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紹棠
別夢依稀兮咒逝川,光陰者百代之過客;忽聞《河北文學》創刊四十周年,真令人百感叢生,慨嘆浮生若夢。
我是《河北文學》創刊時期(當時刊名《河北文藝》)的作者之一,也是創刊時期的同仁之一。
從1949年冬出刊到1951年夏第一次停刊,我稱之為創刊時期。
創刊時期的幾位負責人胡蘇、遠千里、莊進輝、王思奇同志,已經與世長辭。其他男女同仁,一個個都成了老頭老太太。連我這個編輯部中年齡最小的小數點兒,也五十有三,又身患重病;雖然活著,卻不敢自稱“健在”了。
1951年2月28日下午,我走進保定提法司街的河北省文聯大門。那一天,我15歲整。(我出生于1936年2月29日,但四年才有一個閏二月)。第二天,我被分配到編輯部文學組工作。所以,我現在的檔案上寫著,工齡自1951年3月1日計算。
那時,實行供給制。我和編輯部不帶長字的伙伴,享受這級待遇。每月180斤小米(折實),90斤是伙食費,45斤是津貼費,45斤統一支配,即平均供應衣服、洗理、蚊帳和每月三條保定出產的三三牌香煙等。衣服只有幾種型號,我年齡小,個子矮而瘦,也只得穿起肥大臃腫的制服,形象十分滑稽可笑。我還是個孩子,本來不想吸煙;但是既然免費供應,也就不抽白不抽,一來二去便染上了煙癮。每星期日改善生活都有酒喝,久而久之我也便學會了喝酒。從此,煙酒跟我結下三十七年半的不解之緣;直到1988年8月中風偏癱,我才把煙酒戒掉。現在病情雖有好轉,也不打算死灰復燃,重蹈舊轍了。
我的一生中,曾有兩次“串門”,都對我的生活和創作產生了重大影響。一次是15歲到河北省文聯(《河北文藝》編輯部),“串門”六個月,一次是18歲到北京大學,“串門”不到一年。
在《河北文藝》編輯部的六個月,我其實只參加了三期雜志的編輯工作,雜志便停了刊;全體工作人員投入審干運動,又稱“忠誠老實”運動。
分配給我初審的稿件,主要是基層業余作者的來稿,其中以浩然、常庚西和張扶共投稿最多。按照規定,退稿信只能加蓋公章,不許編輯私自署名。我為浩然的鍥而不舍精神所感動,在給他的一封信中竟寫下了自己的名字。28年后(1979年),我和浩然見面,他說他把我這封回信保存了多年。浩然跟我同時習作,開始極不順利,但百折不撓,終成大家。我和庚西后來也結下了深厚的友誼,只是跟張扶共沒有見過一面。聽浩然說,張扶共遭遇坎坷而死,我的心沉重了很久。在我的記憶里,他們三人中扶共是最自命不凡很有浪漫氣質的。
我只有15歲,整個文聯數我的年齡最小,歷史清白,干凈透明,審干運動審不到我頭上,我的政治水平也當不上運動骨干。雜志停了刊不必處理來稿,上級便交給我一個光榮任務:對幾經戰火幸存下來,而又在倉庫角落里擱置多年的《冀中一日》征文進行初選。這些征文有的是領導干部、知名人士、作家、編輯、記者的手筆,更多的是基層干部和普通戰士寫的;也許有的作者已經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犧牲了寶貴的生命。我的初選有如一夫當關,生殺予奪大權在握;面對這些飽蘸血淚寫成的文字,我怎能忍心挑剔?打開裝滿征文的麻袋,只將因雨水浸污或鉛筆書寫而字跡模糊的稿件,以及因輾轉存放而殘缺不全的稿件,忍痛割愛,予以淘汰。據說,這本書后來出版了,可惜我沒有看到,舊夢難尋。
