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優追憶亡父：滄桑歲月里的遺憾與心痛

雪橋

2016年3月4日，著名表演藝術家葛存壯，因腦梗引發心臟衰竭，在北京協和醫院不幸去世，享年87歲。葛老的兒子、著名演員葛優陷入巨大的悲痛中。4年前，葛存壯就因腦梗引發老年癡呆。葛優推掉工作，全身心守護父親。滄桑歲月里，父子倆有難忘的溫暖、歡笑，也有痛心的眼淚和遺憾……

慈父腦梗引發老年癡呆，

影星兒子心碎了

2012年3月4日，葛優一大早接到母親施文心的電話：“你爸暈倒了，連話都不會說了，你趕緊過來。”葛優心里一緊，急忙往父母家趕。平時半小時的車程，他只花了10多分鐘就到了。葛優將昏迷的父親背進車里，火速送往北京博愛醫院。

葛存壯被推進ICU病房，葛優夫婦陪著母親守候在病房門口。施文心哽咽著講述老伴發病的經過：早晨5點，葛存壯起床后準備出門遛狗，在衛生間洗漱時突然昏厥。母親自責道：“你爸最近血壓格外高，都怪我粗心，沒有叮囑他服藥。”葛優一邊安慰母親，一邊跟醫生打聽：“我爸怎么樣？有危險嗎？”醫生如實相告：“葛老系高血壓引發腦梗，已深度昏迷。這種病危險系數很高，你們要有心理準備，即便葛老能保住生命，成為植物人的可能性也很大。”

3月5日，葛存壯依然昏迷不醒，院方兩次下達病危通知。葛優撥通妹妹葛佳的越洋電話，沉痛地講述了父親的情況。兩天后，葛佳匆匆從紐約飛赴北京，從首都國際機場直奔醫院。葛佳早年畢業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后到德國留學，取得德國語言文學碩士學位，現在美國從事教育工作。見父親臉色慘白，氣若游絲，葛佳含淚對哥哥說：“今年元旦我回國看爸媽，老爺子執意送我到機場，再三叮囑我暑假帶家人回國，拍一張不落下一個親人的全家福。誰知才兩個多月，爸爸竟變成了這樣……”妹妹的淚水，滴落在葛優心頭。

3月8日，葛存壯在昏迷三天三夜后終于蘇醒。看著一雙兒女都在身邊，他疲憊地自責：“小嘎（葛優小名）那么忙，佳佳那么遠，爸給你們添麻煩了，都怪我這身子骨不爭氣……”葛優輕握父親的手說：“爸，你盡說客套話！人到了晚年，什么時候最需要子女？還不就是這時候！您醒過來了，就是咱家最大的幸運。”

然而，一家人的激動僅維持了一個星期。3月16日，葛優給父親送早餐，老人用警惕的目光看著他，怔怔地問：“你是誰，要干什么？”還沒等葛優反應過來，他將飯盒劈頭蓋臉砸在了兒子臉上。滾燙的小米粥燙得葛優齜牙咧嘴，伴隨著鉆心的疼痛，葛優的心沉到了谷底：父親這是怎么了，連兒子都不認識了？

葛優的妻子賀聰驚慌失措地叫來了醫生，幾位醫護人員頗費周折才讓葛老平靜下來。經過做腦部CT，專家告訴葛優：“葛老因腦梗后遺癥引發老年癡呆，這種病目前世界上還沒有切實可行的治療辦法，只能靠親情陪護。”葛優心碎了。

半小時后，護士給葛存壯輸液，老人往床里邊躲。葛優像哄孩子一樣，讓父親躺下，護士將針頭扎進老人手臂，他打了護士一拳，一把扯掉了針頭，病友和家屬嚇得紛紛往外躲。醫生告訴葛優：“老人之所以變得狂躁暴怒，是因為分管語言、行為的大腦區域因缺血受到損害，語言行為失去控制。”鑒于老年癡呆癥住院治療沒什么明顯療效，次日葛優將父親接回了自己家。

