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險事

從三年級到五年級，我們李堡子村的學(xué)生娃娃，只能到二里開外的甘溝村小學(xué)去上學(xué)，每天兩趟來回跑著。這三年的時間里，我們大約在九歲到十一歲之間，正處于精力充沛、膽大妄為的年齡段。每天的上學(xué)路上，有風(fēng)雨也有歡笑，發(fā)生過不少讓我印象深刻的事情，回想起來仍然歷歷在目。

進入冬天，西北風(fēng)越來越強勁凜冽，冷了才幾天的時間，莊子中間的澇壩里就結(jié)上了一層薄冰，光滑平展、晶瑩剔透，泛著下面池水的綠色。中午放學(xué)了，同學(xué)們急急忙忙往回趕，肚子餓得咕咕叫，都想著早點回家吃飯呢。可到了澇壩這里，大家的目光就被澇壩里的冰面吸引住了，貪玩的情緒頓時戰(zhàn)勝了肚子的情緒。大家簇擁到澇壩邊，想到冰上“溜滑滑”玩一會。十幾雙腳同時踩上去，冰面立即發(fā)出“喀嚓嚓”的破裂聲，細長曲折的裂紋四散延伸。大家急忙抽身退步，知道冰還不厚實玩不成，抓緊回家吃飯要緊。偏偏有利兒不信邪，看著大家都上了岸，說，都是些屁膽子、松尻子，看我的！他繼續(xù)往前走，冰的破裂聲和裂紋同時都在加大。大家喊，別逞能了，趕緊回來，冰要破了！有利兒說：響冰不破、破冰不響……話音未落，“咔嚓”一聲，冰面塌陷了一個大窟窿，有利兒應(yīng)聲而入，蓄水被擊上冰面，里面竟然還有兩條二三寸長的棒子魚在活蹦亂跳呢。澇壩里的水并不深，也就到有利兒的肚臍處，可是它冰冷啊。有利兒從“英雄”一下變成“狗熊”，哭著往冰上爬想往回返，可哪里爬得上去，冰一大片一大片地碎裂。大家拿著石頭大土塊往冰面上砸，幫有利兒砸出一條冰塊漂蕩的水道。有利兒拖泥帶水地上來，齊腰以下泥水淋漓成了水包自不消說，連書包、棉襖也濕了，凍得直打哆嗦。他哭著往回走，灑下一路水跡。大家跟在后面，覺得他又可憐又可笑。“問題很嚴重，領(lǐng)導(dǎo)很生氣”。領(lǐng)導(dǎo)有兩個，一個是家長，一個是班主任。有利兒回家以后，首先被父母一頓胖揍，他唯一的一條棉褲泡成了水囊，怎能不讓大人生氣。有利兒下午沒法去上學(xué)，寫了個請假條，理由是肚子痛，讓他堂弟帶給了班主任。可有人卻告了密。第二天，有利兒的衣服干了，來到學(xué)校。當他打開皺皺巴巴、臟不拉嘰的課本，班主任氣就上來了，拿著板子狠抽有利兒的手掌，說，叫你肚子痛！……淌啥眼淚呢？響板子不疼、疼板子不響，看來打得不夠響？有利兒手疼得縮著腰，涕泗交流。連我們都不敢大出氣，他哪里敢哭出聲來呢？

有利兒的堂弟就是碎臉兒，和我暑假里一起放過牲口的那個，淘氣、膽子并不比有利兒差。有一天放學(xué)，我們一群學(xué)生正嘰嘰喳喳往回走，后面?zhèn)鱽砥嚨睦嚷暋；仡^一看，還是輛綠色的吉普車。大家亂糟糟地分開到路兩邊，給車讓路。可路本身就不寬，兩邊學(xué)生一站，司機不得不降低速度通過。就在車經(jīng)過我們身邊的時候，大家都好奇地看著車，誰都沒有料到碎臉忽然竄到吉普車后，兩只手抓住車屁股后面的一個鐵圈圈，雙腳蹬在車上，吊在了車后面，一個書包亂甩著。汽車經(jīng)過我們開始加速，我們追著車跑并給司機大喊，有人扒車了！司機肯定沒聽見，但他可能從后視鏡里看到了我們在追著車跑，反而開得更快了，就見吊在車屁股后面的碎臉和車一起包裹到卷起的滾滾黃塵中向村子里沖去了……碎臉是在村東頭磚瓦窯那里從車上掉下來的。磚瓦窯那里，路有個九十度的直彎，車速減了下來，路上有一層比較松軟的炭渣子，對雙臂已經(jīng)發(fā)抖的碎臉來說，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下車機會了，他雙手一松就從車上掉下來滾了幾個蛋蛋。問題倒不太嚴重，摔破了褲子蹭破了臉皮、手掌而已，這和碎臉獲得的榮譽相比，還是值得的。那時候，大家都看過鐵道游擊隊的小人書，那上面就有扒火車的英雄人物，碎臉就以這樣的人物自居，大家都不反對，縱使下車方式有失水準，但瑕不掩瑜，畢竟人家切切實實扒過汽車么。和這一次堪稱英雄的壯舉對比，碎臉還有一次的行為差點給自己帶來不幸。