我在文聯和編輯部雖然深得領導的厚愛和同事們的寬容,但是倘若被認為文藝思想出現了問題,批判起來便一下子變得冷酷無情了。
到《河北文藝》編輯部以后,我寫了一個中篇小說《七月里高粱紅》,在《光明日報》副刊上連載,又在《河北文藝》上發表了短篇小說《紅飄帶》。《紅飄帶》寫的是我的家鄉的一個真實故事。那是抗日戰爭時期的1945年春季,一架到北平東郊轟炸日本電臺的美國B29飛機,因燃料耗盡,在北運河岸邊的京津公路上迫降,為我抗日軍民搶救脫險。美國前總統卡特,第二次世界大戰時是個轟炸機駕駛員,執行任務時也因發生事故,迫降于我膠東抗日根據地,被我抗日軍民救了命,一直感恩不盡。我為了政治宣傳需要,又虛構了那個駕駛員恩將仇報,在解放戰爭中狂轟濫炸北運河農村,把當年的救命恩人炸掉了一只胳膊。這篇小說的“反帝”主題十分明顯,卻被扣上對敵人抱有幻想的帽子,開了幾次批判會。
人小骨頭嫩,泰山壓頂怎敢不彎腰?心里委屈,口頭不敢不認錯。28年后,這篇小說的前半部分情節,被珠江電影制片廠使用,拍成以歌頌中美友誼為主題的電影《一個美國飛行員》。
原來我覺得文聯大院像個溫暖的大家庭,現在卻有點寒氣襲人了。于是,我打報告請假,回家探親。
我的探親報告沒有被批準。按照當時供給制的規定,參加革命三至五年才能探家,七至十年才能結婚。
挨了批判心里委屈,不準探親更加難受,肚子里憋氣就悶出了病。開始我鬧牙疼,拔掉了兩顆槽牙,后來滿臉又長出黃水瘡。同志們跟我開玩笑,說我是開不敗的花朵長在臉上,已經趕上馬加(中篇小說《開不敗的花朵》的作者)了。
審干運動后期,傳說要處理一批人和精簡一些人;我聞訊大喜,搶先爭取處理或精簡。我的頂頭上司柳溪,當時才27歲,青春似火,激情滿懷,說我這是脫離革命的退坡思想。于是,我又去找遠千里。遠千里是副主任兼秘書長,主持文聯的全面工作。遠千里對我極為偏愛,我到河北省文聯,是他寫信向我發出邀請,并且派人把我接來的。他知道我對被批判心懷不滿,不準探親就更加反感,只得婉言相勸。他說,處理的是有歷史問題的人,精簡的是水平較低的人;而我是文聯的重點培養對象,將來是第二個谷峪,怎能把我處理或精簡呢?又說,過些日子,處理和精簡工作結束,可以對我特殊照顧,準許我回家看一看,住上十天半個月。但是,我去意已定,不把我精簡,掛冠而去(自動離職)也在所不惜。遠千里見我難以挽留,便把我列為精簡人員之首,上報省委,由河北省文教廳保送我到通州潞河中學念高中。臨上火車之前,遠千里又找我長談,并且口頭約為兄弟。他比我年長22歲,如此屈尊可見誠心實意。遠千里身不由己當了官,骨子里還是個熱情的詩人;1968年的壯烈自戕,走的正是詩祖屈原之路。在我的一生中,遠千里是對我有知遇之恩的第一個人。
走出河北省文聯大門之后,我在創作上像大運河的水決了堤出了槽。半年光景,便先后在《天津日報》的文藝周刊,《人民文學》和《中國青年報》上,接連發表了十來篇小說,受到一些老作家的賞識。這種“暴發”,連我自己都莫名所以。不過,有一點當時我就很明白,在《河北文藝》編輯部的六個月,好比學戲坐科,在潛移默化中得到充實和提高,出科之后才打開了場子。
想到什么寫什么,想到哪里寫哪里,看看已經溢出三千字,再寫就“令人厭倦”了。《河北文學》創刊四十年,中國四十年當代文學史,我都算是過得硬的見證人;但是切忌倚老賣老,一副古久先生面孔,搗騰陳谷子爛芝麻。
1989年8月于煙籠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