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文珍

怎么也不知道/春天看不見只有一次/花全開了/開得到處都是/后來就很孤單

——顧城《麥田》

1

花是我們這個世界所能擁有的最好的事物之一。即便不是最偉大的——

也無疑是最美的。

詩人通常以為，一朵花從開放到凋謝的過程，足以暗示一切成住壞空。佛經里常說一花一葉一如來，博爾赫斯也在《阿萊夫》里引用丁尼生的話：“假如我們能僅僅了解一朵花，我們就知道我們是些什么人，世界是什么了。他或許想說，事物不論多么細微，都涉及宇宙的歷史及其無窮的因果關系，……可見的世界每一個形象都是完整的，正如叔本華所說，每個人的意志都是完整的?！?/p>

可倘若一朵花有意志，似乎總比一個人的意志要來得動人，因為花的開落是如此的短暫而竭盡全力。連無人見證的時刻都是珍貴的，“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千年前王維和我們一樣痛惜那無緣在場的美麗。對花的憐取賞惜，或許就是心中有詩者對有限身、浮沉事、人間世的深情厚誼?；ǘ鋷缀蹩梢越栌魅魏蚊篮枚资诺氖挛铩２粏沃干厝A易老，也不光是情事難留。

傷心時甚至不需要說任何話。只要靜靜地指給人看一朵落花就夠了。

2

從更具體一點的生物學上說，花的有無是區分被子植物和裸子植物的關鍵，其本身就是被子植物的繁殖器官。世人常將花朵看做華而不實脆弱無用之物，事實上，花的鮮艷自有其實際功效：憑顏色、芳香和花蜜吸引蜂蝶等昆蟲，借其授粉傳粉。連所謂無花果也都有花，不過屬于隱形花序：

“花在總花軸上，頂端下凹，長成一個肉質空心圓球，球頂有一未封死的小孔。如用刀將圓球切開，在空腔周緣上端可見雄花，下有雌花，開花季節，有一種蟲子從小孔鉆入助它傳粉?！?/p>

這隱藏的花，有時還可以引發意想不到的別樣結果，比如里爾克的《杜伊諾哀歌》：

無花果樹，長期以來我在你身上找到意義，

你幾乎完全省略了開花

催促你那未經宣布的純粹的神秘

成為提早成熟的果實。

……我們的驕傲在開花里；我們進入我們最后的果實那延誤的內部，可已經被出賣。

……

而開花的誘惑則像夜里輕柔的空氣

觸摸他們溫柔的嘴巴，輕撫他們的眼瞼。

——《里爾克詩選》（黃燦然譯）

這些詩句就是這些隱身花的另一種收獲?；ǘ洳坏Y出累累果實，也擅長催生詩。甚至花籽本身也可以入詩，不說耳熟能詳的“綠葉成蔭子滿枝”，現代詩中也屢有佳句。還是顧城的，《生日》。

我只要裝滿小小的花籽

我要知道她們的生日

3

花朵的美麗輕盈繁殖特性實在容易讓人想起女性。因此古往今來，美人如花，花似美人，長頌不衰。我也是女子，卻并不想以花自居，自然也不想變成植物學考據狂，在花托、花萼、花冠、雌雄蕊群、門綱目科屬種等等人為分類法外，花自是完整自足的存在。

動筆寫這篇文章的那天是二月十二，既是春分，又是花朝節，更是曹雪芹設定的林黛玉誕辰——沒有比這一天更適合說說花的了，大概。

然而想說的，不過是于我有特殊情分的幾種。

第一要說的，當然是桂花。本科的很長一段時間里，“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都是我在逸仙時空BBS的簽名檔。李清照大概也很喜歡這花，所以還寫過另一句，“終日向人多蘊藉，木犀花”。木犀就是木樨，桂花的別稱。——也再也沒有比這句中的“蘊藉”二字更含情脈脈的字詞了，是欲言又止的探問，是心事微茫的不確定，也是一旦偎傍別無所求的溫存。這闕女詩人自述晚景的詞，將這一句單拿出來，卻很像是愛情。真正的愛中才有這樣引而不發的含蓄，花比蕓蕓眾生更懂得鐘情的分寸。而更妙的，桂花是這樣一種花，并非靠近便濃，走遠便淡，往往湊近聞時，氣息便沒有，灰心待走，一縷若有若無的暗香又牽你回頭。

