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橋
我的董其昌
董 橋
董其昌不同,畫帶士氣,字帶秀氣。
董姓不是大姓。少年時代我在南洋老家書房里看慣幾本關涉姓董古人的老書,不多:董允名堂不大,是黃門侍郎,諸葛亮信他;董永是神話小生,長得俊,娶了織女出大名;董卓,讀《三國演義》讀熟了,陰陰的;董狐那個春秋史官犟得很,譽為良史,云天那么高;董仲舒是經學大師,名著《春秋繁露》,門邊我都沾不著;董庭蘭聽說是唐代琴家,更不懂了;明末秦淮名妓董小宛最可人,情郎冒辟疆《影梅庵憶語》我?guī)缀鯐?,跟董解元《西廂記》一樣買過好幾部;畫家姓董的一是南唐董北苑,一是明末董其昌。北苑的畫云霧顯晦,色彩濃重,太森沉了;董其昌不同,畫帶士氣,字帶秀氣,人家嫌媚,我偏偏鐘意那分不慓不疾的清貴。老師亦梅先生的煮夢廬珍藏董氏抄詩的手卷和寫景的扇葉,說是等我讀完書扇葉歸我留念,不料風云領袖一夜倒臺,政局蜩螗,兵劫連連,煮夢廬難逃土匪搶掠,文玩字畫破的破,丟的丟,董其昌手卷平安無恙,扇葉倒燒壞了。那年我還在臺南讀書,老師來信滿紙凄愴,一口氣寫了十二首七絕悼念舊愛飄零,一字一淚。那天半夜風嘯雨斜,我睡在學校宿舍木板床上夢見老師蹣蹣跚跚徘徊荒園,夢見董氏那幅扇葉依然山溫水軟,煙云流潤,蒼秀得不得了。
晚明四大書家邢侗、張瑞圖、米萬鐘、董其昌合稱“四大家”。董其昌生于明嘉靖三十四年(1555),卒于崇禎九年(1636),八十二歲。字玄宰,號思白、思翁,又號香光居士,華亭人,那是今時上海松江縣。上海人陳定山先生對董氏籍貫格外在意,寫《董其昌是上海人》說:“人皆知其為松江人,其實他是上海人?!闭f陳眉公撰董思白行狀言明“宋南渡扈蹕遂籍松江之上海”,說董思翁是逃稅脫掉上海籍,蓋上海未立縣時原屬華亭。臺北父執(zhí)嚴老先生上世紀60年代給我看過董其昌一幅山水和一幅行楷,聽說都是陳定公舊藏,請了張大千題簽,重金易手。老先生說先是康熙皇帝看上董書,一傳傳到乾隆皇帝也著迷,天下一半書家個個學董,思翁一鉤一捺都值錢。“你將來發(fā)了財也該集藏你們董家墨寶,辟個寶董閣,多棒!”他說。
董其昌的畫書生本色,柔里藏字,卻遠遠不如他字里藏的那股英氣。攀交大詞家羅忼烈先生那幾年與我前后議過兩幅董其昌的字,羅先生細看幾回都說不夠好,不宜收。羅先生一手字也很有些董其昌的神韻,他的文稿信札我珍存了一些,葉嘉瑩先生也說他的字漂亮,我們都說董香光怕是沒有羅先生那么瀟灑。又過了多年,書畫市場步步升熱,董其昌作品假的更多,價格更貴,我碰都懶得碰了,閑時只在書堆里找他讀他,啟功先生笑說:“那才是《楚辭》里說的董道!”那時候,我常想著董其昌天生自負,有霸氣。論書道,他說:“余書與趙文敏較,各有短長。行間茂密,千字一同,吾不如趙;若臨仿歷代,趙得十一,吾得十七;又趙書因熟得俗態(tài),吾書因生得秀色?!闭摦嬎嚕f:“余畫與文太史較,各有短長,文之精工具體,吾所不如。至于古雅秀潤,更進一籌?!边€倡言士人作畫要像寫字,“樹如屈鐵,山如畫沙,絕去甜俗蹊徑,乃為士氣。不爾,縱儼然及格,已落畫師魔界,不復可救藥矣”!
董翁書畫是真是假說穿了誰也說不透。聽說他那幅《仿趙松雪鵲華秋色圖軸》徐邦達看了說“字好,畫為代筆”,謝稚柳說“字畫均好,不是代筆”。又聽說柳公權《蒙詔帖》啟功判定贗品,謝稚柳說是真跡,啟先生說“這回你要聽我的”,謝先生先是依了,過兩天反悔說“覺得還是柳公權”!鑒定都成“閑話一句”了,難怪黃裳先生“擔心國家級鑒定成果的科學性”。也難怪我只信服張大千的眼力,臨摹偽造古人字畫他是近代第一高手?!笆绹L推吾畫為五百年來所無,抑知吾之精鑒,足使墨林推誠,清標卻步,儀周斂手,虛齋降心,五百年間,又豈有第二人哉!”他說。
我家這幅董香光絹本行草偏巧是張大千老民國年月的舊藏,鈐了“大千居士”和“大風堂”寶印,隱約記得早歲讀朱省齋寫張大千論董其昌提過這幅字,可惜原書散失無從印證了。董其昌寫的是唐代詩人張籍和韋開州盛山十二首之《梅溪》:“自愛新梅好,行尋一徑斜。不教人掃石,恐損落來花。”張籍是貞元進士,歷任太常寺太祝、水部員外郎、國子司業(yè),家境窮困,眼疾嚴重,孟郊刻薄戲稱他“窮瞎張?zhí)!?,詩作多寫民生疾苦、婦女悲劇,白居易十分推崇他,和王建齊名,世稱“張王”。這首《梅溪》得董其昌大筆渲染,氣勢瞬間開朗,比詩意磅礴多了。我擁此一軸,也算圓夢,更算小小“寶”了一幅“董”書。真的“寶董”的是吳湖帆,他的外祖父沈韻初給他一批董香光,連齋名“寶董閣”也傳給他了。吳夫人潘靜淑陪嫁文物里還有一件《董美人墓志》,湖帆常常擁之入衾,深情摩挲,說是“與美人同夢”,艷福之深勝過天下所有姓董的。

董其昌《五絕詩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