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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上窯戶人家

2016-06-08 02:55:36曹時生
景德鎮陶瓷 2016年2期

曹時生

( 一 )

窯戶人家,在舊時的景德鎮可謂家喻戶曉的名詞抑或是口頭語。如說到某某是窯戶人家,說者聽者都會嘖嘖不已,羨慕者、嫉妒者、自嘆者都會有,啊!那可是有錢的人家。

何謂窯戶人家?指專門從事陶瓷生產經營的,并擁有一座柴窯或者槎窯,而且還有生產瓷坯的坯房。這就是老鎮巴佬所說的“燒做兩行”的燒窯戶,又可俗稱為窯戶人家。這樣的窯戶人家,全鎮有近百家。窯戶如按地域籍貫來說,以江西都昌人氏為主,這主要是歷史原因形成的。

都昌人來景業瓷,傳說始于唐朝。來景最早的是南峰鄉、薌溪鄉一帶的農民。原因很簡單,這些鄉村臨近鄱陽湖濱,人多地貧,十年九淹。加上靠近景德鎮,百多里的路程,如健壯之人,甩開雙腿,朝發夕至,不難做到。

早年的景德鎮就流傳著這首民謠:“十里長街半窯戶,贏他隨路喚都昌”。意思是說,鎮上有一半人家是窯戶人家,而這些窯戶全是都昌人。前面一句言過其實,后面一句到恰如其分。

但是,在災難深重的舊中國,不知有多少窯戶,尤其是中小窯戶在求發展求生存的道路上苦苦跋涉、掙扎、呻吟。尤其是日本侵華戰爭給景德鎮瓷業生產帶來了毀滅性的重創。城區原有瓷窯150多座,戰時遭日機轟炸,毀損100多座,尚能開燒的不到30座;數百棟坯房被炸毀,有的夷為平地。

民國2 9年(1 9 40年)初冬,夜幕漸漸拉開。戴家上弄口,一位發須皆白,滿臉褶皺的老人,抖瑟瑟地站在弄口發愣。貼墻處擺著一個香煙架,地上鋪著一疊疊手紙、香燭、鞭炮。這位老人就是攤主。其實,此人時年也只有60歲,但面像遠比實際年齡大很多。

天色越來越晚,擺地攤的老人冷得雙手攏在袖里,嘴不停地呵氣,腳不停地跺著……

有相識的路人經過,邊走邊禮節性地打聲招呼:“曹老板,還不回家?”

被稱作曹老板的老人表情木訥,目光呆滯,只是苦澀地點頭。這位擺地攤為生的老人,就是曾擁有一座窯房兩棟坯房的中等窯戶,和順瓷號老板,傅家窯窯主曹和炎。

清光緒六年(1880年),曹和炎出生在江西都昌縣薌溪鄉石坑村。石坑村是一個小村莊,只有七八十戶人家。站在石坑村一溜遠處,全是光禿禿的一片,那低矮如同墳包的小丘從不長灌木狼蒺,只有稀稀拉拉的小草。小草茂盛時,就被村民爭先恐后,齊地皮割光,曬干后當柴燒。那麥桿、棉花桿視如寶貝一般,這可是燒飯的主要燃料,用時,三根五根塞進灶膛,半生不熟的飯或粥將就腌菜算一頓。

明代資本主義的萌芽加速了景德鎮瓷業的興起和發展。貧困凄苦的都昌人開始風起云涌上鎮來找出路求生存。曹和炎的祖父在十來歲時,就被遠房親戚帶上鎮,在窯廠學徒,后成為燒做兩行的窯戶老板。在鎮上擁有家屋、窯廠、坯房;在老家鄉下有田地50畝。曹和炎的父親也是十來歲時辭別鄉下母親,跟隨父親生活。成年后,被父親安排進窯廠燒窯,后成為把樁師傅。父子倆偏不載壽年,都在青壯年時因病離世。

曹和炎的祖母和母親婆媳倆一直生活在鄉下,對陶瓷一無所知,更談不上有經營管理陶瓷生產的能力。在男人過世后,一切日常開支靠典賣鎮上房屋、窯廠、坯房以及生產原材料度日。加之婆媳倆為人慷慨大方,到曹和炎長到七八歲時,鎮上一切財產盡無,只有鄉下四五十畝田地,住宅一幢。

曹和炎從小就失去父親,沒有得到父愛,而只有母親余氏和祖母洪氏百般的寵愛和溫暖,他和寡母和寡祖母相依為命。

曹和炎除到村里上私塾堂念書外,在家的一切行動都在祖母和母親的尾隨和掌控下。只有過大年時,才是曹和炎童年時代最歡快的時光。

時間真快,轉眼又到了大年初二。正月初二,是曹和炎和他祖母以及母親最高興的時候,舅舅帶著女兒,也就是和炎的表妹拜年來了。

曹和炎表妹名叫余順姣,其性格就像名字一樣,溫順、嬌美,粉嘟嘟的圓臉上總是掛著甜甜的笑。表妹余順姣比表哥和炎僅小幾個月,而順姣總是親切地叫哥哥,連“表”都省略了。

表兄妹倆一見面,就相互緊緊抓著手,來到大門口坦場上玩。

玩得最多的游戲是,各拽小竹竿一頭,口里唱著兒歌:“哥哥妹妹,騎馬戲戲,騎到窯里,去燒瓷器……。”

鄰近的孩子們看到余順姣一來,也都一窩蜂來到坦場上。這批男女孩子都喜歡余順姣,余順姣活潑、善良惹人愛。當然,在他們幼小的心靈里,還不懂得成人那種情愛。

孩子們看到曹和炎表兄妹玩得如此開心親密,一哄而起地唱起另一首兒歌:“老公老婆,騎馬下河,跌斷了馬腳,摔壞了老婆。”這是鄉下和鎮上的“正版”兒歌,在孩子們的嘴中,只是覺得有趣,并非咒人。而曹和炎和余順姣唱的兒歌,是曹和炎母親改編的,可能是她對窯工丈夫的一種思念。

曹和炎讀了幾年私塾,就輟學在家玩,他在祖母和母親兩代寡母的羽翼下,無憂無慮地過著較比鄉村其他孩子優越的生活,還在四處尋樂子玩,這一玩就玩到十三、四歲。

清光緒二十年(1894年)夏,一位在鎮上做瓷器原料生意名叫曹春樹的族親來到曹家。這位族親年不長而輩長,曹和炎的母親都要稱叔。自然,曹和炎要尊稱這位比自己僅大十二三歲的曹春樹為叔公。

曹春樹鄭重其事對曹和炎祖母講:“和炎已是人長樹大個人,可被你們婆媳慣成還沒斷奶的奶芽子。嫂子,你看這樣行不行,不如跟我學做瓷器原料生意,也算不誤了崽俚一輩子。”曹和炎的母親不便吭聲,在婆婆以及長輩春樹叔面前,她沒有說話的份。

曹和炎祖母連連搖頭:“你別看和炎長得高高壯壯,蠻頭蠻腦,但他面帶斯文像,指不定日后像他祖人一個樣。”

曹春樹聽后,差點笑出尿來!還帶什么斯文像,一說話就頸梗面紅,激動時還帶有口吃。可他不能說出來。

洪氏所說的祖人就是她的公公,也就是曹和炎曾祖父。在清嘉慶年間,曾祖父與其弟弟,在同屆鄉試中一起考上舉人。一門同時出倆舉人,這是何等的榮耀和風光。曹和炎住的三進磚瓦大屋,在整個石坑村已是鶴立雞群,絕無僅有。大門前坦場正中央的旗桿石更標志著曹家的顯赫和驕傲。可悲可嘆二舉人一生都不得志,官運不通,窮困潦倒,兄弟雙雙靠坐館教學為生。曹春樹也不是不知道昔日的曹家有這般輝煌,但這只是過去的事,曹家前輩身上發生的事,曹和炎只是沾光而不沾邊。他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讀了三年私塾,屁股至少挨了先生三百竹條,被村里人傳為笑柄。問他為何不愿讀書,曹和炎如實回答:“我也想讀書做官,只是一看到書就想打瞌睡。”

