間成為了扼殺金剛一家的兇手的延續,竟成了真實面前的一種假象。他沒想到方母握著的這些匯款單,經歷了若干年竟一張也未取出來,這讓他更加搞不懂曾經的獄內和今日的獄外的人世間哪一個更可信,又有什么區別。
韓良緊緊摟著方母,說:“伯母,我幫你找到這個人,這個人不是壞人……”
方母繼續她的痛苦和顫抖。
韓良說:“伯母,這個人做的事讓你老人家受怕了,受苦了。”
方母仍然沒有回答,韓良繼續說,他慌亂極了,“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我只是想……”方母陡然抬起頭,狠力地揚過來一巴掌,打斷了韓良的話,又突然間張開雙臂將韓良緊緊摟在自己的懷里。
不知道過了多久,方母如何走了,韓良似乎都不記得了,他的大腦被抽空了,他只記得方母臨走時留下一句話,“好兒子,好好過日子,平平安安的,伯母看著你。”隨后,那只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這一拍,讓他抖成一個團兒,牙齒發出嗑啪嗑啪的斷裂聲,像一頭野獸撕裂咀嚼食物的骨骼和肌肉,四處濺滿了血,他自責,他覺得自己毫無血性,他變成一臺硬冷的粉碎機,一分一厘地粉碎了方伯母的身心。
他瘋狂地甩起自己的身子,將屋子里所有的瓶瓶罐罐摔個粉碎,一片破碎聲后,韓良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他面對蜘蛛織就的一個又一個蛛網,他嗖地揮起大手要將所有的蛛網掠個底朝天,他要把自己在銀城所有郵局躥行的痕跡都毀掉,可是,他突然遲疑了一下,大手抓起滿把的匯款單拋灑到半空,像是為金剛和他灑落的紙命線。他一邊灑一邊圍著屋子轉起圈兒來,一圈一圈,匯款單鋪了一地,將蜘蛛網撞破了大洞。另一只手卻用桌子上的白色口罩罩住整張臉,口罩里發出最后一個聲響,噓,噓,弱得像人臨死前抽出的最后一口氣。
整個屋子在外界的灰暗中變得更加灰暗,寂靜籠罩下的韓良,輕輕走出了自己的身體,仿若又回到當年金剛的體魄,走向蜘蛛剛剛補好網的房梁,扎了個木凳子登上去,從蜘蛛伙計那里尋了一根麻花繩子般的蛛絲,結實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