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衣

鐘和晏

對茵特蘭迪來說，專門為安葬選擇衣服的人實際上是把生命的盡頭視為一個事件，一個和出生同樣重要和神圣的時刻。

時尚世界總是圍繞著青春、美貌和權力展開，死亡似乎是格格不入的概念。雖然時尚廣告和數字媒體中會不時使用與死亡相關的意象，但時裝設計師在很大程度上是裝扮和迎合活人，這與接近死亡的現實相距甚遠。也許，大多數人從來沒有思考過與死者一起埋葬的衣服的意義。

居住在墨爾本的時裝設計師及藝術家皮婭·茵特蘭迪（Pia Interlandi）卻是鮮見的例外，過去幾年，她的工作一直集中于陪葬服飾及葬禮儀式的相關設計及研究，她的職業生涯轉折源自個人經歷中一次尤為深刻的體驗。2009年，她的祖父加埃塔諾去世，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到冰冷僵硬的死亡之軀。

“那種缺乏靈魂、精神或能量的極度寂靜狀態讓我深感震動，沒有這樣的對比，你可能意識不到在活人的皮膚下面有著多少運動。”她回憶說，“我知道這就是‘死了，能夠確切看到什么是死，對我來說是一次強烈的生命經驗。”

茵特蘭迪和她的姑媽一起，擔當為祖父在葬禮告別儀式上穿衣修飾的職責，她的祖母選擇了逝者生前最好的一套西裝。這位曾經自豪、強大和傳統的男人死在醫院的病服中，能夠幫助他回到熟悉的服飾中，讓家人看到他最后莊重的樣貌，茵特蘭迪覺得這不是恐怖的經驗，而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同時，她作為時裝設計師的頭腦開始不停地質疑：“為什么給祖父穿上我們選擇的那些服裝？死者很難穿衣服，我們不得不把他從一側滾動到另一側，把他的襯衫和外套拉上來，讓穿衣的過程變得非常尷尬。我恍然大悟，這些服裝不是為死者而是為運動自如的、活生生的身體設計的。最重要的是，因為我在大學教紡織技術，了解大多數服裝纖維的選擇注重耐久性、耐洗性等，它們可能會比身體的有機分解過程更持久。”

祖父去世之后，她又經歷了姑婆、外祖母等家人的死亡，激發她去嘗試設計陪葬專用服裝，圍繞為死者穿衣創建有意義的儀式，結合死亡、儀式和轉換的觀念進行研究和實踐。她在墨爾本皇家理工大學博士學位的研究論題被定為“為死者穿衣：用于墳墓的服裝”，她的角色也從時裝設計師轉變成研究者和死亡服飾推動者，并從葬禮培訓學院獲得了葬禮監禮人的資格證書。

從2012年持續至今的“墳墓服飾”項目，是為客戶設計和定制可生物降解的壽衣，并與死者的家人一起進行穿衣儀式。那是一件件不同尋常的衣服，為每個生命體最終都會經歷的事件而設計，鼓勵分解而不是保存，接受生物必然性的擁抱。60多歲的卡莉成為她的第一位健在顧客，經歷了父母去世的過程之后，卡莉開始為她自己最終的死亡尋找和準備服飾。客戶的要求和偏好挑戰著茵特蘭迪的原創設計，不斷將新的想法融入自己的作品中。

上大學的時候，她已經開始研究可溶性織物和服裝，作為生命本身無常和短暫的隱喻。從隱喻的層面直接面對死亡現實以后，她對纖維的生物降解性尤其感興趣。她與法醫及昆蟲學家伊恩·達杜爾（Ian Dadour）教授，一起設計了“豬項目”，調查紡織纖維在自然土葬過程中的分解過程和速度。

溶性服飾就像身體的第二層皮膚

在澳大利亞，解剖學法規明確規定不能用人體作為實驗研究，豬的相似大小和器官方向是最好的替代。研究人員采用了21頭來自肉食加工廠的死豬，把它們清洗干凈、穿上衣服并埋在一個袋鼠保護區。第二年，每隔50天他們挖出3只穿著衣服的豬，觀察纖維在地下化學元素的相互作用下發生的變化。

“關于不同纖維在埋藏環境中的分解時間，‘豬項目確認了我的猜測。不過，我對像麻這樣的天然纖維在身體上的迅速分解感到驚訝，我用于盤帶和刺繡的聚酯纖維卻完好無損，一年后，它們在顯微鏡下看起來是完全一樣的。”茵特蘭迪說。

