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如何,蔡金華都屬于夏天。
夏天是什么?在蔡金華那個印滿他童年腳印、名叫“蔡家臺子”的小山村里,夏天是一群貧困小子光著屁股,在一條不知流往何方的清澈小溪里的喧鬧;是幼小的雙手扶著雙目失明的老娘到河邊挑水的晃蕩倒影;是到森林深處尋拾野生菌、到田野里抓螞蚱賣給城里人做下酒菜換來的一點油鹽錢……而在都市的高樓林立中,夏天是蔡金華用醬油沖開水下饅頭而不忘寫詩的炎炎中午不知困倦的蟬鳴;是一輛破舊的單車在昆明淹水的街道上為生存而奔波的瘦弱身驅;是車水馬龍人頭濟濟中的競爭和沖撞;也是天空難得一見的掛在窗戶外的那一彎彩虹。
蔡金華在截然不同的兩種環境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艱難的夏天,愁苦的夏天,開心的夏天。當一顆渴望走出大山的心如同門前那條小溪匯入大江河后,他感受到的是,不管有多少酷暑艱澀,夏天的雨季總是充沛的,夏天的南風總會給人涼爽,夏天的大自然能量總賦予萬物勃勃的生機……如果對四個季節只能選擇一個,蔡金華定會選擇那不屈不撓的具有強勁生命力的夏季。
我和蔡金華相識早矣,但真正追溯到一種職業上的交道和心靈上的交融,也是起始于一個并不十分美好的夏天。
那是2006年。說并不十分美好,是我的職業感覺。
那一年,我在《邊疆文學》擔任主編。那是絕大多數所謂“純文學”期刊都面臨辦刊人的熱情與市場出路脫節的嚴峻窘況。國家財政早已不再“包養”這些刊物,“斷奶”是那個時代標志著危機逼近的新鮮詞。盡管,全國各地的辦刊人都在陳述“純文學”如何無法走市場的種種道理,但聲聲呼吁中,無論你用什么大理由、小理由去裁量,計劃經濟也不會再大包大攬屬于市場經濟的天空。當然,文學畢竟是意識形態的一種重要體現,因此,略顯短暫的“斷奶”聲后,也沒完全斷得了這一特殊領域的“奶”,只不過,僅夠維持生存或者生存都難維持的境地。云南省文聯給一年12期的《邊疆文學》經費只有16萬元,不夠的部份自己“想辦法”,曰之“差額撥款”。編輯人員的醫藥費獎金也要由自己去“苦”。
于是,創刊近50年的《邊疆文學》從我的前兩任主編開始,便在前所未有的生存線上掙扎。為了保住這一塊“陣地”,為了廣大作者有一個溫暖的“火塘”,幾任主編、副主編率領著編輯部大部份人員,顧不得文人最忌的“斯文掃地”,到各地“拉贊助”,拉廣告,拉“有償報告文學”,那是憑關系、憑臉皮、憑磨破嘴皮打動人心……這無疑是文學的受傷,心靈的受傷。業內人理解,業外人質疑,既然沒有條件辦下去,為什么要如此苦熬呢?可是,誰讓我們如此愛她、疼她、擁抱了她呢?
當我們好不容易獲得云南省新聞出版局的理解與支持,同意《邊疆文學》可以辦成每月上下兩期時,蔡金華及時的以合作者的身姿出現在我面前。他愿承包下半月刊,每年交15萬元管理費。對于困境中的刊物來說,這不僅是合作,而是一種分擔,一種支持。
然而(世上很多同愿望相反的事就在這個轉彎詞后面),面對嚴峻的期刊市場,蔡金華,一個沒有龐大產業支撐的“個體戶”,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從農村走出來的青年,盡管我毫不懷疑他那雙坦誠的目光,相信他不摻任何虛假的承諾,卻出于本能的慎重,和他交流友好的提醒:市場不是“可行性”分析,是現實的嚴酷比拼;辦刊物賺不了大錢,倒是容易“惹麻煩”,老弟要三思而后行。
蔡金華總是微笑著說話,我也微笑著傾聽,斟酌著他充滿信心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能成功的理由。這世道波險浪惡,各地刊物外包“出事”的通報不止一次地下發過。《邊疆文學》本身也曾經上過書商的當。擔心的不止是我,也有業內人給我的好意提醒,別忘了,出了事板子是要打在你這個主編身上啊……
然而(又是然而),我還是比較了解蔡金華,打過工,當過記者,也被聘任當過一家生態雜志的主編,還獲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創作駿馬獎,現在有個自己的小企業,這都是他能承包這個下半月刊的有利條件。不過,我認為比這些更重要的,是他臉上的誠懇,是他一步步從艱辛中積累下來的那股堅強和韌勁,這是走向成功的奠基石。策劃的胸有成竹還不僅僅在于他有潑墨的把握,更在于他那始于足下不留退路的破釜沉舟。
就在這個夏天,從翠湖的柳枝和荷蓮上拂過來的微風帶來了一縷縷清爽,在湖邊那幢并不豪華、卻讓文化人感到溫馨的四層大摟的底層辦公室里,我與蔡金華簽下了各自約法三章的關于蔡金華承辦《邊疆文學》下半月刊的協議。在當時,無異于一枚炸彈投入平靜的湖中,掀起了一陣大瀾。
《邊疆文學》窘迫的肌膚稍為松動了一點。
蔡金華從精神到精力,從這兒走向了他的職業生涯。
從這個夏天開始,云南多了一份公開發行、自負盈虧的《邊疆文學·商界名流》。