那是在春季學(xué)期，有一天上學(xué)下雨了，當時村里有雨傘的人家很少，一般都是用裝過化肥的空袋子，從底部搗進去一個角，披到身上遮雨。中午放學(xué)了大家往回走，細雨還在蒙蒙地下著，每個人身上披著這樣一件簡易的雨衣，有尿素的、有磷肥的、有復(fù)合肥的，白花花一片。碎臉的雨衣略有不同，用的是從二銨袋子取出來的那種半透明塑料袋，起先也還和我們一樣披著，走著走著他就別出心裁了。他把搗進去的那個袋子角拉出來，叫同學(xué)幫著把袋子從頭上套下去，基本過了膝蓋，他就整個兒罩進去了，看上去很好，嚴嚴實實風(fēng)雨不侵，走路也不影響。可他要呼吸，袋子就越貼越緊，新鮮空氣難以進去，越來越憋氣，就想把袋子取下來，可雙手束得緊緊地，他根本就取不出來。大家頭上蒙著“雨衣”沒有注意碎臉，聽到他雙腳急促踏得泥水響，大家才發(fā)現(xiàn)有些異樣，七手八腳撕扯開他的“雨衣”，碎臉的嘴皮子都憋成青色的了，只是彎下腰大口大口地喘氣。這次沒人把他當英雄看待，反倒成了笑料。

在一個冬天的上學(xué)路上，安安就制造過兩件趣事。一件是，安安不知道什么時候，用大土塊做了一個中空的小火爐子，也不嫌重和臟，背在書包里。放學(xué)回來的路上，就爬在路邊的水溝里，讓我們看他的點火儀式。路邊干枯的蒿草是燃料，可那天的西北風(fēng)很大，根本就不好生火，要么是火柴劃不著，要么是剛點著一點小火又被大風(fēng)吹滅了。大家圍成一圈幫安安堵著風(fēng)，點了好幾次，總算火著得大了些，可蒿草很蓬松，很快火焰就散了，只留下較多的紅火星。安安沒有火柴了，只能把他的火爐子抱在手中，一個勁地對著火爐子吹氣。火星明滅了幾次，最終擠個鬼眼滅了。大家都失去了興趣，起身回家吃飯。安安也只得罷休，一個勁地埋怨著大風(fēng)。走著走著，安安的手腕受到了灼燒，驚叫起來，大家都向安安舉起的手腕望去，就看見從袖口處往里已經(jīng)燒進去了一個大洞，雪白的棉花上紅紅的火星忽明忽暗地閃爍著。一番揉捏撕扯，火總算是全部熄滅了，可安安剛穿上沒幾天的新棉襖袖子上已經(jīng)那么大的一個窟窿了，要是被他媽發(fā)現(xiàn)，自是免不了一頓皮肉之苦的。想來是他對著火爐子吹氣時，火星濺到了棉襖和外套之間，并燃燒起來的。另一件是，那年冬天雪下得勤也下得大，我們李堡子村和甘溝村之間那二里路空曠無遮攔，大風(fēng)卷著大雪，就在兩米多深的水溝里形成了一個雪的斜坡。那天放學(xué)回家，看著遍野的皚皚白雪，大家打著雪仗一邊玩一邊往回走。安安卻像林沖雪中舞槍一樣來了豪情壯志，站在溝畔上，大喊一聲“打倒日本帝國主義”，縱身一躍，跳到兩米多深的雪里面去了，眨眼間不見了。大家跑到渠畔上看，直直的一個白窟窿下面正是安安，周邊積雪簌簌向下坍塌，安安快被埋得看不見了，哭著喊救命。大家見事態(tài)緊張，趕緊下到溝底，從側(cè)面刨雪，好在人多速度快，總算把安安挖了出來。雪人一般的安安擦著臉說，只想著跳下去有雪不會疼，誰知道這家伙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