洪氏也不是不知道,這寶貝孫子無書緣,她不是癡人但在癡想,算命先生不是說孫子在走懵懂運嗎?待哪天走過這運,孫子就知道讀書。

曹和炎的母親余氏為兒子讀書這事,趁婆婆高興時,用玩笑的口吻數落婆婆:“待和炎走過了懵懂運,興許還要抱著他的小崽上學堂。”

曹春樹是個善解人意的聰明人,他絮絮叨叨勸說道:“景德鎮瓷業很是興旺,都昌人在鎮上也是一統天下,你家和炎到了鎮上就算好比跌進了都昌窩里,何況還有我在身邊照料。如果和炎想回家,我隨時送回。”話說到這份上,曹和炎的祖母和母親含淚勉強同意。

曹春樹為什么如此執著地要帶曹和炎上鎮,那是他多年來受到曹和炎上兩代人的幫助和關心,他要用自己一點能力去感恩報答故人。盡管曹和炎不會讀書,但不缺聰明的頭腦,勤勞善良的本性,加上身高體壯,若要到鎮上謀生,不敢說飛黃騰達,但比一輩子呆在窮山村總要強許多。

這一年的夏天,時年14歲的曹和炎懵懵懂懂跟隨曹春樹離開家鄉來到景德鎮。

曹春樹的家位于朱弄里,他家緊隔壁有座槎窯,無所事事的曹和炎常到槎窯玩。槎窯廠的特殊構造,設施,無一不讓他感到神奇新鮮。燒窯時,那窯弄的通紅火光時而上下翻騰,時而左右回旋,時而迂回曲折……這一切讓小小的曹和炎萌生一種沖動,一腔渴望,難道是做窯工父親的基因此時在他心頭裂變碰撞。

在鎮上盡情玩了幾天。一日,曹和炎興致勃勃對曹春樹說:“叔公,我想去隔壁窯里學燒窯。”曹春樹聽后,正中心懷。他帶曹和炎上鎮就是要讓這個泡在溫室飽受祖母和母親寵愛的孩子做點苦活。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可是千年古訓,他就想把孩子打造成這樣的人。至于曹和炎的祖母和母親對這件事的主張和看法,那就走一步算一步吧!

曹春樹做的是瓷器原料生意,跟許多窯戶都有生意往來。憑他與隔壁槎窯窯主的關系,介紹一個親戚去窯廠干活,那并不犯難。

歷史上的景德鎮窯廠分為槎窯廠和柴窯廠兩種。柴窯和槎窯的窯工在歷史上無一例外全是江西都昌人,外籍人絕不能染指。曹和炎被曹春樹介紹到了槎窯廠學徒。他干的是挑槎活,主要是將碼頭上的槎柴挑到窯廠。有空,協助打雜工拖槎柴到窯門前,還要端泥巴和匣屑筐進窯弄。挑槎工是槎窯最苦最累最臟的工種。

曹和炎從小雖倍受祖母和母親的寵愛,但他并不嬌氣,生性勤快肯干且正直。年僅14歲的他,干的是成年人的活,他從不抱怨半句。來窯廠才幾天,就得到了很多窯工同事的喜歡。

一日,曹和炎在匣屑籃筐提把上扎繩子,為的是匣屑筐經久耐用,也不傷窯工的手。

中午時辰已到,已到了開飯的時間,而不見有人打招呼吃飯,他在想,莫不是做飯的伙佬師傅還沒將飯菜做好。曹和炎盡管餓得胃中咕嚕響,但手中仍在不停地扎。

許久許久,才有一個窯工來到曹和炎身邊,輕輕地告訴他,今天吃“知四肉”,所以沒叫上曹和炎,現在大家都已吃好,曹和炎可以去閣樓上吃飯。

“我為什么沒有肉吃?我為什么沒有?”倔強的曹和炎氣得把匝屑筐扔得丈遠。窯主再三解釋,說“知四肉”只有長工(正式工)可享用,而季節工(非正式工)就不能有此待遇。可惹急了的曹和炎哪里聽得進這些話,他嚷叫道:“等我將來也做了窯戶老板,不管是長工還是季節工,我都會給他們肉吃,決不會欺負誰!”窯主陰著臉,訕訕笑了笑。不知天高地厚,就憑你也想當窯戶老板,磕夢去吧!只是他沒把這話講岀來。窯主卻沒料到,僅10多年以后,曹和炎果真成為燒做兩行的中等窯戶老板,他不忘當年說過的話,對在他窯廠、坯房干活的工人,無論是長工或是季節工,無論你干的是技術活還是粗活,曹和炎夫婦都能做到尊重體恤,關心愛護。在當時,一個窯戶家能實實在在做到這一點,恐怕為數不多。

曹春樹對曹和炎在槎窯廠的言行沒有半點責備,而是親切地問曹和炎:“如你想留在我這里玩,就玩上一段時間。要想學別的瓷業手藝,我會求人幫忙。你若是想回家,我也決不會強留。”

曹和炎不加思索,流著眼淚說:“叔公,我想媽媽和姆媽。”在都昌方言里,媽媽即祖母,姆媽即母親。曹春樹不負他作出的承諾,丟下生意,親自陪送曹和炎返鄉。

曹和炎的祖母見到孫子,母親見到兒子回來,就像天上落下一塊寶貝,離家才個把月,在她倆心中就像分別數載。祖母和母親搶著把曹和炎摟在懷里。

曹春樹喝了一口余氏送上的茶水,才慢條斯理,委婉地把曹和炎回家鄉的緣故簡單說了一些。

洪氏和余氏也不知聽進去多少,她婆媳倆只顧對曹和炎問寒問暖。“崽呀!就是鎮上有金山銀山挖,我也死活不讓你去。”祖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數叨著。平時寡言少語的余氏也插上話:“田也是人種的,石坑村的人世世代代作田種地也要活下去。”尤其是她知道兒子竟在槎窯學做窯工,她更是不寒而栗。丈夫如果不是燒窯嗆多了窯火,決不會年輕輕的就病逝。

曹春樹看到曹和炎一家哭哭啼啼的場面,他心中也甚感酸楚,幾代單傳,兩代寡婦守著這個唯一的男丁,能舍得讓其離開身邊嗎?他不便再說帶曹和炎上鎮的事,只在臨出門時,丟下一句話:“在家種田也好,若以后想上鎮找事做,隨時給我打個招呼。”

曹和炎1 5歲時開始學種地。祖母和母親在家養豬。曹和炎幼小時,家里的地請鄉鄰幫忙耕種。如今就不用鄉鄰幫忙,只靠曹和炎承擔。但祖母舍不得讓孫子、母親舍不得兒子一人受苦受累,倆女人邁著小腳,忍著病痛總想去地里幫一把。開始一次兩次,曹和炎只當她們是不放心或者是散散心,但后來見到祖母和母親認真其事在地里干活,說也說不聽,勸也勸不走,曹和炎就把鋤頭一扔,睹氣說:“你們再到地里來,我就上鎮去!”這話很奏效,婆媳倆還真怕他們的孫子兒子離開家。

曹和炎不可能離開家鄉,離開年邁的祖母和病病殃殃的母親,他要盡心孝順她們,撫養她們。農忙時,他母舅也會趕來幫忙,余順姣更是找借口來得勤,好心的鄉鄰也偶爾來幫這個沒有成年男人的家庭。曹和炎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他心安理得過著一個普通莊稼漢的田園生活。他不感到勞累,因為他天生體格健壯有力氣;他不感到鄉村生活的枯燥,因為有慈祥的祖母和母親陪伴在身邊,人類最偉大的愛與溫情每時每刻傾注他一身;他也不缺少愛情,表妹余順姣常來家中陪他聊天,盡管他們不知什么叫愛情,但他們心中知道的是,你缺不了我,我少不了你。

一年過去了,又一年很快過去了!曹和炎17歲時,雙方家長正準備張羅曹和炎的婚事時,不料憂憂寡歡的母親撒手人寰,不到半年,抑郁成疾的祖母相繼而去。

曹和炎與祖母的感情和與母親的感情同等,在祖母去世的幾天里,曹和炎撕心裂肺,悲痛欲絕,他躺在床上好幾日不吃不喝,每天啼哭不止。

母舅得知這一情況,風風火火趕到家中,二話不說,一巴掌扇在外甥臉上,氣憤地說:“你裝死裝活,像個男人嗎?你難道想曹家斷子絕孫嗎?”如果不是喪期,母舅恨不得女兒與外甥即日完婚。打了外甥一下,當母舅的當時就號啕大哭起來,這可憐的外甥命哪有這樣苦!

