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林云 單新杰
試圖讓書法說出靈魂的事情—書法家于明詮訪談
趙林云 單新杰
書法惟風韻難及。
書法家于明詮會作畫,他喜歡畫人物,他的畫峭拔獨步,風韻獨特,寥寥數(shù)筆,曲折的線條搭配墨色的變化多端,兩者交相輝映,畫中人神態(tài)呼之欲出,常別有一番放浪形骸外的感覺。
書法家會作畫本不稀罕,但于明詮還會寫詩。不少書畫家結意丹青的同時,也頗好填詞造句,但都是在古詩或新格律詩領域,而真正寫作現(xiàn)代新詩的則鳳毛麟角。況且,他還寫得很好。長短句間意蘊深邃,富有想象,飽含情感與思想,嬉笑怒罵力透紙背。譬如他那首寥寥幾行的《苦菜花》中俯仰古今的雋永情懷,淡然離愁地娓娓道來。
自然,于明詮最擅長的還是寫字。
作為當代流行書風的代表人物,他的字隨心而走,如閑云野鶴般無拘無束,自成一家。然而,于明詮那些似有畫意之字從一開始嶄露頭角到現(xiàn)在風生云起,受到的非議從來沒有停止過,各種各樣奇怪的說法層出不窮。然而,于明詮卻道:“寫字如同做詩,內(nèi)容遠遠高于形式,它源于創(chuàng)作者的血肉與靈魂。”
字在紙上,畫在紙上,詩在紙上。在漫長的歲月當中,一張寫了字的紙究竟又能流傳多久?2014年7月中旬,于明詮應詩人雪松之邀,在濱州體育美術館舉辦“詩墨靈犀——于明詮、趙雪松書畫展”,筆者在展覽期間對他進行了專訪。
于明詮1963年出生于山東省樂陵市,剛長大成人,就遇到“文化大革命”,對于家庭成分稍微有點兒高的他來說,這意味著考大學、參軍、入黨等統(tǒng)統(tǒng)與之無關了,屬于那個時代年輕人理想中的一切都離他而去。
為了使他將來能成為一個有用之人,自小時候起,父母就刻意讓他多識得幾個字,并把字寫得好看一點,以備將來村里有個紅白事時能做個“賬房先生”,而這也的確成為于明詮最初的文化啟蒙。
“那時候,農(nóng)村條件差,也沒有什么字帖,老師就給我們寫幾個字,讓我們臨摹。可能是有一種特殊的緣分,我從小就特別喜歡寫字。后來上了學,在班里寫大批判文章,辦墻報,常因為字寫得好看受到老師表揚。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候?qū)懽峙c后來的書法其實是兩回事,當時理解得比較簡單,就知道把字寫得漂亮一點,華麗一點。”于明詮緩緩說道,似乎他整個人也都回到了遙遠的過去。
1980年,十七歲的于明詮進入德州師專,讀的是政治專業(yè),枯燥的課程顯然沒有引起他很大的興趣,他執(zhí)著地喜歡上了文學,終日與中文系的同學廝混在一起,看電影,看小說,成立詩社和文學社,刻油印的小報。他滿懷文學理想,更將北島、舒婷、歐陽江河等詩人視為偶像,盼望著什么時候自己也能寫出驚世駭俗的詩歌。“那時候也會寫寫字,但總感覺意思不大,覺得書法不如文學那般更能觸及人的靈魂。”于明詮說。

于明詮臨命簋
1985年,于明詮到山東教育學院繼續(xù)深造,攻讀政治本科,和在大學里一樣,他一入校門便再次和一幫中文系的學生打得火熱,還在學校文學愛好者協(xié)會,主辦油印會刊《花園》,擔任編委,辦起了文學刊物。后來,學校又成立書法協(xié)會,于明詮又成了會長。直至這時候,他的學習重心才慢慢轉(zhuǎn)移到書法藝術上來。盡管他的愛好和所學專業(yè)相去甚遠,但后來的事實也證明,在山東教育學院政治專業(yè)的學習過程中所接觸到的哲學和相關思維方式,對他后來書法藝術思想的形成影響深遠。也就是說,和別人不同的是,于明詮總是能夠更準確地看到某些問題的本質(zhì),對書法也總能產(chǎn)生獨到的感悟和理解。
每個人的一生中,總會有那么一個人或者一件事情,在一個特定的時刻出現(xiàn),對他產(chǎn)生重要的影響。這既是一種命中注定,也是難能可貴的機緣。關鍵是你能不能遇到,或者會在什么時候遇到?
