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兆華 字是人衣冠

白手寫大字

大廈的電梯承載上限是5人，香港這城市一如既往、寸土寸金，和攝影師在逼仄中面面相覷到12樓，一進門，看到正對面的墻壁上方寫著一首《陋室銘》，一陣好聞的墨香飄來，馮兆華在旁邊用粵語招呼“坐啊，坐”，帶點疏遠的客氣。

上午上完一堂書法課，中午沒來得及休息，馮兆華六十多歲，精神仍很足。此時他坐在長書桌的右側，兩臂交叉，身體前傾，等著接問題。

馮兆華有個筆名，華戈，戈卻不是哥，讓人很好奇。他說自己不會棱棱角角，幾十年都沒跟別人吵過架，朋友說他軟弱，不如名字改硬氣一點，建議他“用那個戈啊，武器那個戈”，“也好哦”，他想，于是順理成章地用到現在。

可能真的是性格軟，1979年那場成為他人生轉折的書法比賽，還是工友一邊慫恿一邊鼓勵著去的，去后已過了截止日期，他又求主辦方，好在對方有人情味，允許參加，最終拿了優異獎。

香港是商業城市，卻總舉辦一些青年學藝活動比賽，有素描、攝影、書法等等，馮兆華拿了書法圈的獎之后，開始有人找他寫東西，之后口耳相傳，工作越來越多，薪酬開到100港幣，而普通工人日薪才幾十塊，那年他31歲，決定轉入寫字行當。

“沒有人考慮到寫書法可以出來謀生的，問題是喜歡，不一定要人培養”，馮兆華生于1948年，長于順德，是兄弟姐妹中的老五，家里的長輩愛好書法，哥哥姐姐們也在學，他都是用他們剩下的、破破爛爛的毛筆，在地上、報紙上寫字，滿心歡喜，“我用最不好的筆，寫最好的字”，就是做工人那段時間，馮兆華也不忘練字。

香港的靈魂在它的招牌，那些大廈外墻、貨車車身，油漆字醒目端莊，港式電影里鏡頭從人群搖搖晃晃往上移，燈紅燈綠的招牌，在街道上探出半身，迷幻又風情。

馮兆華寫過不少這樣的招牌。轉入寫字行業不久后，他在缽蘭街頭開了個小小的書法檔，爬過沒有安全帶的二十多層的樓，白手寫六尺大字。

大廈的外墻有竹棚，馮兆華站在20寸寬的地方寫字，寫著寫著，他要勾住竹棚，向后傾斜身體，因為“越往外看得越清楚”，“危不危險啊”，馮兆華認真反問我，他手里拿著一把尺子，臨時抓來比劃六尺有多大，“危險啊，可是字不會寫歪嗎？”“一定要平衡嘛，整個字要平衡，舒服?！?/p>

荃灣那棟樓的外墻不知道變成什么樣子，當年馮兆華不要命地從二十多層一氣寫下來，地上人如螻蟻往來匆忙，繁華的香港，因這些傳統的手寫招牌，熠熠生光。

S：為什么會在墻上寫《陋室銘》？

馮：因為租這個地方的時候，全部都白白的，太單調啦，前面寫不好看，中間寫也不好看，對面那個范圍比較大，所以就站在椅子上寫，用油漆寫的。

S：31歲之前你都還在打工嗎？

馮：肯定啦，因為從學校出來，我不知道我應該做什么東西好啊，誰都是這樣的，很茫然的。因為個人的命運也好，選擇也好，有的時候是主動，有的時候被動的；你主動，不一定有機會給你，你被動，但是有機會來啊，有意無意之間進了這一行。

S：不同的行業有沒有不同的招牌文化？

馮：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喜好。餐廳和酒店喜歡看起來敦實可信的字體；比較藝術化的行業，如理發店、夜店和卡拉 OK 喜歡那些飄逸，給人浪漫、放松之感的字體；正骨醫院、武術館和體育俱樂部喜歡魏碑體，給人強壯有力的感覺。

S：會不會覺得電腦的出現搶了傳統招牌的飯碗？

馮：那個時候電腦出來，寫書法的人心情很差，弄得我們飯都沒得吃了，原來不是哦，它可以取代某一個字體，不可能取代書法，書法更加發揚光大。李嘉誠用電腦軟件的字體，擦皮鞋的也用，沒有生命，你也可以用，他也可以用。

S：現在會不會對廣告字體做一些創新？

馮：現在好多廣告，都是唐朝的隸書，加上現代的日本文字的走向、感覺，融在一起。比如牛燒肉、大阪燒（之類的廣告字），也不是創新，這是我的風格，反正我喜歡這樣演繹、表現出來。

S：你看別人寫的字，能不能看出他的性格是什么？

馮：看得出。字的話是人的衣冠：很工整，筆畫平衡，肯定很有度數（規矩），打工一流，不一定是做老板，沒有突破，規行矩步；歪歪扭扭的就不知所謂，如果他不是書法這一行，太隨便，如果他是這一行，他想突破、創新，想表現這種歪歪扭扭給人家認同，（但）不是主流。

