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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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月光
BAI YUE GUANG
□張燕
一走出公司的大門,蘇南和一束鮮紅玫瑰來得特別刺眼。在嬌艷的玫瑰的映襯下,他比一個星期前更憔悴了。
要說我不歡喜,是假的,畢竟有一個人肯這樣用心地待己不是易事。可說我不煩惱,也是假的,已經一再地對他言明,我有了男友,可他依然是風雨不改,初衷不改。
一個月前,在一個朋友的聚會上偶遇。之后,他每天都會捧著一束玫瑰花等我下班,說要請我吃飯。出于禮貌,我收了花,卻拒絕了與他一起吃飯。我說,晚上我有約會。
第二天,他依然如故,一束玫瑰,一餐晚飯。
我不再收下他的花,也沒有赴他的約。
第三天,第四天,他依然故我,一束不變的玫瑰。
……
此壯舉,不僅在公司引起了轟動,我更是不勝其煩。本公司何曾有哪個女孩享受過如此待遇?即使是那個以美麗聞名的嬌姐,也投我以羨慕妒嫉恨的眼神。可我只能禮貌地拒絕,禮貌地言明晚上與男友有約。蘇南卻沒當一回事,依然故我。我覺得他簡直是要把我逼瘋了,花要么被甩到大老遠,要么被我用力地踩以泄憤。我對著他吼,不要再等我,不要再送花了,我不會喜歡你,沒看到口水快把我淹沒了?
蘇的表情從歡喜,到難堪,到忍耐,仿佛還有一絲幸災樂禍從他的臉龐一閃而過。可是,他始終只有一句話,我喜歡你,請你給我機會。他始終只有一個行動,就是每天都等我下班,依然手上一束玫瑰。
我揚長而去,挽著杜的臂彎。可杜的臉色已經越來越難看了,要我交代上哪惹了這瘋子?是否勾引過他?如果沒有,這人莫非真的有病,居然會對我如此情深款款狀?
看著杜的眼神除了懷疑,還有不屑和輕蔑,受傷的同時閃過那天蘇南受傷的眼神,忽然覺得眼前這一切是多么的不值得。如果不肯信任我,那么,在一起還有意義嗎?我狠狠地瞪了杜一眼,說,你去死吧。然后轉身走。
如果杜在此時把我抱住,向我道歉一番,再好好地哄我開心。或許,我們的愛情不至于會因為蘇南這個莫名其妙的第三者而結束的。當身后傳來杜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時,我蹲在地上,抱著雙臂哭了。
按劇情安排,蘇南這會兒應該是努力爭取上位成為男主角的。然,世界卻一下子變得清靜,他倆像是約好似地,不約而同地消失了。
下班后的街道人潮洶涌,放眼望去,再沒有在等待我的人。不禁心生疑惑,之前的轟動,莫非只是一場夢?不是說喜歡我嗎?現在人哪去了?那個說過愛我的男人,怎么一個轉身就成了咫尺天涯?愛情莫非真是一場錯覺,以為在愛中,其實愛還在路上四處奔波。
若的確是這樣,也沒有什么可惋惜和掛念。讓那個蘇南和杜都見鬼去吧。
之后的每天,我微笑地應和著同事好意或虛偽的問候。
今天怎么不見送花人了?
你男朋友怎么不來接你了?
……
杜,相識于一年前某同事的生日聚會上,或者只是因為當晚的剩男剩女只有我和他,于是,某同事極力撮合,力求成就一段美好姻緣。惜這城市未能如張愛玲的某篇小說那般淪陷,所以,我和杜只能算是勉強湊合的一對情侶。想想在這世間,這樣的事例再平常不過,我也就默認了。
可是,即便是這樣的一份情,也敵不過輕輕一戳,就碎在風里了。
我選擇飛云南,麗江古城,玉龍雪山,香格里拉,仿如天上人間。然,最讓人神往的是麗江的靜謐和優雅,她素面朝天,卻也似水柔情。
獨自一人在茶座里舉杯,對自己說,就做這樣的一個女人吧,淡然的笑容,寧靜的內心。
那場昏迷來得突然,鬼知道我到底吃錯了什么東西,突然就不省人事。醒過來時,已經身在四壁潔白的醫院。有一醫生立在病床邊上,蒙著一口罩,穿著一白褂,只露出一雙眼睛來。
倒是他的聲音很公事化,聽起來有種熟悉感,像在哪聽過,“你是藥物過量導致昏迷,幸好送院及時,否則后果不堪想。學什么人自殺呢?”這種感覺很奇妙,有點抗拒,又有一點親近。
我無語,服用鎮靜劑已經是多年的習慣,依賴成癮。我不甘心地辯解,“我不是自殺,只是不知道吃錯了什么東西或不覺中吃多了。”
“是的,我信。你這種女人怎么會自殺呢?!”他的聲音再次穿過我耳膜時,有一個答案跳出了腦海——他是蘇南。可是,他怎么會在這?不可能追著我到千里之外的!