( 二 )

曹和炎1 8歲時又來到鎮上。曹春樹求爺爺拜奶奶四處求人,在稱之黃家洲的地方,找到一家紅店,安排曹和炎打雜,具體工作就是“挑洲籃”,把彩飾好的瓷器裝進籃筐,挑到烘爐坊焙燒。

何謂“洲籃”?有兩種解釋,一是,生產瓷器籃的主要生產地就在黃家洲;二是,開設在黃家洲一帶的紅店多是收購下腳貨瓷器,進行粗糙彩繪加工,所以鎮上人把處在黃家洲一帶的紅店稱做“洲店”。幫“洲店”挑籃的,當然順理成章為“挑洲籃”。

曹和炎挑了兩年多的“洲籃”,空閑之余,也隨時觀察紅店師傅們畫畫以及簡易的顏料配制。他悟性極高,只要他所看到的,都一一銘記在心,并能操作。

清二十六年(1 9 0 0)年,在曹春樹的極力催促下,曹和炎一封書信捎到母舅家。母舅全家歡天喜地,促成兩個年輕人的婚事,是母舅和舅母的共同心愿。余順姣樂得合不上口,人前故作鎮靜,背后不知偷偷笑幾回。這幾年中,她為表哥不知流了多少相思淚。

母舅一家也同意曹和炎的提議,在鎮上辦婚禮。因為在鄉下,兩家至親的親人都很少。母舅全家來到鎮上時,正是桃紅柳綠的四月天。

住在曹和炎同屋以及左右鄰居看到曹和炎的表妹,全都驚呆了!

細皮嫩肉、漂漂亮亮的女崽俚,一點也不像是鄉下人,她比我們鎮巴佬都長得好看……,人們交頭接耳,有的年輕男子不避忌諱直話直說。

余順姣長得實在好看,臉圓如滿月,雙眼皮的大眼睛忽閃忽閃,生氣時都像是在撒嬌。白皙的膚色略帶點徘紅,只是身材略肥,顯得有點矮。其實她的身材在女人中屬中等。

余順姣在十里八鄉的確屬美人坯。在鎮上數十年中,她的美也是公認的。她成為老板娘后與窯戶老板女眷在一起玩牌時,常有牌友撫摸她的手,看看她的臉,發出既羨慕又嫉妒的贊嘆:“你這樣好看,也不知是如何養出來的。”

客觀地說,余順姣得助于先天因素和后天調養,她的母親也很俏美且膚白。余順姣在家中,從不去農田干活,只在家中挑花繡朵,父母慣著她依著她,家務事也不讓她插手,吃和穿比一般窮苦人家也強很多。

曹和炎十分喜歡表妹余順姣,他在人前說,喜歡余順姣的理由是她賢惠善良,但客觀地說,余順姣的容顏,在他心中也占有一定因素。

洞房花燭夜,可這洞房僅有一張床、兩把椅,花燭只是昏暗的菜油燈一盞。倆人對視無語,沒有拘謹、沒有羞澀、只有甜蜜,你望著我笑,我對著你笑。倆人結合這本是水到渠成的事,愛情的種子早在他們幼年時代就萌生嫩芽。坐在床沿上的曹和炎在心里默念道:“一輩子要對表妹好,一輩子順著她、讓著她。”

新婚后的第三天,曹和炎就同妻子余順姣商量,要離開洲店,再也不去挑“洲籃”,要闖出自己一條路,要干自己所想干的事情。

曹和炎對妻子說,他要去窯廠做窯工,這一說,讓妻子頓時怔住,做什么不好,干嘛要去燒窯,這是最傷身的粗活啊!自己的公公也就是她的姑父、就是在窯廠累病了,最后吐血身亡。當然,這話她咽在肚里沒說出來。

“我祖父和父親常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要想成為一個窯戶,就得從柴窯做起,只有懂得窯,才會懂得瓷業。”曹和炎開導妻子、勸慰妻子,目的就是讓愛妻放下心來。

曹和炎來到曹春樹家中,求曹春樹推薦自己到柴窯做事。曹春樹二話沒說,滿口答應。他說:“你祖父是窯工出身,后燒、做兩行。你父親也是窯工,后坐到把樁位置。子承父業,你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

曹和炎正式來到一座柴窯廠工作,他頭腦靈活、做事賣力,又不喜歡多嘴多舌,當然與他天生嘴笨有些關系。窯工和窯主都喜歡他、賞識他。僅干了一年多,就破例升到“小伙手”的位置。

曹和炎躊躇滿志,心想如一直在窯廠干下去,把樁師傅的高位決不是夢想。

一日,他突然感到咽部不適,且連連咳嗽不止,每當下午還伴有低燒。夫婦倆慌了神,趕緊請來郎中診病。

老郎中望聞問切很是耐心細致,當老郎中了解到曹和炎的父親吐血身亡時,他心里有了幾分底。

老郎中開了一張處方,上面注明三包中藥。老郎中態度誠懇,實事求是地對曹和炎說:“我也不想瞞你,你的病仍是肺癆,我的三味中藥也只是試試看。好在你的病還是剛起,最好的治療,就是不要再燒窯,盡快找點別的事做。”

初聽老郎中的話,曹和炎冷汗直冒,妻子余順姣嚇得上下牙顫抖、相互撞擊。后聽到病還是剛起,懸著的心才放下一大半。

曹和炎在妻子余順姣的精心照料下,染上的肺病在半年中就好了起來。當然,多年積攢下來的一點錢也耗之一空。夫妻倆商量來商量去,最終一拍即合,辦個小瓷號,做圓器生意。

在曹春樹的相助下,曹和炎躊躇滿志在汪家街家門口掛起了“和順瓷號”招牌。這瓷號是夫妻各取一字,寓意和睦順利旺盛。

知道實情的人嘲笑道:“這硬是鬼吃餅的事,連間破屋都是租來的,還要掛個瓷號招牌。”

不要說住的房子是租的,花錢更多的則是租窯屋租坯房。租家屋租柴窯租坯房辦瓷號,這是全鎮都沒有的新鮮事。

曹和炎東借西扯,在位于劉家弄的地方,租了一座舊柴窯,柴窯名稱傅家窯。

這租來的傅家窯,名字并不難聽,而曹和炎卻對外稱為富家窯,其心愿大家都可以理解。所以,人家在口頭或文字上也稱之富家窯。

柴窯有了,還少座坯房,曹和炎又在位于小路園的地方租了一座坯房。

柴窯和坯房全都有了,曹和炎成了所謂的燒做兩行窯戶老板。只有幾十塊大洋的資本(還是借的)就充起了窯戶老板,多少年后,此事都成了大家茶余飯后的笑談,但同時又被他的執著和走向成功由衷地折服和贊嘆。

有柴窯有坯房,還得有人干活,窯廠和坯房各需要十多人。尤其是技術性很強的師傅,如把樁師傅,做坯師傅不容易請到。究其原因很簡單,你剛打鑼新開張的小瓷號,別人不放心。萬一出不了好瓷,這爛瓷賣不到價錢,這工錢還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得到。

說破了嘴,跑斷了腿,找到幾位失業在家的師傅,他們勉強答應,去和順瓷號做工,但條件是要提前支付一點工錢。

“錢好說好說,你一邊上工,我一邊給錢,差一個銅板,我就不是人。”曹和炎嘴中信誓旦旦,而心中打起了肚皮官司。

向曹春樹借的錢早就用得一干二凈。他硬起頭皮又去找曹春樹。

“和炎啊,我早就說過,你有難處,只管來找我,我有多大力量就會幫多大的忙。”曹春樹很和藹地對曹和炎說:“你要多少?”

