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言宏 He Yanh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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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究與執迷
——葉輝讀札
◎何言宏 He Yanhong
當我將葉輝的詩作以微信的方式轉發給一位朋友閱讀后,這位對葉輝并不很了解的朋友說:“感覺上,葉輝應該是1960年代出生的詩人”。我很欽佩朋友的精準,并且為其在代群的意義上來理解葉輝而感到驚訝。在隨后的幾天里,我一直在想,葉輝的詩作,是不是帶有明顯的標記,體現著1960出生的詩人們所易常有的精神氣息,以及他們每每獨有的詩歌風格和基本主題?對此問題,我并不很清楚。在對葉輝的閱讀中,我只是覺得——隱約地覺得,我在精神上,出現了一種“回退”的的感覺:一方面,我能經由葉輝的詩作從紛繁忙亂的外部世界和世俗生活“回退”到“自我”,在“自我”的一隅深自玩味,找回自我,體味著自我;另一方面,在時間的維度上,我又仿佛“回退”到了自己的青年時代,重新接續起自己以往的“自我”——那被多年來的奔忙與俗務棄置和忘卻于時間深淵中的“自我”——個體自我的精神事務,也得以重續。葉輝喚醒了我生命深處的那被吞沒、那被嚴厲的時間所急速棄卻的從來沒有完成的自我。這是葉輝的詩作讓我迷戀、讓我長久玩味的很重要的原因。
二十一世紀以來的中國詩歌出現了明顯的轉型,這在詩歌制度、詩歌文化、詩歌精神和詩人們所熱衷探討和表達的基本主題、詩學風尚等很多方面都有體現,但是葉輝,他似乎一仍其舊地延續著1980年代的詩歌主題,遠離風尚,執迷于對自我、對個體主體存在論意義上的精神探究,這樣的堅持,使我生出很多敬意,也有很多相契與會心。葉輝有一首叫做《山谷中》的詩作,寫的是:“山谷中,一位畫家正與四周的景色搏斗/他讓火舌頭吞掉遠處的荊棘/讓智慧堆成一座房子/他畫下一塊石頭/像大地眼中的砂粒/他哭泣流下一滴眼淚/他感到自己在現實世界中徘徊”,這位畫家,分明充滿著浪漫、激情和英雄主義、理想主義的情懷,然而他的宿命,他的無以擺脫的真實處境,卻是在人類這一永恒的涕泣之谷流淚與徘徊。與其對照,詩中所寫的另一個男人——“在他左邊的草地上/坐著一個為家人采摘食物的男人/他從籃子里挑選蘑菇/將有毒的扔掉”——倒是一個安妥于日常生活的“常人”。葉輝書寫了畫家眼中的這位“常人”,寫“他畫下這個男人/在蘑菇中,植物的葉子/遮住他的裸體”,他似乎接受和贊賞“這個男人”對自然的親近,他甚至徑直就將“這個男人”處理成了“自然”,他把他畫成了“裸體”。不同于畫家與自然之間的沖突與“搏斗”(“一位畫家正與四周的景色搏斗/他讓火舌頭吞掉遠處的荊棘”),“這個男人”與自然之間,無疑是融合的,雖然在這樣的融合中,他也保持著人的理性與自覺(“他從籃子里挑選蘑菇/將有毒的扔掉”),他其實有著非常健全的自然意識。但是在同時,畫家在畫下“這個男人”的同時,“他還在邊上畫下他的畫架/說:一把天梯”。這是畫家不無武斷甚至是一廂情愿的主觀處理,自然遭到了“這個男人”雖則溫和但卻明確的“指謬”——“不錯,它的確像把天梯/男人說:只是它的頂端/好像已經被鋸掉了”。我們人,無論是作為個體,還是群體,沉淪或流放于山谷之中,何曾能有得救的可能?《山谷中》的兩個主題,兩個人物,他們和它們之間的對照與差異產生了“戲劇”,一種小小的詩的戲劇性,這樣的戲劇,又結束于不無揶揄與反諷的結尾,較為豐富也較復雜地揭示了葉輝對人、對存在和對個體自我的深刻理解。在葉輝的作品中,《山谷中》有一定的原型意義,它很突出地喻示著葉輝詩歌抒情主體的雙重面相與內在沖突。
