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曉鳴
我有兩個舅舅。大舅,我沒見過,據說是60年餓死的。老舅,今天八十一歲。
記得小時候,母親帶著我走娘家,倒是見過大舅母的,那是一個身架不高、膚色白凈、毫不起眼的老太太。那時候,不懂事,許多東西也識不得。現在想起來,大舅母年輕時不但是個美人,舉手投足間蘊含著一種大家閨范。只可惜,沒過多久大舅母也死了。
解放前,說起老陳家,可了不得。城里開著糧行,鄉里有千畝良田,是個遠近聞名的大戶。外婆為陳家生了兩男兩女。大舅是長子管著家,大姨嫁了個國軍團長隨軍去了。我母親和老舅分別就讀女子師范和南京國立中學。解放后,財產被瓜分,陳家從此敗落了。
大姨的丈夫1949年在國軍潰敗中被流彈打死,大姨便帶著一歲多剛會走的女兒徒步往北走,一門心思,想回家去。途徑蕪湖,隨身攜帶著的金銀細軟被潰不成軍的國軍傷兵搶竊一空。這時候,悲痛欲絕的大姨,又親眼目睹了鄉間大戶的財產被瓜分,財主被窮漢子們暴打,家眷遭受欺辱的恐怖場面。她知道,家是不能回了。自己身無分文,又拖著一個孩子,這可如何是好。她漫無目的走在亂哄哄的蕪湖大街上,女兒餓得哇哇叫,哭著要吃的。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一個身著灰布衣服年紀較大的女軍人,往大姨手里塞上兩塊大餅,笑了笑,然后,風風火火地走開了。此人胖乎乎的,生得一副善相。大姨領著女兒,一路尾隨。女軍人走進了一個大院,持槍站崗的兵慌忙立正敬禮。見此情景,大姨就動了心思,她讓女兒站在院門外,謊稱自己去尋水來喝,悄悄地躲在不遠處看著動靜。久不見娘,孩子哭了,哭聲驚動了院子里的人,后來,大姨看見那位胖乎乎的女軍人把女兒領進了院門。大姨走了,她抹著眼淚,聽著“解放區的天,是明亮的天……”的歌曲,一路流浪到南京。最終,經人介紹,大姨給一個赤貧的死了老婆、又拖著兩個兒子的半老農民做了填房。后來,大姨生了一個女兒,她就是我唯一的姨表妹。記得我問過大姨想不想去找那個送出去的表姐。大姨說找到又怎樣,還不是一樣受累。你的表姐若是真跟上了那個女軍官,日子肯定好過的。
老舅原本是留在南京的。滁州解放時,南京尚在國民黨手里,可是,解放軍己經屯兵長江北岸。世道亂得很,蔣介石下野,李宗仁成了代總統,國共兩黨正在北平談判。那時候,外公擔心真要“劃江而制”,老舅就回不來了。于是,他花重金走關系,硬生生地把老舅拽了回來。一家人雖然團圓了,可是,陳家幾代人傳下來的產業,瞬間被分個凈光不說,家人一個個的還被扣上了地主的帽子。全家人被政府遣送回鄉,接受勞動改造。
鄉下的陳家大院,四進的宅子,分給了九戶人家。有家不能回,外公一家被迫住進了破敗的土地廟里。1960年的春天,外公外婆和大舅相繼餓死在家里。誰能想到,全村最先餓死的竟然是過去遠處聞名的大財主,唉,世事真是難以預料。
老舅精明,有文化,人也生得喜俏,開口不笑不說話。那些年,在鄉里,除了運動來了挨批斗之外,他倒也沒受多少罪。可是,卻把婚姻的事弄耽誤了。文化大革命過去之后,老舅已經人過中年。母親和大姨開始為他張羅婚事,一來二往,沒有合適的。那時候,鄉里的日子苦寒,老舅一個人掙工分養活自己還行,如若尋一個拖家帶口的女人進門,日子就緊巴了。記得我十二歲那年,我家這邊發大水,政府發的每人八兩碎米一天,根本不夠吃。我們小兄弟們鬧得不行,母親便差我去老舅家討些糧食來家補缺。
到了老舅家,正趕上做飯,老舅添了幾碗米煮了,又去菜地割了韭菜,也不擇理,水塘邊洗一洗,磕了幾個雞蛋,沒等鍋里的菜油煉熱,就下鍋一并炒了。老舅一個人習慣了,家里也沒個婦人張羅著,生活上也有些不太講究。吃飯時,我不斷從滿是生菜油味兒韭菜中,挑出咯牙的三棱草來。既便如此,那頓飯,吃得那叫一個香呵,我一連吃了三碗米飯,鍋里沒了,老舅把鍋巴鏟了給了我。直到現在,還記得清白。那天,我背了二十斤米從老舅家出來,一路急行,累,但很快活。回到家,天,已經黑了。