“不要很多,再借二十塊大洋就可以了。”曹和炎不好意思回答。

“和炎啊,親兄弟明算賬,來是來,去是去,你就寫個借條給我,至于何時歸還,叔公我絕不會催促。”

曹春樹這話說得有情有理,曹和炎滿心歡喜寫好借條,把二十塊大洋裝進藤箱中。這藤箱還是托人在上海買的,身著長布衫提著藤箱,儼如大窯戶老板派頭。

曹和炎和余順姣倆在性格上有所不同,但在講排場、擺闊氣、要面子這方面十分相似,分毫不差。和順瓷號的最終破產,在一定程度上與這有很大關系。

曹和炎的坯房屬圓器坯房。明清時期,景德鎮制瓷分兩行。一是圓器,二是琢器。

曹和炎的圓器坯房,生產量有限,他所租來的傅(富)家窯,僅燒一點自己坯房生產的瓷坯,既浪費窯位又浪費燃料。他四處拉攏做坯戶,搭自己的窯位焙燒。

從清朝到民國中期,鎮上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做坯戶搭燒窯戶的窯燒,如倒了窯,其損失與窯主無關,而且還要按匣缽(裝瓷坯窯具)多少,向燒窯戶交納柴金,做坯戶雖心存不滿,但也無可奈何。

而曹和炎卻明智地采取折中的方法。搭我的窯燒,燒好了瓷器,你做坯戶該給多少錢就應給多少錢,如果倒了窯,柴金各損失一半,你也倒點霉,我也倒點霉。

有這樣的好事,那些做坯戶滿懷高興,紛紛把生產的瓷坯送來傅(富)家窯廠。曹和炎也想到這樣做,會引起眾多燒窯戶的強烈不滿。他每每叮囑前來搭窯燒的做坯戶,只要心中有數就行,切莫把事情張揚出去。人多嘴雜,這樣的事情能不傳揚出去嗎?

一天,有位自稱管事先生的人來到富家窯廠,說是受朱安之老板的指意前來打聲招呼:“這倒窯的柴金費應歸做坯戶拿,這可是千百年來的規矩,你這樣做,可是壞了窯業規矩。你若硬性這樣干,我們朱老板愿意陪你去‘三窯九會或‘都昌會館見見面!”

“什么朱老板牛老板,管我不到!”這明明是在威脅人,嚇唬人,曹和炎正在窯廠與窯工一起滿窯,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恨恨說。

來人氣忿地走了。這時,有認識來人的窯工輕輕對曹和炎說,這姓朱的老板是個大老板,不說在鎮上夠得上數一數二,但卻在“都幫”、“窯幫”有說話的份。

曹和炎犯了難,一到家他就同妻子商量,如何是好?

余順姣其實也很支持理解丈夫這一善心,只是別的大窯戶老板容不得他們把這樁好事做下去。為了朱老板不為曹和炎那句頂撞記恨在心,曹和炎在妻子的勸說下,來到朱安之家賠禮道歉,并表示今后按老規矩辦事。

可那朱安之瞇著眼睛,故作打盹,理都不理,氣得曹和炎拔腿就走!

小小的和順瓷號迫于壓力,取消了原先的優惠性“政策”,那些搭窯燒的做坯戶自然減少。原因很簡單,這剛創辦的瓷號,窯廠焙燒技術難以與那些大窯戶老板窯廠抗衡。

曹和炎的瓷號陷入捉襟見肘的境地。曹和炎日思夜想,何不如搞點瓷器加工,在自家生產的渣胎碗上鑲上一道金邊,這樣的碗既好看,賣價又不貴,顧客自然會喜歡。

這個想法一冒頭,連他自己都感到好笑,這可是從前古到如今,從未有人干的事情呀!

渣胎碗是下腳原料制成,在瓷坯上信筆涂鴉,畫的圖案非草非樹,再經窯廠焙燒成瓷。

渣胎碗由于成本低,賣價自然也便宜。這既實惠又實用的渣胎碗,城鄉廣大百姓都很喜歡。

清時,景德鎮的各種日用瓷、陳設瓷、雕塑瓷等高檔細瓷有的鑲金邊,有的描在圖案上,但使用的是純金粉,被人稱做“木金”,其性能經久耐用,不易褪色,但價格高昂。

曹和炎日夜冥思苦想,他想出了一個讓人不可思議不可理喻的思路。他要土法上門,憑自己在紅店打工時積累的一些經驗和常識,用銅錢配朱砂等多種原料,制造金水。這就是當時轟動全鎮,人們稱做的“土金”。

清光緒二十六年(1 9 0 0年),洋務派在廣州設局試行鑄造我國最早銅元,逐漸取代流通使用長達2000多年的圓形方孔銅錢。方孔銅錢要退出流通,在老百姓手中漸漸要成廢品。曹和炎抓住這機會,大量收購銅錢。有了銅錢就有生產“土金”的主要原料。他把“土金”先鑲在渣胎碗邊上,一經焙燒,立馬成功,那亮度和色彩幾乎接近真金。

古鎮上數百年流傳一句嘲弄人的話,叫做“渣胎碗鑲金邊”。數百年的笑談,曹和炎竟讓它變成現實,這有多大的膽識以及個人智慧。

和順瓷號把自家生產的渣胎碗全部鑲上金邊,薄利多銷,當地顧客和外地瓷商紛至沓來,最后到了供不應求的地步。以后,又在日用細瓷上鑲上金邊,又吸引了不少當地和外地瓷客。

見到和順瓷號生意日益興旺,朱安之心生不滿,讓人放出話來,說曹和炎的金邊是哄鬼騙菩薩,要不了一個月,那金邊就掉色得一干二凈。

曹和炎不理會別人的議論,他要用事實證明。每當買客來購鑲金邊的渣胎碗和細瓷時,他真誠地對別人說:“這金邊若要在三年內褪色,你只管拿來,我當場砸碎,還要全額賠你瓷器款。”

民國時,隨著洋金不斷充斥市場,有人通過數百次試驗,終于將洋金描在日用粉彩瓷上,后被更多人掌握,并廣泛用到瓷器上。這洋金的色彩和亮度以及耐久性比起曹和炎發明的“土金”那自然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歷史畢竟是逐步發展進步的。但是,在一個時代,曹和炎發明創造的“土金”盡管用在瓷器上僅三年左右,但公正的說,它是一個時代的首創,是景德鎮陶瓷史上應記下的一段史話。

和順瓷號獨創的渣胎碗鑲金邊,雖然銷路很廣,但賺的只是微利,積銖累寸,僅兩年中也積累了一定的資本。

一個從鄉村走出來的莊稼漢和村姑能有今天,純樸知足的夫妻倆開心了,滿意了!而喜事又接踵而來,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余順姣喜生七斤重的貴子,夫妻倆興奮喜悅之情自不必言說,給長子取名曹有盛,意喻曹家發達昌盛。

清宣統一年(1909年),時年29歲的曹和炎終于實現他的宏愿,將租住的房屋買下擴建。房屋占地一百多平方,兩進磚屋。鎮上的房屋全是窯磚砌成,這是景德鎮一大特色。僅過了一年,曹和炎又買下了原來租用的柴窯和坯房,雇工30余名。和順瓷號真正進入了窯戶人家的行列。

( 三 )

曹有盛在6歲時開始啟蒙讀書,13歲時就被父親送到當地沙陀山就讀當時景德鎮最高私塾學堂--沙陀寺太學堂。

沙陀山位于景德鎮市區南面,東鄰滿坑塢,接大峰尖;南連茅山尖,西臨蘭家井。因舊時山上建有沙陀寺而得名。

沙陀山寺四周綠樹掩映,寺前寺后泉水叮咚。這寺還有個雅名,稱“三山九竹寺”。

清光緒年間,沙陀寺只有一和尚主持。和尚法號不詳,此人中過武舉,并在某地國術館任教多年。沙陀寺太學堂就是這位武舉人創辦的。這武舉人佛學知識十分淺薄,也不諳頌法念經,故極少有香客來寺朝圣。但這武舉人對辦教育很是熱衷,他決定在沙陀寺開辦一座高等私塾學堂。他之所以選擇沙陀山,其一是看中了此處幽靜﹔其二是沙陀山海拔高270米,屬南山最高峰,高瞻遠矚,可望高中榜首。