看似觸手可及，卻不可擷取，更不能保持。桂花的香氣本身便是一種自由。這自由卻常被目為撩撥。銷魂蝕骨的催情劑。

其實她只是驕傲，只是自己本來就很好。只是不強求。

愛情的高揮發性和教世人心醉神迷的程度恰成正比，而這不穩定性卻不能夠作為被詛咒的緣由。桂花本無沾惹意；說是它向人，其實還是人向它，飛蛾撲火一般渴望這難以封存的馥郁。

也正因為這難，能從桂花精油中提煉勾兌接近原味的香水也就絕無僅有，縱有一兩種勉強接近的——譬如現在已停產賣至天價的上海金芭蕾桂花香水，以及美國著名的TrishMcEvoy性感9號（中調是桂花，前后調都不是）——其實都還只是差強人意，即便由真正金桂花干制成的糖餅糕點，也都早被蜜汁浸透，留下的不過一點似是而非的余韻，早失卻蕩人心魄的天然。

愛玲戲說人生三恨，“海棠無香”可與“鰣魚多刺”“紅樓未完”并舉，可見花香的重要。而花香中，大概也沒有比金桂更受到人們普遍喜愛的：味甘如餳，香氣在諸桂中最盛，且開在一年中天氣最爽朗的初秋，等等。而盛產金桂，素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名的，說的則是人間天堂的杭州。

有一個杭州辦雜志的朋友老吳，生平也喜桂花，每到秋天總要興師動眾地張羅圈內友人從天南海北赴杭賞桂。一連幾年，都安排住在西湖十景的“滿櫳桂雨”，但活動總需提前確定日期，而年年到了約定聚會時候，桂花不是未開，就是已謝，總歸差上幾日，不肯順利教人“賞之”。印象中只有一次趕得最巧，那年人也到得分外齊，白天可以結伴嬉游，待入夜，老吳便招待大家在滿覺隴附近的農家院聊天。聊至興起，還教人折一兩枝開得最盛的桂花斜放在條桌上，眾人便圍著那花歡喜贊嘆，聊天喝酒。第一晚便聊至深夜，走時喝得遍地空瓶。老板娘含笑應酬，未出半句怨言。第二天老吳帶大家又去，這次老板娘心思便活絡起來，待酒至三巡便開始廣散名片，招呼客人日后再來杭州務必再光臨。發給其他人都還順利，待發至老吳——其實也是老板娘唯一有指望把廣告做成的地主——卻遇到一點麻煩。老吳約莫也喝多了，醉眼一瞪：你干啥？endprint

老板娘笑道：老板，明天再來玩呀。以后也常來。我們這里茶好，又便宜……

他笑道：明天？萬一我們這群人明天都死了呢？

聲音不小，所以舉座皆驚，眾人失色。更有人小聲嘟囔道：要死你一個人死……

而我記得自己當時坐在桂花樹下，兩杯啤酒下去早已薄醉——本不善飲，但肯為桂花一醉——聽到這話卻拊掌大笑，并長久不能忘懷。

劉伶初不以家產有無介意。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p>

——資治通鑒.卷七十八

老吳便是當世劉伶。他平素就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倒并不是故意要唬老板娘。他最好玩的地方就在于大酒要喝，桂花要賞——每次活動趕不上花期，總較一眾來客更沮喪得多——好朋友也要見，天也要聊，可是明天死不死，卻管他娘。大概也只有對人世毫無虧欠更無功名蠹祿之心的人才有這份灑脫，我認識的人之中，舍他之外，也實在想不出還有誰能夠信口開河說得出這話，卻又說得如此自然而然絕不矯情。

當日被如此恫嚇，老板娘只得怏怏而走。過一會席上酒盡，老吳又多叫了許多酒，她才重又興頭起來，過來結賬卻不見人，定睛再看時，“老板”已赫然上樹——老吳雖然個子小，行動卻很利索，三五下便爬到了庭院中一棵大桂花樹的中部，許多細小金黃花朵簌簌搖落樹下人一身，肩頭，發上，杯里，衣襟，落處皆香。院中一片驚呼，連叫他當心，他卻死活不肯下來，只藏身在樹杈枝葉間，看不清表情，想必是頑童一樣的得意。