葉輝詩中的主體,在此世、在現實中、在生活里,卻又不屬于此,出離于此。正如他在一首題為《新聞》的詩中所說的,他是“一個平凡生活的愛好者/一個喜歡真實蜂蜜的人”,他專注、沉迷于日常生活,現實生活中的很多場景、經驗與細節,特別是倫理與親情的深厚與綿久,葉輝的詩作每多書寫。但是在另一方面,葉輝詩中的主體,又很孤寂與落寞,他常在陰影中,在局外與暗處(如《月亮》:“房子的陰影中/站著一個人,貓坐在門洞深處”、《在寺院》:“廟宇,古老的陰影下/坐著一個默不作聲的僧侶”),冷靜、超然地觀察、咀嚼、打量甚至是窺視著這個世界,在融入的同時又抽離出自身。比如在《慢跑》中,慢跑著“跟在女兒的童車后面”的“我”沉浸在溫暖美好的兒女親情中,一方面他在尾隨著女兒,“要在后面/看著她,爬上了小坡”,像“幼小的樹木,纏上了過冬的草繩”地呵護著她;另一方面,他也意識到“落得太后”、“離得太遠”和女兒的最終“奔向遠處”,勢必使自己在最后和在本質上“獨自一人/在空蕩、灰青的馬路上”。“獨自一人”在這個世界上,實際上是每一個個體必須直面的真正命運。《慢跑》的主題,在后來的《敘事》中又一次得到了詮釋——一個有著五個女兒的父親,隨著女兒們的“不斷離開”,“仿佛五盞照著他的燈被移開/他暗了下來”,只能獨自面對存在的黑暗。個體的“孤獨”、“獨自”,是葉輝詩歌著力表現的重要內容。另外像《征兆》里所寫的“到了夜晚,靈魂/就變得不安/它在我們熟睡的身體里/吹著尖利的號子//要么,就在嘴巴里/狠狠地磨牙”、《態度》里所寫的“湖面上一個人收他痛苦的空網”和“白發蒼蒼的人正溫習課本”等等,都是形形色色的孤獨個體的諸多情狀。在而不屬于,在而超離,時刻領會到個體自我的存在與“獨自”,這是葉輝個體意識的重要特點。
但是葉輝對個體的探究,并不太傾向于向內挖掘,像很多現代主義詩歌那樣過多地表現精神的混亂、絕望與分裂,他所更多揭示的,還是個體間的關聯與“對應”。葉輝用“對應”這樣的字眼來概括個體之間超越時空和超越生死的神秘關聯。在一首題為《飛鳥》的詩中,葉輝這樣寫道:“我的生活,離不開其他人//有些人,我不知道姓名/還有些已經死去//他們都在搖曳的樹葉后面看我……”;而在《關于人的常識》中,他所指出的這種“對應”與關聯,甚至不僅僅局限于人與人之間,他認為在我們人與動物、人與植物、人與世界的萬事萬物之間,實際上都有著關聯。他說:“每一個人/總有一條想與他親近的狗/幾個討厭他的日子/和一根總想絆住他的芒刺//每個人總有另一個/想成為他的人,總有一間使他/快活的房子/以及一只盒子,做著盛放他的美夢”。他的很多詩作,都是在寫關聯。還是在如上所說的《關于人的常識》中,他寫到“人行道上的那個廣告牌前/站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兒子/他站在父親以前站立的地方”,在人來人往、川流不息的人行道上站立于一處,成了死去的父親與其兒子之間共同的關聯。葉輝的詩歌,如《老式電話》、《遺傳》、《信》、《角度》與《劃船》等都寫過血親倫理間的深切關聯。《老式電話》從一個打錯的電話追憶和聯想到自己的父親,《劃船》則從“撿起東西”這樣一個日常舉動聯想到父親,從而產生“劃到不斷到來的記憶里”的渴望;而在《角度》中,詩人像在《關于人的常識》一樣,這樣寫了一個“人行道上”的女孩——“人行道上的一個外地女孩/她正在等人,但好像并不期盼/任何東西”,她的“胸前有一只閃光的/金色盒子、小巧的機關、里面放有一張/她祖母的照片//這張照片,以每天一張的速度/從她原本美麗的臉上/復印出來”,這個女孩,她對祖母的紀念和對祖母相貌的“復印”,非常明顯地表現出她們建立在血親倫理和血親情感基礎上的關聯。