正因為此,沙陀寺太學堂每年均有二三十名學生在這里念書,學生入學時大多年紀在十三四歲,也有的十七八歲。他們原都在小小的私塾堂上學,為出人頭地博取功名,才來到深山寺廟,苦苦求索。

沙陀寺太學堂請來講學的都是知識淵博﹑治學嚴謹﹑為人正派的舉人和秀才。考慮到這一點,窯戶老板﹑商賈以及仕官達貴都愿把子弟送到寺中就學。

曹有盛到這里求學時,科舉制度早就廢除,他不是為求功名,求的是知識和學問。一年后,他的二弟曹有余也來到沙陀寺上學。

沙陀寺太學堂每年每人要交學費、生活費﹑日雜費﹑寄宿費﹑教材費合計約大洋一百。這樣大的開支,對于曹和炎這樣中等窯戶人家不能不說是一筆可觀的開支。然而曹和炎對此輕描淡寫地說:“別人的兒子讀得起,我曹家為什么讀不起。”

曹有盛在沙陀寺太學堂一讀就是整4年。就在他學業快要結束時,不料他弟弟曹有余惹出一樁事端。

一日清早,曹有盛兄弟倆去學堂,走在路上,被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迎面攔阻,伸手要兄弟倆買路錢。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這膽大妄為的年輕崽俚勒索錢財,其中一個夾在里面湊熱鬧的小孩子,曹有盛兄弟有點熟悉,那可是鎮上赫赫有名大窯戶老板朱安之的小兒子。開始還以為對方鬧著玩,哪知對方是來真格的。盡管曹有盛時年1 7歲,身材魁梧,并天生好力氣,但他生性忠厚膽小,他把弟弟摟住,想繞道而行。哪知對方不依不饒,把兄弟倆頂在墻壁上。

曹有余火冒三丈,脫下鞋子,咬牙切齒,大嗓門吼叫一聲:“老子要打死你們幾個王八蛋!”他怒目圓瞪,兇神惡煞的模樣,果然把對方震懾住。他們幾人拔腿就跑,曹有余緊追不舍,他并非真想打人,只是裝模作樣嚇唬對方。急得曹有盛在后面直喊弟弟不要再追!

不料,朱安之那八九歲的兒子慌不擇路,拐進弄堂時,一頭撞在一住戶用匣缽壘砌的外墻上,頓時鼻腔里不斷冒血。

這下,曹有盛兄弟倆嚇出一身冷汗,慌忙背起那孩子去附近的診所。 好在是鼻梁被撞擊,引起鼻腔毛細血管破裂出血。

曹和炎夫婦得知這一情況,火急火燎趕到朱安之家中道歉:“朱老板,實在對不起,我教子無方,不小心傷了你家少老板,我夫妻倆來向你賠不是。”

余順姣趕緊遞上一袋雞蛋,并在兜里掏出10塊大洋,輕輕地放在八仙桌上。她賠笑說:“這是我們一點心意,望朱老板不要見外。”

朱安之冷冷地說:“這到不必,只希望曹大老板今后要管好你二位少老板,不要在外逞強充霸!”

這幾句話把耿直的曹和炎惹火了!他一生與人為善,從不愿惹事生非,他夫婦倆一踏進朱家的門,就連連向朱家道歉,并非是朱家有錢有勢而懼怕,可你卻反而嘲弄挖苦自己。

“朱老板,你不要以錢勢壓人,你可得管好你家少老板,不要在外做敲詐錢財之事!”

朱安之一聽這話火冒三丈,氣急敗壞地說:“哼,我兒子敲詐錢財?我家的錢可淹死你,你不要在我家中胡說八道!”

曹和炎一股無名火倏地升起,脖子脹得粗大,臉上黑紅。氣極時就犯口吃,他指著對方:“你們……你們……”下面就無語,他咬牙切齒沖上前一步,誰都不知他想干什么。急得余順姣把丈夫拽住。

余順姣回家后,心里仍然撲騰騰的亂跳,她忐忑不安地對丈夫說:“人家是大窯戶老板,我們可得罪不起,要是他日后對我家‘踩夾棍、‘遭鞭打,我們一輩子都會抬不起頭。

踩夾棍、遭鞭打這話是當地俗語,并不是說肉體上的摧殘,指的是生意場中的傾軋、排斥、擠兌。曹和炎聽妻子說這話,心中也有幾分發怵。

1923年陽春三月,18歲的曹有盛與一肉店老板的獨生女兒余水蓮結婚。

酒席擺滿了街頭巷尾,究竟有多少桌,有人估算了一下,不下百桌,賀禮不論厚薄,攜老牽幼都得要來,用余順姣的話說,這是大家看得起,莫怠慢了別人。

民國前,紅白喜事以及商號開業,一般請來的都是民間嗩吶班。到了民國初期,當地政府為趕時髦,成立了一支銅管樂隊,取名為浮梁縣政府音樂隊。

百姓把銅管樂稱做“洋鼓洋號”,二十幾支銅號和大小鼓齊奏,發出聲音震天動地,既雄渾又高亢,讓人感到振奮動聽。

大戶人家娶親嫁女,一般都是請來幾位吹奏員熱鬧一番,至于請一支樂隊全部到場,那只是個別的達官顯貴。在大中小窯戶老板中,還未有人這樣做。而曹和炎這位還夠不上大老板資格的窯戶,在大兒子結婚時,請來一支全部隊員在內的銅管樂隊奏樂。二十多號人花費銀元一百多,還得安排酒席。

和順瓷號緊鄰一家大轎行,曹和炎早在幾個月就同轎行打招呼,要租用一頂頭花轎,而余順姣不依,說什么頭花轎也好,二花轎也罷,都是別人坐過了的。兒子媳婦一生一世,決不能虧了他們,要工匠新制做一頂花轎。

余順姣這一說,不要說曹和炎發愣,就連聽到這話的外人也不敢相信,這是從未聽到更未看到的事情。余順姣堅持己見,誰還會提出異議。各個行當的工匠忙忽了近半個多月,才趕制出一頂新花轎。

曹有盛新婚第二天,置辦了豐厚的禮物陪同妻子回娘家。叫來一輛黃包車,鎮上人俗稱東洋車。他倆正準備上車時,不料來了幾個保安隊員,一自稱保安隊長的人拉下臉:“別走,我們有點公事找你們。”

曹有盛夫妻站在家門口怔住了,他們不知犯了何事,驚動保安隊。“先生何事?”曹有盛挺奇怪。

“我們不同你啰嗦,快叫你們老板來!”來人氣勢洶洶。

曹有盛趕緊退回到家中,推開一間虛掩的廂房,余順姣與幾位好友在聊天,見兒子一臉驚慌樣走進來。

余順姣心生狐疑地問:“什么事?”“來了幾個保安隊,要與爹爹見面。”

余順姣起身離桌,來到門口將前來的保安隊3人熱情請到廳堂,裝煙、倒茶、讓座,并叫次兒曹有余趕快去坯房找父親。

來的保安隊一行,哪里知道這家和順瓷號真正的老板是這位慈眉善目﹑風姿綽約的肥胖女人。

余順姣臉上堆滿笑容,態度和藹地問:“聽徐隊長的口音,好像是我們都昌人,不知隊長有什么叮囑?如有,只管開口。”余順姣笑盈盈地套近乎。姓徐的是隊長,是聽曹有盛介紹的。

被叫做徐隊長的人,那張繃緊的瘦臉稍微松弛了些。他的確也是都昌人,這位徐隊長很有城府,察眼觀色,就知道這位套近乎的女人在瓷號位高權重。“卑人徐飛善,在保安隊任職。”來人自報家門,“我