那一年，老吳至少四十五歲了。

關于桂花，我最深的回憶便是這些。關于一些和桂花香一樣荒誕離奇如夢的夜晚，關于朋友，關于驕傲，關于醉醒，關于生死，關于自由。

4

和桂花的素樸溫柔不同，芍藥則是最艷的花——只是不那么香。香和艷一聯系到一起，仿佛就有了情欲氣息。芍藥卻磊落明媚，美得理所當然?！都t樓夢》里最嬌憨爽朗的女子史湘云，也便只能醉臥在芍藥花下，而不能是別的任何花下。

“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笑嘻嘻的走來，說：‘姑娘們快瞧云姑娘，吃醉了圖涼快，在山子石后頭一塊青石板磴上睡著了。眾人聽說，都笑道：‘快別吵嚷。說著，都走來看時，果見湘云臥于山石僻處一個石磴子上，業經香夢沈酣，四面芍藥花飛了一身，滿頭臉衣襟上皆是紅香散亂；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蜜蜂蝴蝶鬧嚷嚷的圍著；又用鮫帕包了一包芍藥花瓣枕著。眾人看了，又是愛，又是笑，忙上來推喚摻扶。湘云口內猶作睡語說酒令，嘟嘟嚷嚷說：‘泉香而酒冽，……醉扶歸，——宜會親友?！?/p>

何止是書中眾人又愛又笑，這一幕也被后世公推為紅樓最美的幾個場景之一，與“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晴雯補裘”、“寶琴立雪”齊名。然而唯獨湘云是在酩酊大醉后的酣睡，便更多了幾分渾然天成的可愛。就像芍藥一樣全然的健康，明亮，沒有一絲一毫的陰翳，哪怕凋零，也是大片大片花瓣直接從枝頭落下，落地后依然是鮮艷欲滴的玫紅，夾在書里顏色不改，正如湘云家道中落而無絲毫落魄相，教人不自覺地就被那天真明媚所折服。

另一闕關于芍藥的名詞，是姜夔的《揚州慢》。

二十四橋仍在，波心蕩、冷月無聲。念橋邊紅藥，年年知為誰生。

既是淮左名都，想必奇花異卉亦多，何以獨獨嘆惋紅藥？有一個可能，就是芍藥開于牡丹之后，荷花之前，正是春將歸去的時節，因此古人又名之“將離”。而這首《揚州慢》本是面對廢墟感時傷世的詩句，自然更容易作今昔之比，發黍離之悲。

我最喜歡的季節，正是芍藥花開的四五月春夏之交。所謂“開到荼蘼花事了”，是確定春盡的淡寞；而芍藥略早于荼蘼，則是將去未去的仲春。這樣的時節，尤其有一種花團錦簇而隱約驚心的危機感，正如戲劇沖突至巔峰而未及落幕的一刻，無法更激烈，也不知何時何地就會坍塌。

以前在南方幾乎沒有見過芍藥。來北京讀研的第一年，春天去家樂福買生活必需品，結賬后偶然看到超市花檔有賣一種粉紅花苞的花。問是什么，攤主說是特價芍藥，五塊一束。遂興高采烈買回兩束插瓶，本不指望都開，不料一連數日，一朵朵漸次都開了，盛放更長達兩禮拜之久，將五月多雨而光線昏暗的書齋都照亮了。那些天，我每天都借故流連不出宿舍，只恐一出門，花的千嬌百媚便被錯過。

記得花開最好的那幾日，有一天是初夏常有的電閃雷鳴，午后窗外暗沉如夜，舍友都去上自習了，房里只余一盞昏黃的臺燈，光正打在芍藥上。那個下午，是和一個朋友重看舊電影《半生緣》，具體看沒看完已不記得，只記得在一旁靜靜陪我們看戲的芍藥顏色，風姿，美得難描難畫。芍藥原不以香氣取勝，而那個下午它卻持續散發一種清冷的雨水香，或曰藥香——原本芍藥也是入藥的。那電影的結局我們早就知道，“世均，我們再也回不去了！”而芍藥也是“將離”，更多了一分明知故犯的感傷。