在這一點上,于明詮是幸運的。
“我之所以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認識到書法的精髓之處,對書法的見解相對來說不膚淺,如果細細回憶起來,應該歸功于多年前那一個特殊的日子。”于明詮認為,那一場不期而遇的書法展,對他在書法藝術道路上登堂入室功不可沒。
1986年冬的一天,在濟南讀本科的于明詮和同學王洪欽(現(xiàn)為菏澤曹州書畫院書記)相約去看一場書展,那是康有為的弟子、著名女書法家蕭嫻的書法展。“沒想到的是,我倆被深深地吸
引住了,在展覽館里幾乎看了整整一天,中午都不舍得出來吃飯。”說到近三十年前的那次經(jīng)歷,于明詮仍然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激動。他繼續(xù)說:“在那之前,我看到的字都是結構漂亮、瀟灑,而這次看到的蕭嫻的書法卻結構隨意,雖然不像康有為先生的字那般恣肆、霸氣外,但也顯得大方、敦厚,筆畫線條深不可測,同時又不乏女性那種柔韌的厚重。”回憶起當時的情景,于明詮似乎仍歷歷在目:“下午看完展覽出來,正好遇到一場鵝毛大雪,洋洋灑灑,下了有三四十厘米厚。因為大雪,公交車也停運了,我倆就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學校去,一邊走還一邊抑制不住心中的興奮,激烈地討論著回味著,說到高興處甚至忘乎所以,捶胸頓足。現(xiàn)在想起來,那情景真是讓人難忘。”

于明詮臨鐘鼎文
可以想象,那是一幅多么令人動容的場景,兩個年輕人手舞足蹈地走在一起,漫天紛飛的大雪拍打著也映襯著他們的身影。
據(jù)于明詮講,直到這一天,他的面前仿佛一下子開啟了一扇大門,讓他看到了一部分書法藝術的真面貌,多年的愛好和不懈的追尋,終于由此獲得了一次深徹的開悟。對于明詮來說,那場特殊的書法展意義非凡。也正是從那時起,他的書法臨摹和創(chuàng)作開始進入了一個新的階段,新的狀態(tài)。他的內(nèi)心從此變得充實,藝術信心也更加堅定。他似乎意識到,如果堅持著一路走下去,自己一定會越來越接近書法的真諦。
著名美學家葉秀山在他的《書法美學引論》中提出:書法就是書法家說話。于明詮很早的時候就看到了這句話并深表贊同,他說:“書法與遣詞造句的文學創(chuàng)作歸根結底是一回事。你寫出的一個點畫,有沒有生命力,有沒有活的氣息,會給人帶來什么樣的沖擊,與文學創(chuàng)作中絞盡腦汁寫出一個詞語,一句話,或者創(chuàng)作出一首詩,所遇到的問題,所表現(xiàn)出的思想感情,實際上是一樣的。就書法而言,不管結構與風格有什么不一樣,最基本的應該還是點畫,你的筆畫要有血有肉,要能呼吸,能讓人感覺到它的體溫和生命力,只有這樣你才能夠把字寫好。很多寫字的人,有的一輩子也沒有搞清楚書法的本質(zhì),他們一直以為書法就僅僅是個結構的問題,看到這個字像誰,那個字是學誰的。其實,‘書法就是書法家說話’。那么多搞書法和書法理論的人沒有得出這樣的結論,倒是讓一個美學家給領悟到了。”

于明詮自作詩《水袖》
多年前一場大雪天里的觀展,讓于明詮頓悟良多,那之后孜孜不倦的追求,又使得他得以不斷看到藝術的風和日麗與嶄新的天地時空。

于明詮《弘毅》
1995年,于明詮在第六屆全國中青年書法篆刻家作品展中榮獲一等獎,這讓年輕的他名聲大震,一時間,遠遠近近來找他買字的人絡繹不絕。那時候,差不多每天都能接到幾十個從各地打來的電話,隔三差五就有匯款單寄來家中,連家屬院收發(fā)室的大爺都逢人便說:“于老師太有錢了,每天都有匯款單寄來。”
“那時候我還在德州黨校上班,因為要出去應酬,每到周末就趕到濟南,再打車到機場,飛去福建、浙江、廣州等地,到處給人寫字,到周日下午,又飛回濟南,回到德州,周一照常上班,神不知鬼不覺的,沒有人知道我周末去了哪里。那時候,我常常很隨意地穿著一條黃軍褲,背著個帆布包,別人也不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有一次在廣東鶴山,一個香港老板請我和另一個書法家去那里寫字,那陣勢現(xiàn)在想想就很有意思,屋子很大,一邊擺著寫字的案子,上面擺著文房四寶;另一邊是一桌豐盛的酒席,其中,有兩個盤子,里面各自擺放著厚厚的一沓人民幣。那時候,就是這么現(xiàn)實。