也不想多耽誤時間,就長話短說吧!”徐隊長咳了一聲,“貴公子結婚,聽說來喝酒的人有好幾百人,把街頭里弄鬧得死臭尿臊,亂成一片。還有的酣酒斗毆鬧事”,徐飛善越說越惱火。你可知道,目前時局動蕩不安,上峰已責成保安隊稽查此事。”徐飛善說到這里,輕蔑地斜了余順姣一眼,余順姣嚇得嘴在打哆嗦。她真想解釋,有不少人喝醉酒是事實,但只是相互漫罵、相互嘲笑,并無斗毆鬧事。

“二老板,不是我說你,結婚弄這么大的動靜,如事先同保安隊打聲招呼,也不至于鬧到上峰要嚴厲處理我。”

徐飛善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他在景德鎮多年,知道當老板的老婆被人稱做二老板。

余順姣不知所措,呆在椅子上一言不發。她的三個女友龜縮在廂房里,嚇得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正在這時,曹和炎被兒子找回了家:“幾位長官有何公干?”曹和炎忍不住地問一聲,他并不害怕,他沒做虧心事和犯法的事。

“我已說得痰干舌燥,讓你家二老板說吧!”徐飛善很不耐煩擺擺手。

余順姣把徐飛善的話一五一十對丈夫重述了一遍,并示意曹和炎父子出去。

余順姣讓新媳婦余水蓮在幾位來人的茶盅里加了些熱水,借故進了賬房。

不一會,就傳來了嬌嫩的一聲:“水蓮,請徐隊長到賬房用茶。”

余水蓮把徐飛善單獨引進了賬房。徐飛善實在太高太瘦,進賬房時,還下意識的把腰彎成了弓狀。余水蓮心領神會,她只顧前去客廳招呼另外兩位。

賬房書桌上擺著用牛皮紙包好的兩包銀元,不用掂,一看就知一多一少。

“這點小意思,請各位長官到茶樓喝茶。”余順姣很有心計,我已經給你徐隊長個人留一份,至于你得多得少或獨吞那是你的事。

曹和炎回到家中,聽說妻子送了不少銀元,他氣得罵開了:“這家伙鬼話山天,這冤枉錢就當送他買紙錢上墳。”

喜事過去了個把月,曹和炎買了幾包點心去看曹春樹。曹春樹這次擺出長輩樣將曹和炎好一頓責備:“不是做叔公的以輩分高罵你,我活了這大年紀,不要說看,連聽都沒聽到過,崽結婚擺酒上百桌。鎮上比你有錢有勢的窯戶家、富商家不說千數也有百數。請幾十人吹號打鼓,硬是吵翻了天,你這錢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的實力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你是瘦子屙硬屎硬撐!”

曹春樹喝了一口茶,又接著嘮叨開:“要不是把場面搞的太大,保安隊會上門尋搬頭,無事找事嗎?你又何苦要化錢消災。我擔心的是,這姓徐的狗皮膏藥貼上身,將后脫不了殼。”曹春樹一語料中。

( 四 )

曹有盛離開沙陀寺太學堂已有三四年,但他每隔幾個月都要抽空去寺里看望先生和當家和尚以及學友。曹和炎夫婦十分贊成兒子的做法,他們說做人要常情,要知恩。

民國十五年(1926年)1月中旬,“中共景德鎮小組”在沙陀寺召開成立會議。同年6月,成立中共景德鎮支部,革命的星星之火在這里開始點燃。中共景德鎮小組在沙陀寺太學堂的學生中,宣傳馬列主義思想和共產主義理想信念,逐步發展了幾名進步學生參加黨組織。而國民黨縣黨部也把觸角伸進了沙陀寺太學堂。一些國民黨黨棍,在學生中灌注“三民主義”,鼓吹世界大同的言論。這些理論也蠱惑了一些學生,有幾個幼稚無知的學生也就加入了國民黨組織。

這時候的曹有盛已是倆個孩子的父親,已是自家窯廠的管賬先生。可有位與他關系較好的昔日同窗三番五次找上門,要曹有盛加入國民黨,他愿做介紹人。前來勸說的同學還說,加入國民黨是為國家做實事,為民辦好事,將來還有機會到政府衙門升官發財。

曹有盛一直不敢答應,經不起來者不厭其煩在耳邊鼓噪,他只有將此事稟告父母。曹和炎聽后,淡淡一笑言道:“為國為民做好事當然是好,可升官發財,曹家恐怕沒有這福分,我們也不要癡想。”曹和炎一生不愿同官場打交道,只想自己和兒女們做好瓷業生意,有個安穩飯吃就謝天謝地。但他轉念一想,自家多年飽受權勢、幫派的欺壓,如大兒子真能在政府謀個差事,別人也不敢隨便欺負小看。

曹和炎夫婦倆一拍即合。曹有盛是個大孝子,父母的話言聽計從,他由那同學作主代筆,填上了加入國民黨的表格。

1 9 2 7年的大年過后,富有一定文才和口才的曹有盛被同學推薦到縣黨部任文員。半年后,由于大革命遭到失敗,他一位已是中共黨員的要好同學被捕。曹有盛看在同學情份上,暗中打聽消息,盡自己所能予以營救。然而,這件事,被余順姣無意透露到常來家中揩油水的徐飛善耳中。徐飛善喜出望外,我這下可算永遠抓到你曹家的軟門。他故著大驚失色對余順姣說:“你兒子可是犯了通共的大罪,一旦被上峰知道,不死也得脫層皮!這事就到我這里為止。”

余順姣嚇得冷汗直淌,急忙同丈夫商量,決定讓大兒子趕緊辭職回家,保命要緊。就這樣,曹有盛僅在縣黨部干了不到一年,就重新回到自家窯廠。從此,他除了一個糊里糊涂的國民黨員身份,任何活動都沒參加過,

徐飛善這下可心滿意足,曹有盛到縣黨部本是他徐某不愿看到的事,倘若果真有那么一天,曹有盛能在官場飛黃騰達,曹家還會賣他這小小保安隊長的賬嗎?徐飛善抓住曹家曾“通共”的這根軟骨要一直不停啃下去!

曹和炎與朱安之幾次鬧得不快的事已過去了幾年,無心計又大度的曹和炎早把這事忘在腦背后,而朱安之一直耿耿在懷,他開始盤算如何報復曹家。

一日,和順瓷號坯房里的做坯師傅找到曹和炎說:“曹老板,我有一親戚在某瓷號,他幾次要我去他家幫忙,可你待我實在太好,我始終開不了這口,但這親戚催得又緊,我只好得罪你曹老板。”

這做坯師傅技術好,做事又認真,難道是他編造理由加薪。

“做坯師傅,我倆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人,你有話就直說,如嫌工薪低,我們好商好量。”

“曹老板,我不是工薪的事。你待我親如兄弟,我心里有數,可是,我實在拗不過親戚這面子,就讓我走吧!”

強扭的瓜不甜,曹和炎自己性格倔強,也不便強人所難,只好讓這做坯師傅另謀高就。

這做坯師傅還真沒說謊,的確是他姑爹開辦的瓷號,硬要他去瓷號幫忙的。可這做坯師傅姑爹開辦的瓷號是受朱安之威逼利誘而這樣做的。

沒過多時,窯廠把樁師傅又找到曹和炎,此人實話實說道:“曹老板,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也不相瞞,朱老板找到我,要我去他的窯廠把樁,說工薪要比你這多出兩倍。人生在世,都是為個財字,我就在這里給你賠個不是。”

話說到這份上,曹和炎還能挽留嗎?若你膽敢說工薪今后也高出兩倍,人家朱安之要說高出三倍四倍如何辦?