從那年到現在，幾乎每個春天都買芍藥，卻再未得見那一年的正大仙容，更沒有再聞到過那清芬。甚至讓我恍惚，原本她是沒有香氣的。而當年花瓣落下被我收進木匣放干后，藥香也漸漸淡至于沒有。也許桂花是可遠循而不可近求的；而芍藥的香氣正如北地佳人，一去之后，便難再得。

5

還有黃月季。該當如何形容你呢，這夏日最初也最嬌妍的鵝黃？

還是買芍藥的那年夏天。甚至同樣是一個雨天。——那一年林林總總的記憶碎片之所以深刻，大概是正陷身于一段難以解釋的感情當中，每天都需動用大量的時間獨處，克制，發呆，在當時還不夠熟悉的北京城晃蕩，去美術館看畫展，或者一個人去更遠的西郊看田野，總之是不想留在學校。

那時雖然每日出門，卻因為心緒不佳，看見什么都像是沒瞧見，渾渾噩噩地坐公交車在中關村大街來去。有一天突然下起大雨來，我坐在車上，瞧見路上有很多人在奔跑躲避，起初并沒有感覺——根本自己的心已被打得濕透，竟也并不知道同情世人。然而就在這過程中，我眼睜睜地看見一條原本熙攘的大街變得寥落空闊，而就在這空落之中，街心護欄上的黃月季花墻躍入眼簾，被暴雨清洗之后的明艷不可方物，小朵小朵精致的刺繡突然連綿不絕展現在眼前。endprint

起初大概是先看到一兩朵。然后是三四朵，十多朵，無窮朵。像清晨的陽光一樣輕盈耀目的鵝黃，美得讓人心痛。

我依舊呆坐在車上，眼卻一直望著窗外的它們。在雨中這些小小的黃色花朵搖曳在一大片濃綠之中，如此蓬勃、清新，像一個個提著裙向我行禮的容顏姣好的少女。中關村大街有多少公里，街心這一條由黃月季組成的三四米高的花墻就有多長。有時遇到紅綠燈路口，我想下面一定沒有了，不料過了路口它們仍沉著地再現于街心，將來來去去的車水馬龍隔開，讓荒涼的被雨打濕的大街變得生動絢爛如油畫。

這才明白王陽明說的：“汝未來看花時，此花與汝同寂，汝來看花，花與你同時明白起來，可見此花不在你心外?！?/p>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睛和心被這些年輕的花朵充滿，一直以來無法擺脫的東西便紛紛剝落。車子繼續轟隆隆地往前開著，馬上我就要下車了，宿舍就在眼前了。而意想不到的，這壯觀的花墻竟一直延續到我宿舍門口的馬路上。原來她們已如鄰家少女在我的生活中默然存在了許久，而我竟一直視而不見。

她們并不以為意地擠擠挨挨在小雨中繼續向我眼歡笑著。直到我也向她們微笑起來。

后來才知道，月季是北京的市花。這種品名叫黃手帕的黃月季，更被選擇當做花墻種滿了北京的所有主干道。然而當時的我是不知道的。那是我在北京度過的第一個春天。

我給你早在你出生前多年的一個傍晚看到的一朵黃玫瑰的記憶。

我給你關于你生命的詮釋，關于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真實而驚人的存在。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博爾赫斯《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玫瑰、薔薇、月季在英文里，都有一個統一的名字“ROSE”。也許是我的困惑、危險和失敗打動了這一片黃月季，讓它們決定要集體出現在我面前；更可能的，是它們真實而驚人的存在無意間合力將我從心造的荒漠里拉出，讓我乘一輛半空的332路公交車，晃晃蕩蕩重回現實的傍晚，回到我所忽視的世界的另一邊。

因此我是如此感激。在每個被黃月季重新點亮的北京初夏，都會再感激一次。

6

另一種可以被稱做ROSE的花，也許是刺玫。我想特別說明的，是白色的那一種。在此前，我似乎沒有說過白色花的故事。

“白色是一種包含光譜中所有顏色光的顏色。明度最高，最無色相?？梢詫⒐庾V中三原色的光：藍色、紅色和綠色，按一定比例混合得到白光。光譜中所有其他可見光的混合也是白光。這個顏色在當下代表純潔。”