S：中國、日本、韓國都有書法傳統，臺灣、香港也有，你覺得哪里的最好？

馮：臺灣、日本最傳統；最不傳統的，第一韓國，它去漢文化；第二香港那些年輕人，古古怪怪。日本人最聰明，他把一些現代的東西推銷到其他地方去，自己保留最好的最傳統的中國文化，它發明秀麗筆（注：筆尖軟），給你中國人用；（發明）水寫書法布，不用墨的，筆接清水來寫，有個字印顯現出來，但是寫到第二個字前面都干掉了，日本人聰明，賺錢還切入了環保概念。

幕后三十年

20世紀80年代的香港，武行、黑幫、電影是這座城市的內在招牌，常有社團組織在缽蘭街行走，馮兆華的檔口沒被收過一毛錢保護費，某天洪金寶路過他那里，停下來看了半晌，馮兆華的字豪正，很適合寫武打片的片名，洪金寶把他介紹給電影公司。

第一部電影是1989年劉德華、鐘楚紅主演的 《愛人同志》，馮兆華此后為50多部電影執筆。業內以難搞出名的導演王家衛，除了讓他寫“一代宗師”四個字，還把電影里所有的街道、店鋪的招牌都交給了他。

現在馮兆華的工作室里，貼了很多90年代的舊海報，都是他寫過的電影，《跛豪》、《倩女幽魂》、《逃學威龍》……望過去一張張熟悉的面孔，令人唏噓又懷念。

如今香港電影業沒落，連傳統招牌也遭遇“餅大了，份額越來越少”的窘境，但馮兆華卻覺得現在正是書法熱潮，國際友人頻頻光顧他的書法班，工作室墻壁的另一面貼滿了學生的名字和上課日期，“（以前）我是一個供應者，去迎合、滿足（別人），現在書法提升到藝術層次，有了生命?！?/p>

采訪過程中工作室的門鈴響了兩次，馮兆華的電話則通了數次，學生來上課，食鋪老板托熟人買字，就連明年的揮春，都有人在這天打電話過來預約，馮兆華還是熱衷于教書法，他的社交網絡每天更新學生埋頭練字的照片，年齡段從稚童到耄耋老人，往往翻上一陣子，才翻到一個“難得休息一天”的狀態。

求字的人更是絡繹不絕。前陣子來的唐保羅先生，幫英女王九十壽誕起草過皇室請柬，看到馮兆華當場用行草寫唐詩，一邊拍照，一邊激動得抽泣，“我以為他不舒服”，大家在馮兆華幽默地講述中哈哈大笑。只要有人來求字，馮兆華都會很高興地寫下墨寶贈人，然后合影留念。這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小工作室，和《陋室銘》的描述幾無二致。

S：為什么黑社會不收你保護費？

馮：等距離外交。多去稱呼人家，“姐姐早晨好啊，吃飯沒有啊”，有禮貌一些，不要看不起人，（對）警察我也很好，像兄弟一樣，黑社會的大佬跟我握握手，坐在那聊天，那個小的不敢來打我主意啦。就是跟你也好，跟他也好。

S：認識那么多電影圈的人，有沒有收過印象深刻的學生？

馮：梁朝偉，最聰慧又最快上手。

S：有報道曾說，1991年電影《跛豪》上映，有朋友看片名就認出了你的字。

馮：是啊，認得出，以前都是書法愛好者，讀書時互相競爭，很用心了解對方寫的字，我寫的墨跡他知道。

S：你怎么為電影寫片名？

馮：編劇告訴我故事情節，他的要求怎么樣，比如吳彥祖的《魔警》，警察不是魔鬼，但是他有多重性格，編劇告訴我為什么要寫這兩個字，要容易聯想到警察不是好人，你要寫出這種感覺給他們。還有柔性一些的，林青霞《六指情魔》，而《倩女幽魂》要有種飄逸感、幽怨感。

S：你在Facebook上很活躍，是喜歡社交嗎？

馮：也不太喜歡哦，那些都是學生幫我搞的。

S：那你喜歡什么？

馮：我喜歡思考問題，比方書法，我不會很強調練書法，我的學生都這樣的，要他們寫字，同一個字不能夠寫太多。

S：為什么？

馮：老是寫寫寫，寫一萬個都沒用，一理解一個部首，或者一個主體，舉一反一百。藝術的話要領悟，領悟了才有你自己的風格。

S：有教下一代學書法嗎？

馮：我三個女兒，其中兩個是左撇子，寫傳統書法一定要右手。左手的話可以寫隸書，寫現代書法。

S：你很強調書法的傳統。

馮：我必須要強調傳統，對古人、對前人要很尊敬，不要自己搞自己那一套，最討厭。

S：現在都批評大陸的簡體字。

馮：簡體字對國家的發展有非常大的用處，好多沒文化不懂，其中一些簡體，是繁體的草書?！芭d”，漢朝的草書，簡體繼續用了這個，“樂”，早就有了。好多草書，日本拿去沿用到現在，一樣的，開開心心用到現在，櫻花的桜，光榮的栄，他們為什么不去抨擊日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