短短幾天，葛存壯簡直像變了一個人，他不認識老伴和兒子、兒媳，將葛優家的電視、手機、茶杯等摔得一片狼藉。葛優和妹妹靠近他，他抓起東西就打人，葛優的胳膊被拐杖打出兩個棗子大的青包。夜里，葛老整夜吵鬧，誰也別想睡覺。半個月后，葛佳返回美國前含淚與葛優商量：“哥，要不我辭職回來照顧爸爸？”妹妹在美國就是普通工薪階層，要撫養一雙兒女，要還房貸，經濟壓力非常大。葛優動情地告訴妹妹：“你安心回美國，爸爸就交給我和你嫂子。放心吧，我們不會讓爸受委屈。”葛佳揮淚與家人作別，依依不舍地飛回了美國。

此時，葛母施文心已是84歲高齡，照顧老伴力不從心，葛優與賀聰承擔了照顧父親的重任。2012年5月6日凌晨3點，葛優起床上衛生間。經過客廳時，他習慣性地往父親的房間瞟了一眼，頓時頭皮一陣發麻：父親房間的燈亮著，但床上沒人，摸摸被子竟是涼的。原來父親出去很久了！葛優趕緊喚醒妻子，夫妻倆將家里每個角落都找了，可就是不見老爺子的蹤影。父親一定是離家出走了！

瞬間，各種雜亂的念頭潮水般沖撞著葛優的心房：父親會不會出什么意外？還能找到他嗎？聯想到媒體經常報道一些離家出走的老人，或病斃于荒野，或再也沒有音訊，葛優一遍遍在心里自責：要是夜里起來去父親房間查看幾次，要是自己睡覺不那么死，怎么會出現這種狀況？葛優心亂如麻……

停止工作做孝子，

守護父親病中時光

葛優和賀聰趕緊拿起手電筒出門，兩人一邊找一邊大聲呼喚父親。回應他們的，只有疾駛而過的汽車的鳴笛聲。曙色微明，葛優夫婦終于在離家兩公里的一個街心花園找到了父親。老爺子上身穿著毛衣，下身只穿了一條單薄的睡褲，凍得直發抖。葛優問父親：“爸，大半夜的您怎么到這兒來了？”老人期期艾艾地說：“我出門給佳佳的孩子買冰糖葫蘆。”葛優連哄帶勸，把父親帶回了家。

擔心父親再次出走，葛優將家里的電話和自己的手機號碼寫在父親的衣領上。他還與左鄰右舍打招呼：“大爺大媽，要是看到我爸一個人來院子里，麻煩你們通知我。”此后的晚上，葛優只能半睡半醒，只要聽到一丁點兒響動，他就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看父親是不是又出門了。因睡眠不好，葛優臉色憔悴，氣色很差，沒有胃口，一頓只能吃半個饅頭。7月中旬，賀聰買回一條吉娃娃犬，夜里葛優把小狗拴在客廳里，只要葛存壯一出房間，小狗就“汪汪”大叫。有了小狗“值班”，葛優終于能睡安穩覺了。好幾個夜晚，在吉娃娃犬的叫聲中葛優急忙起床，將正要出門的父親堵了個正著。

父親曾經睿智豁達，精明能干，而今卻糊涂得連家人都不認識。無邊的心痛中，葛優心里涌起一股悲壯豪情：決不能讓父親再這樣下去，必須幫他恢復思維和意識，提高父親的晚年生活質量！他決定，陪父親打一場抗老年癡呆的持久戰！

早在2011年12月，葛優以5年6部電影的協議與香港英皇娛樂集團公司簽約。本來葛優計劃2012年秋天拍攝一部電影，但父親一場大病打亂了他的工作計劃。葛優與公司商量：“我首先是父親的兒子，其次才是演員。父親患老年癡呆，我怎能安心在外面拍戲？懇請公司變更我的工作計劃。”感念葛優的孝子情懷，公司同意了：“要做事先做人，我們尊重您的選擇。令尊大人何時康復了，我們再啟動拍攝計劃。”

此后，葛優停止工作，一心一意守護父親的病中歲月。每天早、中、晚，葛優按時照顧父親服用安神鎮定類藥物，如此一來，葛存壯每天能睡五六個小時。睡眠質量改善了，老人的暴躁情緒大為緩解。