曹和炎的財勢能同朱安之一試高低嗎?現在不能,將來肯定也不能,曹和炎有自知之明。這明明是姓朱的變著戲法在挖墻腳,企圖搞垮自己,但他卻無良策。

這位在和順瓷號窯廠干了好幾年的把樁師傅與那位坯房做坯師傅在鎮上算得上技術拔尖的瓷業人才,如果再要找到這樣好的師傅,實在不容易。但瓷號還得開辦下去,請不到好的,差點的也要請進來。曹和炎要賭這口氣。

曹和炎四處托人終于找到了兩位師傅,一位把樁師傅,一位做坯師傅。這兩位師傅可能是知道和順瓷號用人心切,提出比原來雇主的工薪要略高些,曹和炎滿口答應。

而事與愿違,這兩位師傅的技術平平,正如鎮巴佬一句話,叫做“二五八成”。由于做出來的瓷坯時而好時而差,燒出來的瓷器質量自然也是時好時歹。和順瓷號的生產和經營開始出現滑坡。

曹和炎想辭退做坯和把樁師傅,但余順姣不同意,她說,好不容易請來師傅,再說他倆只干了幾個月,打發人家回家,面子上總覺得過不去。

曹和炎只得依從妻子的看法:“那好吧,再試一段時間吧!”可這一試就是一年過去了,而和順瓷號還不見任何起色。

可讓曹和炎焦頭爛額的事又來了!好久沒上門的保安隊長徐飛善“拜訪”來了,他一上門,雙手一拱:“曹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唉,還有什么好不好的,我這是王老五過年,一年不如一年。”曹和炎連連搖頭。

徐飛善還沒落座,就迫不及待地把來意說明:“最近公務實在繁忙,沒有看望你們,請莫見怪。”

“不敢不敢,只要保安隊長能牽掛我們,我們就滿心高興。”曹和炎陪著笑,但話里也帶著刺。

“我真不好意思開口,今日里我又得推薦一個人到你這里做事。”

一聽徐飛善又要推薦人到自家瓷號干活,曹和炎頭皮發麻,雙眼直愣愣地望著對方。

“曹老板,我也是礙著情面不好推辭,這人可是我的外甥。”徐隊長裝作無可奈何的樣子,嘆惜幾聲。

這又在說鬼話!曹和炎不是不知道徐飛善的人品,一年前,這徐飛善曾推薦一人來窯廠,說是他的堂侄,其實是三竹竿也打不著的親戚。可介紹來的人實在太笨且又懶,爛泥巴糊不上壁。曹和炎想辭退其人,又是余順姣開了口,說人家弄個位置做也不容易,不頂一個人用,頂半個人也是好的,暫且留著吧!這一留,就留到了和順瓷號徹底破產為止。

曹和炎一想到這事,就暗暗叫苦,迎神容易送神難,他思忖了一會,還是極力想推脫這事為好。

“徐隊長,我不瞞你佬弟,按理說你外甥到我瓷號來,我還能有不收之理。”曹和炎心想,你說外甥我就承認你外甥,何必要點破,惹得對方生氣,“只是我的生意越來越清淡,連長工的工錢都是拖拖欠欠,你外甥若到我這里,恐怕是連工錢都撈不著,到時,我都無臉見你,不如你到其他瓷號想想辦法。”

“如曹老板為難,我就直接找二老板賣個面子。”徐飛善臉色不太好看。

曹和炎有點作慌:“這就不必,等下我和內人商量一下,看看她的意見如何。”

徐飛善心中竊喜,只要余順姣知道他來的目的,事情就會解決,商量不商量,只是曹和炎找臺階下。

晚飯時,曹和炎將徐飛善所求之事同余順姣講了一下,正如徐飛善所料,余順姣點了頭,她也是迫不得已:“那位徐隊長我們得罪不起,一碗飯就分做兩人吃吧。”說這話時,她語調低沉,臉上也有幾分苦澀。

徐飛善的所謂外甥言語骯臟,舉止粗魯,做事懶散,來了幾天就與全坯房工人鬧僵了。坯房工人走馬燈式的來到曹和炎家中訴苦,有的還委婉提出,如此人不開銷,寧可自己開路。

見徐飛善的“外甥”犯下眾怒,曹和炎夫婦達成共識,這人無論如何要打發走,再留下去,終成禍害。

夫婦倆提著兩瓶上等好酒,還有兩包點心,親自到徐飛善的家中,把他“外甥”的表現如實相告。

不知是禮物起到了作用,還是徐飛善尚能理解曹和炎的難處,徐飛善爽快地表示說:“好吧,就讓我那不爭氣的外甥夾卵滾蛋吧!”攪屎棍終于要走了,曹和炎夫婦臨走時,連連向徐飛善千謝萬謝。

( 五 )

1934年,曹和炎的和順瓷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為了購買原材料,發放工薪,早將家鄉的50畝田地賣掉,僅留下3畝8分地,作為日后落葉歸根養老用地。

然而,大窯戶老板朱安之還要置曹家死地而后快,與幾個仰他鼻息而生存的窯戶一起,在生產上、經營上處處擠兌他,排斥曹家。幫派組織也經常以曹和炎不夠“聽話”,派人來曹家訓斥,迫使就范。

曹和炎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從不喜歡也不善于與官場及幫派勢力打交道的他,想到了徐飛善。興許憑著徐飛善的一點小勢力以及關系網,能讓和順瓷號逆轉,至少會喘一口氣。

曹有盛和曹有余兄弟極力反對,他們反對的原因,是徐飛善此人奸滑貪婪,請此人幫忙那只是幫倒忙,和順瓷號很可能敗得更快。

見母親余順姣也同意父親的意見,曹有盛兄弟只好表示說,請徐飛善來和順瓷號僅僅是裝裝門面,而徐飛善決不能插手干預內部生產管理,只能出面幫忙調停外界一些爭端事非。按月付給徐飛善大洋20元的酬勞費。曹和炎夫婦贊成這樣做,并由曹有盛轉達此意。

曹有盛提著幾包點心來到徐飛善的家里,婉轉地把父母的意思作了一番表明。每月2 0元大洋,曹有盛直截了當說了出來,他擔心徐飛善漫天要價,不如先封住對方的嘴。可沒曾想到,徐飛善爽快地答應,并假惺惺地說:“我和你爹也不是一年兩年的交情,只要用得上我的話,只管開口,還談什么錢不錢的事。”他這番話,當時還讓曹有盛有幾分感動。

然而,徐飛善原本就是個出爾反爾,言行不一,貪得無厭的齷齪小人。只過了個把月,他自己找上門來,說是推薦他的妻舅,一個好佬(意技術好)把樁師傅到和順瓷號窯廠把樁。

曹和炎一聽,又急又氣,徐飛善說的妻舅到有點真,這妻舅是徐的表妻舅,而說的好佬把樁師簡直是胡扯。這位名叫李天助的把樁師,曹和炎不是不知道。此人原是槎窯廠把樁師,槎窯把樁與柴窯把樁在技術上有很大差異,這可是用桶匠來做屋。再說,這位把樁師心高氣傲,脾氣倔強。曹和炎按捺心中怒火,委婉說:“徐隊長,我們不是說妥了,生產上的事你就不要勞累操心。再說,我有現成的把樁師傅,我們總不能做拔一個栽一個的缺德事吧!”

徐飛善沉下臉:“我對你家勞累操心得還少嗎?你大兒子當年犯下的那件‘通共這事,我一直放在心上,從沒對外透露一個字。”這明明是在借這事脅迫自己。曹和炎并不懼怕,這事已過去了七八年,縱然你徐飛善今天把這事捅出去,你難道不怕上峰追究你當年隱密不報罪嗎?曹和炎始終不答應徐飛善提出的要求。

三天后的一個漆黑深夜,曹和炎小兒子曹有恒干活的窯廠門外一陣狗吠,大門被擂得嘭嘭響!幾個手持步槍的士兵闖了進去,將睡在鋪房里的曹有恒按住。時年1 8歲的曹有恒心里知道,這是抓自己當壯丁。他臂力過人,掙脫幾個士兵,跑下閣樓。他想,逃回家是徒勞的,索性連夜跑到鄱陽鄉下姐姐家躲起來。

曹和炎心里清楚,抓兒子當壯丁的原因和背后指使人。他火冒三丈,非要找徐飛善問個究竟,但被妻子死死攔住。余順姣眼淚汪汪地說:“小崽躲過初一,也難逃十五,那姓徐的瘟神決不會放過。我們就服下軟,答應他的舅子來把樁吧!”