如果說服裝是自我意識和個人品位的外在表現，在許多方面它是人們展示給外界的第二層皮膚，死者也一樣，裸葬通常被視為疏忽或不尊重的表現。雖然死者對衣服不再有溫暖、保護和舒適性等要求，對茵特蘭迪來說，專門為安葬選擇衣服的人，實際上是把生命的盡頭視為一個事件，一個和出生同樣重要和神圣的時刻，意識到這將是人生的最后一件衣服，攜帶著自己的身體最終回歸泥土。

最終，衣服會不留任何痕跡地脫離身體

三聯生活周刊：請你大概描述一下你為埋葬或火葬的死者設計的衣服是怎樣的？

茵特蘭迪：從造型上說它們非常簡單，設計不是分成襯衫、領帶、外套、褲子等，而是整件像長袍一樣的服飾。前片有一些可以捆綁的繩結，使它們容易被套上身體，尤其是在家人心緒沉重的情況下。用于埋葬的紡織品都是選擇棉、麻、真絲和羊毛等天然纖維，它們比滌綸、錦綸、腈綸等合成纖維更容易分解。最終，衣服會不留任何痕跡地脫離身體，也不會干擾身體的自然分解過程。

三聯生活周刊：怎樣通過這一服裝設計顯示出它的儀式功能？

茵特蘭迪：我總是盡量讓服裝易于納入家庭的穿衣儀式，比如我曾經設計過一件衣服，在為死者穿衣過程中，每個家庭成員前去系一個結，每個繩結代表捆綁一個曾經活過的生命，這也是一種愛的捆綁。我會用到可拆卸的口袋，里面裝家庭照片、信件等。我也會經常用到“最后的面紗”，這是為了軟化死者最后的面貌，每個家庭可以自行選擇面紗的透明度。柔軟的紗狀織物輕輕地向下延伸，蓋住死者的身體，這是更緩慢、更柔軟的淡出。

三聯生活周刊：為什么你一再展示你的可溶解服裝實驗？

茵特蘭迪：最初我使用可溶性纖維，是為了體現服裝中脆弱的概念，從衣服的“死亡”讓穿著者意識到自己生命的脆弱，更多是一種藝術的視角。現在，可溶性服裝的實驗結果，能夠以更美觀、更容易接受的方式，向他人展示被埋葬的衣服所發生的變化。我用這些圖像向人溝通關于腐爛分解的概念，也不會引起常見的厭惡感。服裝是我們穿著的第二層皮膚，可溶性服裝讓我探索如何消除服裝和皮膚之間的滲透性邊界，在生命的盡頭質問關于服裝的三個問題：你會穿什么？誰會為你穿衣？你會留下什么？

三聯生活周刊：與死者埋在一起的衣服設計成以特定的方式轉化，但是其中的轉變過程是人們看不到的，作為設計師你怎么向他人傳遞這類服裝的價值？

茵特蘭迪：在設計之前我都經過了嚴格的測試來獲得科學的結果，以確定布料和纖維等惡化的速度，所以我能夠有意識地控制轉換過程。我相信這些轉變雖然看不見，但是能夠讓活著的人安心，知道這些東西會逐漸離開身體分解消失，幾乎有種詩意的感覺，也減輕了人們對葬禮的恐懼感。

三聯生活周刊：作為葬禮監禮人你是如何工作的？

茵特蘭迪：在參與的過程中，重要的是保持誠實、輕松、自然的狀態，當死者的家人看到尸體不是恐懼或擔憂的對象，他們也會放松下來。曾經有一次，我和家庭成員一起為一位過世的老太太穿上緊身衣時，她的女兒突然咯咯地傻笑起來，因為這是她的母親多年沒有穿過的服飾。當我們為她選擇口紅的時候，女兒們含淚微笑著，回憶起母親做過的一些趣事。

時裝設計師茵特蘭迪設計陪葬專用服裝，結合了死亡、儀式和轉換的觀念進行研究和實踐

三聯生活周刊：如今你已經可以坦然地面對他人的死亡？

茵特蘭迪：死亡總是悲傷和傷感的，這并不意味著我對死亡感到舒服。但是，我希望幫助人們把葬禮儀式視為一個自然的、不可避免的、難以否認同時又是美麗的過程，通過我的服飾和儀式設計引導一個家庭以平靜、安慰的方式經歷這個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