為鍛煉父親的邏輯思維和記憶，葛優特意買回智力拼圖。他和賀聰陪父親坐在地板上，夫婦倆每拼成一個動物圖案，就耐心地告訴父親：“爸，這是大象，您在公園里見過，還有印象嗎？”“爸，這是小白兔，我小時候您給我買過兔爺。”葛存壯看看兒子兒媳，又瞧瞧動物拼圖，一會兒微笑，一會兒皺眉，然后抖抖索索地用手撫摸……這樣堅持了半年，葛優將拼圖打亂，讓父親獨立恢復動物拼圖。每完成一個動物圖案，葛優就獎勵父親一顆櫻桃。葛老臉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此時葛優已56歲，血糖血脂偏高，因日夜照顧父親，精力體力透支，他經常感到頭暈、乏力。2013年9月16日，父親嚷著下樓遛彎，葛優蹲在地上給父親系鞋帶。起身時，他眼前一黑，腿一軟跌坐在地。正在廚房煲湯的賀聰驚惶地問丈夫：“怎么了？”葛優直冒虛汗，說：“頭暈得厲害，渾身軟綿綿的。”賀聰的心懸了起來：“你累得身體出問題了，趕緊鍛煉。要是你也倒下了，這個家可怎么辦？”

是呀，沒有健康的體魄，怎么撐起父母的晚年？此后每天早晨，葛優在妻子陪伴下在小區廣場慢跑，跑夠3000米才大汗淋漓地回家。晚上，賀聰督促葛優爬樓梯、做俯臥撐。堅持了一段時間后，葛優迷上了健身，身體素質明顯提高。就這樣，葛優一邊陪伴父親康復，一邊忙里偷閑鍛煉身體。

2014年1月，葛優向專家咨詢，如何才能加速父親的康復進程。專家告訴他，找到最能刺激葛老思維記憶的興奮點，可以少走很多彎路。葛存壯是著名表演藝術家，離休前是北京電影制片廠演員，曾在《紅旗譜》《小兵張嘎》《新兵馬強》《周恩來的偉大朋友》等50多部影視劇中塑造了一系列經典角色。葛優清楚，父親演了一輩子戲，最在意自己曾經塑造的那些藝術形象。

3月中旬，葛優把父親主演的所有影視劇的光盤都搜集齊了，每天在家里播放，陪父親一起觀看。他一邊看一邊給父親講解劇情，念父親的臺詞、對白。當播放影片《紅旗譜》時，葛優陪父親回憶：“爸，您將老地主馮蘭池塑造得惟妙惟肖，當年影片公映時很多觀眾控訴您，紛紛往銀幕上扔石子。這是對您演技的最大肯定。”

當所有影片輪流播放到第50遍時，葛存壯突然對兒子說：“小嘎，我想看你演的《甲方乙方》，播那部片子。”葛優頓時熱淚盈眶：父親的記憶復蘇了！

帶著遺憾離去，

來生再做父子

溫暖舒心的親情氛圍，能鞏固父親的記憶。在葛優的提醒下，遠在美國的葛佳經常三更半夜起床給父親打電話。盡管父親說話邏輯混亂，用詞不當，但葛佳毫不吝惜溢美之詞。她叮囑父親多吃水果多喝牛奶，一旦身體康復就接他去美國旅游。聽到女兒的聲音，葛存壯格外親切，經常聽著聽著就一臉舒心的笑。

母親與父親共同生活了近60年，過往歲月最讓父親刻骨銘心。回憶與母親相處的日子，也能最大限度地修復父親的記憶。2014年9月，葛優引領父親穿越記憶時空：“爸，您還記得當年與我媽在北影廠結婚的場景嗎？那時候你們穿的什么衣服，都有誰參加了婚禮？”“聽媽媽念叨，你們結婚就花了2.5元，是真的嗎？”葛存壯笑呵呵地回答兒子：“是呀，結婚當天我還在布置新房，也沒去接你媽，新娘子自己走過來的……”

在葛優的呵護下，2015年4月，葛存壯的老年癡呆奇跡般康復。老人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說話口齒清楚。大家都稱贊葛優用孝心創造了奇跡。而在陪伴父親康復的過程中，葛優也是受益者，他血糖血脂回歸正常，身體素質明顯提高。