新來的把樁師李天助就這樣理直氣壯來到和順瓷號上工。其人的把樁技術確實太次,時好時差,但差的概率高。

1934年夏,徐飛善心血來潮地提出要改窯,將窯弄拉長3米。在當時,鎮上有不少窯戶老板為了謀取暴利,逐年將窯弄放大,以增加容量,從而得到更多利潤。但這樣做風險很大,容易倒窯。柴窯的窯弄(窯爐)長度和寬度以及高度都有一定的標準,是數百年來一代代瓷工在實踐中的經驗積累,所以曹和炎不同意改窯。不少有經驗的老窯工也提岀反對意見,他們說,窯弄太長,火勢難以蔓延到窯尾,窯弄尾處的瓷器會燒爽;硬性加強火勢,如過急過猛,火頭會迅速從煙囪里竄出,而前面的匣缽會軟化支撐不住,造成倒窯。而作為把樁師傅李天助卻一口同意徐飛善改窯的意見。

既然改窯拉長窯弄有這么大的風險和弊端,為什么很多窯戶老板在多年前就將窯弄擴大?理由很簡單,多容納瓷器多賺錢,還可多得柴金。滿窯時,擁有窯廠的窯戶家,將自家生產的瓷坯放在最好的窯位上,一般的倒窯事故危及不到他們;而沒有窯廠的做坯戶,只有搭窯燒,瓷坯放在最差和較差的窯位,一旦倒窯,首當其沖受損失,還得一分不少交柴金。

曹和炎從擁有柴窯以來,從沒想過改窯弄的事,他說,這是害人又害已的缺德事,他說的害已,指的是自己名聲。但現在,曹和炎不得不作出讓步,他氣得臉上發青,憤然地說:“你們看著辦吧,反正和順瓷號的氣數到了!”

從拉長窯弄起,曹家老小每日都是提心吊膽過日子,擔心隨時會倒窯。實際情況就是如此。從拉長窯弄以來,不良的后果接踵而來,不是倒窯(倒一路或幾路匣缽),就是燒出來的瓷器太差,可說是“青貨”沒有,“色貨”少見,“腳貨”普遍。

1936年初,曹家的窯廠在一次燒煉中,全窯倒塌。這窯弄內全是自家生產的瓷器,一切原材料還是賒賬進來的。這消息不啻是晴天霹靂,曹和炎聞訊瘋了般地跑到窯廠,悲痛得一頭撞在窯柱上凸出的節疤上,腦頂鮮血如注,用了一包黃煙才勉強止住傷口。余順姣哭暈過幾回,一蘇醒過來就是嚎啕:“老天呀,你為何要逼得我曹家討飯無路啊!”

曹和炎苦心經營三十多年的和順瓷號終于走到盡頭。

和順瓷號遭到重創,一厥不起,全家人閉門不出,但困守在家又找不到任何出路,全家人基本上賴以典當家產為生。

這當兒,一位與曹和炎早年有點生意往來的熟人尋上門,透露一個信息,說是江西瓷業公司景德鎮本廠瓷業生產很不景氣,要派人前往九江擺攤設點,以緩解廠里燃眉之急。還說,派出人員保證每月工薪發放。曹有余很是興奮地央求本廠一員工介紹去本廠,由于他能寫會算,極有口才,最終本廠決定他和另外倆員工派往九江。他們幾人開始擺瓷器地攤,不久弄了一間店面經營。由于運往九江的瓷器價格公道,適銷對路,一船瓷器不到一個月,就全部銷空,后陸續用船裝運瓷器到九江。

九江淪陷的1 9 3 8年的一天,如狼似虎的日本鬼子數十人,兇神惡煞闖進瓷器店,二話不說,將全部瓷器砸碎,店里其它財物洗劫一空。

幾天后,曹有余和同去的倆員工身無分文,滿懷悲憤,登上難民船,無奈地回到了景德鎮 。

凄凄惶惶過完了1938年的夏天,曹和炎在居住了40年的家屋大廳中,悲哀嚴肅地召開了行將離開此地的家庭會議:迅速找一間便宜的坯房居住;搞家庭小作坊,做針匙窯。

曹和炎經人介紹到本地漢陽弄租了一座坯房,做起了針匙窯。曹和炎帶領全家大小十余口人,隨著出租人來到漢陽弄那坯房,一進門,一家人被嚇得倒退幾步,背脊陣陣發涼。

那坯房擱置多年,無人生產和居住,也無人經租。四面墻倒塌兩面,四周墻角下野草叢生,垃圾糞便遍地。更讓人發怵的是,緊挨曬架塘還有座墳墓。墳墓字碑上有湖北,道光年間字樣。坯房里有墳墓,這在全鎮都是沒有的稀罕事。

那出租房的人,看到曹和炎全家人緊張害怕的神色,也有點不安地解釋道:“如果這坯房不是這般樣子,價錢也不會這樣便宜”。租價也確實便宜,每月只要2斗米(30斤)。

一家老小拼死拼活,起早貪黑,終于混上每日三頓粗菜飯。全家企盼有一天東山再起時,罪惡的日本侵華戰爭,把曹和炎一家推向更加苦難的深淵。

19 40年4月5日,清明節當天,曹和炎和幾個兒子已去都昌祭祖墳;在家的女眷,有的帶著大一點孩子抬著裝著針匙的匣缽去窯廠;有的領著小一點的孩子上街買菜、下河洗衣。偌大的坯房空無一人。

這天上午十點鐘左右,2 7架日機再次轟炸景德鎮,投彈百多枚,轟炸了十余處地方。炸死100多人,傷者無數。曹和炎租住的坯房被炸成平地,柱梁被炸得像竹掃帚一般,坯房中的那座墳墓都被炸開,墓碑化成碎石,飛出數丈余。一切原材料、生產工具、成坯全部化為烏有。這可是滅頂之災!

萬幸的是,曹家沒傷及一人,可今后的生活這么辦?如曹和炎所說,全家斷了路,活到了頭!他幾個兒子以及大一點的孫子只能四處找零工活,有一天沒一天。而年逾花甲的曹和炎就只有蹲在路邊擺地攤,賣點香煙、草紙、鞭炮、香燭之類。擺了半年地攤,一盤算,連油鹽錢都沒賺著。無奈之下,在1941年深秋,萬念俱灰,傷痕累累的曹和炎夫婦告別了他們生活了40年的景德鎮,由次子曹有余夫婦陪同,返回老家都昌石坑村務農。

曹和炎一行搭乘的木帆船已行駛了幾里水路,而曹和炎仍然拄著拐杖在次子的攙扶下站在船頭上,就像一尊木偶。秋風秋雨愁煞人,深秋的河風刮來,冷嗖嗖掃在臉上,61歲的老人全身在顫栗。

余順姣全身裹著厚厚的棉被,半仰半臥在船倉中。她已身患重病,雖有氣無力,但聲音卻柔和地喚著:“和炎啊、和炎,外面冷,趕緊進倉吧!”

曹和炎輕輕地嗯了一聲,他淚水模糊的雙眼仰望著天空,心中在憤怒的呼喊:“這是個什么樣的世道?這是個什么樣的國家?”

返鄉才一個月,曹和炎抑郁成疾,貧病交加,含恨離世。沉疴在床的余順姣,在丈夫去世的7天也緊隨而去。

公正地說,曹和炎在和順瓷號的生產管理上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更多的是無奈,是被迫的屈從。他的命運,他的瓷號早就被那個時代鎖定、扼住。他創辦的瓷號就如眾多窯戶人家一樣,一路坎坷,一路悲歌!他們在腥風血雨中,在漫漫黑夜中,艱難地跋涉,痛苦地呻吟,泣血的吶喊!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無論其中小窯戶還是名噪全鎮大窯戶,他們的慘局別無二樣,只是早晚罷。這就是舊時代窯戶人家無法擺脫抗爭的必然末路!

雄雞一唱天下白,東方冉冉升起的曙光才真正照亮他們前行的道路!

窯戶人家已是消逝的名詞,早就不復存在,但累以萬計的陶瓷人家依在,數十萬計的瓷業人依在,瓷都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可愛家鄉,是一方真正化泥土為神奇的圣地。講述昨天的故事,為的是讓我們珍惜熱愛今天,創造更加繁榮昌盛的瓷都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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