回應我疑惑的眼神,是一雙不僅包含著嘲諷,還包含著一種叫忿恨的眼神。
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蘇南,只要看清他胸前的掛牌,可是他卻將之收于口袋內,然后轉身離開。
我轉而問一護士姑娘,我的主管醫生叫什么名字?喏,就是剛才這醫生。
哦,你說他呀,叫蘇南。
難道真是他?是那個之前每天送我一束玫瑰,對我死癡死纏的蘇南?
搖頭。我不信。只是巧合而已,此蘇南非彼蘇南。
此后幾天,那個叫蘇南的醫生再也沒有出現過我眼前,我更是否定了他就是追求我的那個人。
趴在12樓的陽臺上。夜色闌珊,燈色如明珠,一切看起來那么的美。世上美好的風景何止一處?需要的只是一雙慧眼和一顆玲瓏心。
明天可以出院了。都說進了醫院的人都是在鬼門關轉了圈再回來的人,應該重新開始一切。我想,我也該放下過去,讓一切真正地成為過去。
有人推門進來,徑自走到陽臺,就站在我身邊。沒有佩帶口罩,沒有穿著大白褂。
我看清楚了,的確是蘇南,一模一樣的蘇南。
我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我7年前來到這里上班。
那之前?
之前是我回家探親。
那你對我?
他沒有答我這個問題,隨手點燃了一支煙。我看著煙霧在眼前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不知所思。
蘇南從口袋拿出一張照片,你還記得她嗎?
照片里的她明艷照人,笑如星月。如此美麗的一個女子,誰又會舍得忘了?
蘇再拿出一張照片,照片里的他文質彬彬,這個人你肯定也不會忘了吧?
文夕和亞當?
我茫然地抬頭望著蘇南,他的臉像煙霧一樣漸漸模糊,他的笑漸漸扭曲著,像眼前的煙霧一樣,固執地在我面前不肯散去。
是的,怎會忘得了他們?曾經,文夕是我的朋友,亞當是我的男朋友。雖然早已各自散落天涯,卻,日日夜夜,如蛆蝕骨。曾經,我愛亞當,亞當也愛我。可是,文夕偏愛上了亞當,他卻拒絕她。
當年的文夕是怎樣的明艷照人,像花一樣盛開著,我又怎么敢肯定亞當愛的只是我這平淡女子?她的美她的愛像我眼里的一粒沙一樣磨著我心。我愛得是那樣的誠惶誠恐,患得患失。即使在最幸福中,心仍是不安。
我問,蘇南,你試過越是愛一個人,無論那個人怎么地愛你,你都會害怕這只是幻覺嗎?
我說,蘇南,這個故事我一直寧愿相信只是我做過的一個夢。
那晚的月色就如今夜一般的皎潔,掩飾著一場不可挽回的預謀。
是的,一場我蓄謀的罪惡。
那晚是亞當的生日,有我,有文夕。我們在一起喝酒,唱歌。整晚地,我故意粘著亞當,極親密的,不時地還用著前所未有的熱情親吻他的嘴唇。我偷瞇著眼睛,看到她紅了眼睛,看到有一滴淚滴進了酒杯。
如果我在那時停止那可笑可悲可恥的行為,是不是后來的事情就不會發生?我喃喃地問蘇南。
可在那時,我覺得她的眼淚更足以證明她愛他,我非得要讓她死心不可。我要讓她知道,亞當有多愛我。我不要我的愛情忐忑不安,搖晃動蕩。
點生日蠟燭的時候,亞當親了我一下,說,親愛的,我愛你。于是,我借著酒意,我喊,親愛的,七夕我們結婚吧。
亞當的眼神先是意外,然后是驚喜。她的眼神先是意外,然后是黯然。我終于覺得,我的目的達成了,她該死心了。
那晚,一直到唱盡了機里的每一首歌,唱到那屏幕成了灰屏,人才散。我甚至不記得文夕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只記得,那天晚上的月亮好白好圓。
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好夢,夢見我和亞當可以一起走到白頭的。
一定是我這夢做得太完美,所以夢醒得非常殘酷。第二天一早,亞當來敲我的門,喃喃地無意識地對我說,她自殺了。她跳樓了。她死了。那一刻,他的眼神里全是空茫和灰燼。
幾天后,亞當給我電話,林寶惜,我們分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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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有挽留,甚至覺得自己是沒有挽留的資格。我愛得那么的自私,只想著愛一個人就要獨占他。我沒有文夕她愛得那么深,甚至可付出生命。我不肯,要我用一個生命去愛一個男人,我想我做不到。可,那個那么動人的女子用著如此悲壯的方式來結束愛和恨。是我把她推向死亡。她的愛比死亡更冷,生硬地把我和他分開了。我們誰也負不起這份罪惡感。