康復后的葛存壯又恢復了往昔愛說愛笑、健談開朗的性格。這年6月，父子倆在陽臺上下象棋，葛存壯一聲長嘆：“小嘎，爸這輩子有兩個遺憾。”葛優看了父親一眼：“什么遺憾？”“一是我都80多歲了，沒有抱上孫子;二是咱們父子都是好演員，卻沒能合作一部影片。”

葛優與父親葛存壯

當年葛優和賀聰在孕育寶寶的黃金年齡，因葛優一心在事業上沖刺，將生育計劃一推再推，并讓賀聰先后兩次流產。功成名就時，夫婦倆都人到中年，再也懷不上孩子。這是葛優夫婦的心痛，也是父母的遺憾。葛優黯然告訴父親：“爸，您的第一個遺憾，我永遠無法彌補了。至于第二個遺憾，我能幫您消除。”葛存壯自我解嘲：“有幸福、遺憾，有歡笑、眼淚，也許這就是人生。”

此后，葛優積極尋找適合父子合作的劇本。每隔半個月，葛存壯就問兒子：“本子找到了嗎？”葛優信心滿滿：“別急，肯定找得到。”8月中旬，一部抗戰劇進入葛優的視線。該劇反映的是冀中平原上父子兩代共同御敵的悲壯故事。葛存壯出生于河北衡水，對冀中平原的地理環境、風土人情、抗戰故事了如指掌。看過劇本后，老爺子熱血沸騰，經常催問兒子：“什么時候開拍？”葛優告訴他：“什么時候您身體吃得消了，就開機。”

葛存壯視表演為生命，75歲那年還出演電視劇。為與劇中角色形象接近，他不惜拔掉了3顆牙齒，并用橡皮做鼻頭，導致鼻孔發炎。為能早日進劇組，葛存壯積極健身儲備體能，他攀爬5層樓梯，用手指抓黃豆，每天還拄著拐杖在院子里走一個小時。

然而，意外再次毫無征兆地降臨了。2015年10月16日，葛存壯腦梗復發，被葛優送往北京協和醫院。腦梗復發，兇險程度相當高，致殘致死率接近70%。再次入院，葛存壯再也沒能醒來。葛優在病房里支了一張單人床，晝夜陪伴父親。

此時的葛優不是家喻戶曉的影星，而是父親的貼身護工。他把紗布纏在手指上給父親清潔口腔;每天給父親擦身體、洗腳、鼻飼。患者長期臥床容易長褥瘡，葛優每隔兩三個小時就給父親翻一次身。醫生給葛老進行腦部按摩時，葛優就趴在父親耳邊輕言細語地跟父親說話：“爸，趕緊醒來，咱們父子一起去劇組拍戲。”“你一輩子演反面人物，這次讓你演一位充滿正能量的抗日老戰士。”可回答葛優的，只有父親微弱的呼吸。

這年12月，葛存壯對聲音、觸摸有了反應。葛優坐在父親身邊，一行一行給父親讀劇本。老人明白兒子的孝心，清淚從眼角涌出。葛優一邊給父親擦眼淚，一邊落淚。此情此景讓所有患者家屬和醫護人員感傷。2016年春節，葛優夫婦是在病房里跟母親一起陪父親度過的。讓葛優痛心的是，父親始終沒能蘇醒。

2016年3月4日，87歲的葛存壯因腦梗引發心臟衰竭，不幸辭世。葛優萬分傷心：沒能彌補父親的遺憾，他無法原諒自己。母親含淚勸他：“小嘎，別自責，老頭子理解你的孝心。世上從來就沒有完美人生，誰沒有遺憾？”3月8日，葛存壯的遺體告別儀式在北京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馮小剛、陳凱歌、六小齡童等演藝界知名人士紛紛趕到現場送葛老最后一程。葛優在父親的遺像前長跪不起，含淚告慰父親：“爸，您安息吧，但愿天堂里沒有病痛。如果有來生，咱們還做父子，到那時，我一定不讓您留下遺憾！”

〔編輯：馮士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