農村包產到戶那幾年,國家也不再講究成份,老舅就被抽到大隊部去了,并住在了那里。那時候,老舅是快活的,大隊給的工資不但夠吃夠用,一年下來,還略有盈余。工作也不忙,平日就是看看廣播,寫寫畫畫的輕巧活。老舅的婚事又一次被我母親提了起來。母親的意思是好歹尋一個,老了好作個伴。老舅的意思是一個人習慣了,也沒合適的。再說老了也不怕,大舅家的表哥表姐,一直對老舅不錯,畢竟是親的,住得也不遠,他們不會不管的。
常言道;老娘親,舅為大。逢年節,母親便差我們給老舅拜年去。老舅也經常來我家看母親。我大哥二哥結婚時,作為娘舅,他都領著大舅家的表哥表姐一行人,前來典禮升號,履行著娘舅的職責。親戚就是這樣,越走動越親。然而,時光如水,一晃又過去了許多年。
第一次看見老舅哭泣是我母親去世的那一年。我母親是因車禍離世的,辦完母親的后事,臨走時,老舅悲痛欲絕地說,小姐死了有你們送終,將來我死了也不知會怎樣。我安慰他說,放心,老舅你有侄兒侄女,也有我們這些外甥,不會不管你的。那一刻,我發現老舅老了。
唉,老陳家也不知怎么了,我母親去世不久,大舅家的表哥表姐又相繼去逝,年齡都不大,也就六十多歲。接著,大姨又去世了。這樣一來,除了表哥家還有一個未成年小兒子之外,老陳家只稱下老舅孤身一人了。
沒過幾年,老舅作為農村的孤寡老人,被政府安置進了養老院。
我在外地工作,每年也就回去兩三次。回去,總要去看老舅。因為,看見他,就想起了我的母親。若有一次沒去見他,心里便存下了牽掛,割不掉,甩不開。見了他,其實也很平淡,大不了說些問候話,掏些錢塞給他,奇怪,心里立刻就踏實了。沒法,老舅是母親在世上留給我們唯一的念想。
今年清明,回家時剛好路過養老院,我決定去看老舅。去之前,我和弟弟通了電話,弟弟告訴我,年前,老舅住院了,不算重,也就是感冒吊了幾天水。沒曾想,老舅趁著住院時,花了450元,把自己的壽衣置辦了。出院時,老舅嘴里一直念叨著弟弟新搬的家在什么位置,看樣子,心里想去又怕弟弟工作忙,不好開口。他讓我把老舅接回家吃頓飯,下午再送回去。見了老舅,自然高興。養老院多是孤寡老人,不到年節,很少有人來探望。老舅可憐,除了我們兄弟幾個人之外,根本沒人來看望他。
聽說我要帶他回家吃飯去,老舅興奮得連路都走不好了。養老院挺負責任,老人出門要登記,誰接走的,什么關糸,地址、電話、什么時間送回來,都要一一登記完全。院里的老人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有人打聽我是誰,老舅大聲地說;“我外甥,就是我說過的大老板,開小寶車來接我回家吃飯的。”自豪的神色,溢于言表。
來到家,老舅這里看看那里摸摸,接著便感嘆道;“我小姐要是活著,多享福。唉,沒有命呀!”吃飯的時候,我數落老舅,不該自己置辦壽衣的。他說;“我老了,養老院隔三差五就能看見死人,自己不備好壽衣,死了就沒得穿。”說著,他變得傷感起來。他告訴我,如今的孤寡老人死了以后,公家負責火化,可是,但凡骨灰沒人領的,后來就扔了。他說;“不說了,來,喝酒。”聽了他話,我的心顫了一下,有些疼。
吃完飯,我們弟兄倆將老舅送回了養老院。臨別,我掏出錢塞給了老舅,我說;“別擔心,養老院里有小弟的聯系電話,我保證,等你死了,一定趕回來。”老舅說;“你媽己經死了二十一年了,可你們兄弟還這般待我,知足了。”說著,他滿意地笑了。
回來的路上,我便和小弟提出想要為老舅買個墓地的事,沒曾想,兄弟倆一拍即合。小弟告訴我說他有一個戰友,如今是殯儀館的館長,我們父母親的墓地就歸他們管轄。假如,能在母親旁邊給老舅買一個墓,不就更好了。每年清明,還能順便給老舅燒些紙錢。小弟當即給戰友打了電話,真是巧,不但有,還不算貴,位置就在我們父母墓地的后面。
第二天,我們兄弟倆便去了公墓,把給老舅買的墓地手續辦了。我們買了鮮花,紙錢,來到父母的墓碑前,掃墓,叩頭,獻花之后,便把給老舅買了墓地的事告訴了母親。我相信,母親聽了,一定歡喜的了不得。
上完墳,我們決定馬上去養老院。
老舅見了我們兄弟顯得很吃驚,小弟掏出了墓地使用證,遞給了老舅說;“我們把你的墓地買好了,離我媽的墓地不到五十米。這回,你該放心了。”老舅接過墓地使用證,看了又看,突然,他大聲地喊道;“姐呀,這回我不怕了,死也閉眼了……。”說著,淚水汩汩地流了下來。
那一刻,我也想哭,但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