讓人慶幸也讓人意外的是,這樣的情形,于明詮很快就厭倦了。他回憶說:“我感覺如果這樣下去,一旦時間長了,自己就一定會給毀掉。等意識到這一點之后,我就再也不輕易出去給人家寫字了。一直到2000年我來濟南,甚至到現(xiàn)在,我基本上不再參加任何筆會。”
于明詮若有所思地說:“現(xiàn)在回想起來,有一點我感到很慶幸,那就是自己沒有淪落江湖。與之相反,從那以后,我倒是更愿意多讀書多思考問題,更多地在自己內(nèi)心深處探索,對外界反而越來越淡泊了。”
明代楊慎在《墨池璅錄》一書中說:“書法惟風韻難及。虞書多粗糙,晉人書雖非名法之家,亦自奕奕有一種風流蘊藉之氣,緣當時人物以清簡相尚,虛曠為懷,修容發(fā)語,以韻相勝,落華散藻,自然可觀。”這是于明詮非常欣賞的一段話。他在書法藝術上之所以能夠走得愈來愈遠,也是因他更深刻地領悟了人生和書法真諦,若以詩書畫印唯利是圖,不能一心鉆研學問,想來也不會有多大成就。
于明詮的作品有血有肉,能夠打動人心。其實打動人的不是字,而是他熱愛藝術、追求藝術的一腔情懷。也得益于他把藝術看作終身摯愛之地,而非混跡其間的江湖。
在中國,從20世紀80年代至今,關于書法藝術繼承與創(chuàng)新的問題長期以來爭論不休,觀點常常針鋒相對。而于明詮則認為,實際上,繼承與創(chuàng)新不是兩個問題,而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如果把兩者對立起來,那就不僅容易迷糊,而且純屬大錯特錯。
“放眼當下書壇,有的人把書法看成胡涂亂抹,瞎寫一通,還美其名曰,稱之為性情;有的則完全模仿古人,思想枯竭懶惰,在書法藝術上總是重復,以為寫得跟古人差不多就是得了真?zhèn)鳌I踔量梢哉f,差不多兩成人在胡寫,有八成人在重復。說到底,都是在本質(zhì)上從來沒有把書法當做自己精神和靈魂的事情來做。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藝術,學習傳統(tǒng)不是喊喊口號就能學來的。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把古人的精神高度理解了,再以此為基礎去追求屬于我們自己的精神高度,那將是一件有益而且美好的事情。一個書法家,如果沒有屬于自己的創(chuàng)造,不能對書法有所獨到的貢獻,那就說不上對傳統(tǒng)有真正意義上的繼承。與此同時,我們也不能簡單地把一件書法作品的創(chuàng)作樣式、面貌、風格與熟知的書法作品做簡單的對比,誤認為只要是自己不熟悉的創(chuàng)作風格就一定是創(chuàng)新。”對于書法藝術的諸多問題,于明詮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解。
書法藝術本身的特性,使得它與詩歌、音樂相比有很多相同之處,有些地方也有所差別。但從本質(zhì)上來看,它們是一脈相承的。詩是靈魂,是貫穿內(nèi)里的一根線。古人講,內(nèi)心的情感外溢,方能成其為詩。于明詮則認為:“文學為抒發(fā)人的情感而存在,書畫印也是如此。為什么要寫字,是因為需要表達,達其性情,形其哀樂。詩歌通過語言,舞蹈通過動作,書法則通過筆畫。字寫得有詩意,可以說是對書法的一種至高評價。”最后,他進一步強調(diào)說:“我認為詩歌和書畫印關系是非常密切的,寫詩可以提高書法家的文學修養(yǎng),而這又會反過來促進對書法藝術的理解,增進其感情醞釀,意義不可小覷。”
隨著時光消逝,一張白紙上呈現(xiàn)的書畫印只不過是一種特殊的掠影和印記,而能夠存留于時光直至史冊的應該是一個年代的精神高度,是被表達出的歷史感,點畫間流動的則是一種情懷和追求。
現(xiàn)在,書法家兼詩人于明詮在山東藝術學院教書,并擔任著美術學院書法教研室主任和碩士導師,還是山東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他傳道解惑的同時仍孜孜不倦地追求著書法藝術的新收獲,低調(diào)的他之前從未舉辦過個人的展覽,此次濱州與友人聯(lián)展,他也是被動為之。正如在藝術追求上他有自己的理解一樣,只要與藝術相關,他的心里都有屬于他自己的原則,
也許正是這一切,伴他不斷前行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