此后多年,誰也沒有再遇上誰。或者,亞當已經成為人夫,如他想像中的我一樣,成為了人妻。可是,文夕的死就像那個夏夜里的最后一道白月光,那么那么冷地掛在我心空上。若不是我,若不是我,她……
故事講完后,一大段一大段的空白凝固在我和蘇之間的空氣里,我們仿佛都還滯留在那段往事中,走不出來。
蘇南把手中燃盡的香煙一揚,劃出一個完美的弧號,然后說,我也告訴你一個故事。
當年的文夕是很美麗,也很任性。一直以來,她想要得到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當年,她那么的癡迷亞當,或許就是因為一直得不到吧。所以,無論我怎樣地愛她,她始終不屑一顧。那時,她一失落就會找我,總會對我提起你們,她總是說你平淡得不如她身邊的一棵草,說亞當的好無人能及,說亞當是天上的太陽,而你不過只能算是繁星中的一顆。我一邊微笑地聽,一邊心如刀割。可是,誰叫我愛她?
我以為,只要你們在一起后,她就會發現還有這個我在默默地愛著她,在耐心地等她回頭。只有我知道,她是一個多么脆弱的孩子。小時候有次上學,路上盤著一條小蛇,吐著紅信,差點把小丫嚇壞了,那次,她非要我背她回家。她軟軟的身體壓在我背后時,我只感覺到這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根本感覺不到她的重量。從那時起,我就對自己說,我要背小丫一輩子,這是我的玻璃娃娃。她死的那天,我逃到云南來療傷,一住就是七年。直到上次回家探親,在一個朋友的聚會遇見你,我認得你。這么多年,你變化不大,文夕給我看過你的照片,你更瘦了。
于是,你為了報復我,就故意給我送花來拆散我和男朋友?
是的。希望你不要怪我。
不會,我一直沒有愛過那個人。他不值得我去愛。謝謝你讓我看清這個事實。
你還愛著亞當?
良久,我答,我不知道。這么多年,一直糾纏于心的罪惡感和負罪感讓我無法去感受愛。當年若不是我幼稚,她就不會死,也許就會和你一起了。
蘇南搖搖頭,說,她從來就沒愛過我,從一開始,都沒有過。
蘇南說,其實她的死不關你事。真的。那天晚上,看著你們那樣親密,她很難過,可她還是不死心。她趁著你去洗手間那會,對他表白。他拒絕。她親他,他也拒絕。她對他說,要把自己給了他。他還是拒絕,說除了你,他不要其他女人。她難堪其辱,不停地喝酒,拼命地想把自己灌醉。結果如她所愿,那晚她喝醉了。那晚她糊里糊涂地走到街上和一個男人開房,上床。她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也是一個多么驕傲的女人呀,當第二天醒來時,她看到身邊陌生的男人那么丑陋時,她不敢相信也接受不了這一切都是真的。寧愿死!她依然是那樣的任性,縱身一跳,一了百了。
誰也不知道她在那時是沖動還是清醒。蘇南一字一句地說,她在信后寫道,要你們倆都后悔終生!
她的信?
她在臨死前給我寫了一封信,寫下所有。可我那時傷心過度,與她有關的遺物,全部打包密封。一直到我上次回家才從一堆舊書籍里翻出來這封信,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后來,我就不再出現你面前了。她的愛,沒有你想像中的純粹和堅貞,反而,自私得可怕。
蘇南把一封信遞了過來。
我低頭看著那在歲月中已經泛黃了的信紙,依稀可見,字跡潦草,可窺見她當時的心情。
她成功了,這些年來,我竟一直背負著罪名,活在她的報復中,囚在悔過中。
也許很多人都以為我和蘇南應該在一起,有一個花好月圓的結局。我也這樣以為的。
可是,那天后,蘇南又一次徹底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他說,他一直記得文夕趴在他背上時那種又酸又酥的感覺。
或者,每個人心中都有一片白月光,那么亮卻又那么冰涼,它固執地只肯為一個人而皎潔。
那天的黃歷上寫著:今日不宜遠行。我嗤之以鼻。這世上哪有什么明燈,都不過是隨性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