而在另一個維度，白色當然也代表最豐富充沛的可能性：它是所有可見光的總和。

而白刺玫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它同時又那樣簡單，短得像一個童話。

“有一天，兩個朋友來到陌生的城，進入一個很大的森林公園，為了看一個著名的小亭子。為了找這亭子他們迷了路。那天兩個缺乏鍛煉的城里人，整整跋涉了二十公里，而這座山就像是一座森林的迷宮，一時間走不出去。天馬上就要黑了，他們精疲力竭，沒有水喝。就在最灰心的一刻，一個朋友指給另一個朋友看一樣東西。那不是別的什么，只是路邊一朵小小的白刺玫，被穿過枝葉的一束陽光照亮，像一個具體而微的奇跡，通體發著光。因為這是一條少有人行的路，這一枝刺玫從天而降，深綠鋸齒緣的葉子，枝條上微紅細巧的刺，一樣樣都無比清晰，甚至比日后的命運還要真實。關鍵是有光。光正好打在了最美的那朵花上，而光又轉瞬即逝。僅僅被照亮了一兩分鐘，白刺玫就回到了黑暗之中，變成了一朵暗處無人問津的花。而兩個朋友站在原地，驚呆了。過了很久很久，他們才意識到自己跋山涉水來到此地，并不是為了那個亭子，也不為穿過陌生的山林，只是為了遇見山中這朵注定被照亮的白刺玫，分秒不差，見識到令他們久久不能開口的美。”

這兩個朋友后來一直沒有忘記那朵刺玫。但是他們也從未告訴過任何別人它到底有多美。它就像人世間的一個秘密：本來所有的花開，都是為著一個秘密。秘密太大，無法靜默，就會孕育成一朵花最終綻放。

或許世間有多少朵花，就有多少個關于愛與活著的秘密。

花除掉秘密，也還有別的含義。張文江老師在談論有關日本能劇的《風姿花傳》時解釋，“花”在此處，是藝術魅力的最高表現。姿是態度，比表演類型的風高一步，花又比姿高一步，而“若能將此花，由我心傳至你心”，就謂之風姿花傳。

“因為這是真正掌握‘能的演員才擁有的‘花，……無論使其開，還是使其謝，皆按己意，……不會被年輕之‘花所敗，因為真正掌握‘花的人在某種程度上擊敗了時間?！?/p>

以花為名，說的卻是戲劇和人生的道理。從這一層再看花開花落，便真是兩由之，兩相歡。因為只要自己刀刃始終“若新發于硎”，生機便始終存在，經春復冬，花謝了還會自開。

7

我們一生中，大抵都見過許多花開，也看過無數花落。有人可以辨認出一百種蘭花和百合，也有人自己家中就有一座琳瑯滿目的園林。然而花卻不應該僅供觀看。它帶給欣賞者愉悅，卻不單只帶來眼目之娛。它有時候是一個秘密，有的時候是一個奇跡，有時是一種超凡入圣的孜孜以求，更多時候，卻是愛、熱情與生命本身。

小王子居住在一個人的星球上，只擁有唯一的一朵玫瑰花，我們似乎比他幸運，住在一顆處處開滿了花的星球上。然而讓自己有意愿為之勉力活下去的，卻依然只是浩瀚星河中的一顆，千千萬萬人中的三兩個，無窮多花的少數幾朵。

因此見不到自己的那朵花兒便死去的小王子是幸福的。為了花而活的一生，大概比為了別的什么而活的一生要更好，也更值得。是他和狐貍說的話吧：

“要是你喜歡一朵花，而她在一顆星星上，那你夜里看著天空，就會覺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開滿了花兒。”

就因為這句話。后來每當不快樂時我便閉上眼，就看見心愛過的那些花兒，我親愛的梔子，桂花，芍藥，刺玫，睡蓮，桔梗，繡球，風信子，紛紛騎著星星向我飛來。那情形好美，她們真美極了，我一點也不孤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