在我傳統的目光里,此時的蔡金華在走鋼絲。在全省將近一百家的文學、文化期刊里,唯獨他匠心獨運,刊物既姓商,又姓文,內行看門道,他是游走在各路企業諸侯中的有償報告文學中。這些年,我們拉廣告、打贊助、也拉“有償”,近乎丐幫行為,行內人憤慨地稱為“逼良為娼”。
合同簽了,情與法都白紙黑字各擔其責,但我始終為蔡金華捏著一把汗。
一年過去了,又一個夏天來臨,深植于現實的12期《商界名流》,氣氣派派擺在面前,擺在全省各大企業、大酒店、大商場的櫥窗里,蔡金華的善治力道開始呈現在這個平臺上,他居然通過全市場行為,保證了他的期刊運作經費,也兌現了交給《邊疆文學》的承包費。
又是一個、兩個夏天過去了,《商界名流》一再運氣接力,闖出了昆明,闖出了云南。當然也少不了挑剔,但不管怎么說,它已經相當出色了。最重要的一條結論,期刊走市場似乎并非死路一條,蔡金華走出了生存之道,也練出了一身管理之道。盡管其中不乏曲折,甚至打過官司,但他目標的高度值和濃度值都被市場考核過關。他靠什么能養一群跟隨他打拼的記者、編輯,以及養活一個風風光光的刊物?我不止一次探詢他的理論,他的實踐,他在不知疲倦地摧動著他的隊伍創造著一個個新的業績。3年間,他在《商界名流》的舞臺上揚鞭策馬,縱橫馳騁,讓一個個名企業、名老總、名產品,生旦凈未閃爍登場,方寸舞臺容不下更大的天地,他又在與《邊疆文學》3年的合同期滿后,開辟了容納更為廣泛的《時代名流》……
如果說,《時代名流》是蔡金華果園收獲的金秋,那么,從夏天出發的《商界名流》,則是他竭心盡力積累管理、策治、運作的基礎和施下的深厚基肥。我不止一次的在《邊疆文學》的編前會上,“號召”大家向蔡金華學習。
至此,讓我感佩的并不是戴在他頭上的那些光環,而是那些光環后面值得令人深思的一個社會結癥。
為什么在體制外的蔡金華能夠把當今令大多數編輯界、出版界都感到“難辦”的文化刊物,辦成了不僅走向了市場,而且水袖舒展,風生水起?原因應該很多,比如個人的智慧、能力,外界的機遇、支持,或許,還包括一點并不違規的“擦邊球”“人脈氣”……那么,我們這些體制內的辦刊人就差到哪里了嗎?答案應該是否。原因在于我們在溫軟的席夢思上睡得太久了,雖然生活并不充裕,但至少“事業”和“生存”沒捆綁在一起,社會的痛點在于席夢思上養成的“依靠性”“惰性”,當今的說法是“不作為”或“不愿作為”。同樣是夏日炎炎,有人在自己的舞臺上揮汗如雨,有人大樹底下享陰涼。
我對蔡金華充滿了理解和敬意,這當然需要一種理由。其實,理由很簡單,不是對他一帆風順時的風光仰慕,而是在他危機四伏遭遇瓶頸時那種堅定的信心和盡心盡責。他的一貫的頑強性與突破性具備了他獨特的個性,這是很感染人的。他投手舉足間的不滿于現狀的新意,那是經歷過苦難童年和碰壁挫折之后的智慧省悟,世上的事沒有誰能真正完全地救贖你,短視的滿足現狀修身養體是退休后的事情。盡管他總是尊敬地稱我為“老師”,但是,如果讓我像他那樣丟掉“鐵飯碗”去闖蕩天下,讓我像他那樣出色的白手起家、傾盡全力的去贏得市場,贏得生活,我確實缺乏他那樣的魄力和勇氣,因為,我也是躺在席夢思上太久了的一個。
說話間2016年的夏天又由靜轉動、由徐而蹙地到來了。夏天不是賞花的季節,是薅秧除草施肥培土的季節,也是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在對蔡金華幾個夏天的解讀后,我當然想起整整10年前那個夏天在翠湖畔與蔡金華簽署那份協議時,那份坦誠中的忐忑,那種信任中的擔心,這些,都已經隨著一個個夏日的清涼之風吹散了,蔡金華展示出來的,是夏天的蓬勃、夏天的活力。
歐之德,男,四川富順人,漢族,1948年出生,1965年入伍, 1966年參加過對境外蔣軍入侵我潞西縣邦達的戰斗,之后光榮入黨;1969年至1972年擔負“援老抗美”的任務,在老撾戰斗過3年;1979年,參加對越自衛還擊作戰,榮立三等功。后調至昆明軍區文化部,先后任《國防文藝》編輯、正團職創作員。大學文化。1988年,轉業到云南省文聯,先后任《邊疆文學》編輯、云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兼秘書長,《邊疆文學》主編、中國作協全委委員、云南省文聯兼職副主席、云南省影視創作指導小組辦公室主任。國家一級作家。還擔任過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終評委。
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楊升庵》《紅蜻蛉》《罌粟血》,中短篇小說《孔雀湖迷彩》,長篇紀實文學《盧漢起義紀實》《百萬川軍在云南》《記住麗江》,文化大散文《麗江四方街》《云天外的香格里拉》(中、英文版),散文集《邊塞的星座》,電視劇本《楊升庵》(12集)等。部分作品曾先后獲解放軍藝術獎、昆明軍區軍事題材創作一等獎、云南省文學藝術獎三等獎等。
責任編輯:張 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