在《面孔》、《對應》、《考試》、《活頁》、《我在公園里講述的故事》、《果樹發芽、開花的季節》、《延續》、《重訪小城》和《鄰居》等很多作品中,葉輝書寫了個體生命與血親倫理之外的其他個體的精神關聯。這些關聯,經常發生在人的精神深處,典型的如《面孔》:
夜晚我看到一張臉
在窗玻璃上,在戶外未完成的建筑上
被臺燈照亮
仿佛廢墟上出現的圣容。在我身后,書架排列在
遠處的村落中。一陣黑暗里的犬吠
或者上一場暴雨在地上
留下了持久的光亮
而在這一切的后面,高過群山之上
云團飛舞,急速奔涌
有如多少年來飛逝而去的靈魂
——《面孔》中的抒情主體不僅能在“窗玻璃”和“戶外未完成的建筑上”看到“圣容”,更是在“一切”的背后和群山之上看到了“多少年來飛逝而去的靈魂”,正是這些“圣容”和這些往昔的“靈魂”,洞徹著黑暗,照亮了夜晚,使我們的生存能見出光。在葉輝的詩作中,時常置身于陰影或暗處的抒情主體,在經常目睹和見證灰霧或黑暗的同時,卻也時常發現有光,而那些“靈魂”,那些形形色色的往昔的“靈魂”,便是時常閃爍和照亮我們生命的光源。葉輝是一位相信有靈魂的詩人,“靈魂”是葉輝的詩作中經常出現的詞語。諸如“傍晚,我在公園里給人講故事/我講述靈魂怎樣不用/雙腳行走/而人的身體是他們的全部”(《我在公園里講述的故事》)、“人失去一種愛情、就會夢到一個抽屜/失去一片靈魂/就會撿到一把鑰匙”(《信》)、“一排麻雀站立在屋檐上/像一個個等待超度的靈魂”(《在寺院》)等詩句,充分體現出“靈魂”不僅是葉輝詩作所頻繁出現并且為他所嫻熟運用的詞語,更是他最核心的關切。正是因為有靈魂,萬物有靈魂,葉輝的世界才不致于局促,不致于使他的自我陷入徹底的孤獨。
葉輝居江南小城,在石臼湖邊自建有著名的陣雨別墅,詩風內斂、暗沉,于精儉、凈潔的文字之中,自省、仰望、想象與遠眺,細究與體察有靈的萬物,詩的主體因此得深邃,也得因為有豐富的關聯而變得開闊。在葉輝很多人都熟知的《小鎮的考古學家》、《在糖果店》、《樹木搖曳的姿態》、《遠眺》和《陌生的小鎮》等作品中,這樣的表現非常突出。《小鎮的考古學家》寫的是一位“戀尸癖”對骸骨的迷戀,通過一具女尸的“靈魂復活”,令人驚悚地挖掘和表現了自我和人性深處極端病態的方面,精神上與潘維的《蘇小小墓前》頗為相似;而《在糖果店》中,詩人則通過想象把我的世界擴展到遠方——
有一回我在糖果店的柜臺上
寫下一行詩,但是
我不是在寫糖果店
也不是寫那個稱枰的婦人
在陌生的地方,展開
全部生活的戲劇,告別 、相聚
一個淚水和信件的國度
我躺在想象的暖流中
不想成為我看到的每個人
如同一座小山上長著
本該長在荒涼庭院里的雜草
在糖果店,在甜蜜庸常的實際生活——實際如“那個稱枰的婦人”所意味著的確鑿無誤的生活中,我卻在“想著其他的事情”,想像著“一匹馬或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展開/全部生活的戲劇”,那是一個有“告別”、有“相聚”,由“淚水”和“信件”組成的國度。在此世,在生活中,在而不屬于,葉輝的《在糖果店》,又一次表現了其抒情主體的如此情狀。像《在山谷中》一樣,葉輝的《在糖果店》有兩個自我,一個是“在糖果店”的自我,另一個是出神地超離現實、想想象著遠方的自我。只是《在山谷中》,葉輝將兩個自我分別化身為“畫家”和那個“為家人采摘食物的男人”,而《在糖果店》,這兩個男人則合為一體,在精神、情感和詩風上要相對親切。不管是溫和親切,還是玄妙與神秘,葉輝的詩作都能夠一以貫之地執迷于自我,在對自我向內探詢的同時,更多地以關聯與想象、以萬物有靈的詩心與眼光,使得他的抒情主體扎實且開闊。——也是一種方法,我們不妨就用葉輝的詩來喚醒自我,找回自我。
記 錄
我想著其他的事情:一匹馬或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