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德的扁擔》是一個家喻戶曉的故事。但同一條扁擔,卻出現了有3字、5字、8字3種說法。井岡山紀念館里陳列的朱德的扁擔,上面寫的是8個字:“朱德扁擔,不準亂拿”。但那個“亂”字是個簡體字,而那個年代沒有簡體字,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朱德為什么要挑糧
1950年代,小學語文課本有一篇《朱德的扁擔》,其中有一句“不料,朱德同志又連夜趕做了一根扁擔,并寫上了‘朱德記3個字。”到了1990年代,小學課文變成:“朱軍長(朱德)找來了毛竹,親自動手削了一根新扁擔,還在扁擔上寫了8個醒目的大字‘朱德扁擔,不準亂拿。”
《朱德的扁擔》原作者是朱良才(1900- 1989年)上將。這是他寫的一篇革命回憶錄,最初發表在1958年出版的《星火燎原》第1卷:“大家看到朱軍長(朱德)整夜整夜地計劃作戰的大事,白天還要參加勞動,生怕累壞了他,便勸他不要挑;但又說服不了他,只好把他那根扁擔偷去藏起來。哪知道,朱軍長卻另找來了一根扁擔,并且用柴刀把扁擔削平,寫上了‘朱德的扁擔5個字。從此,他的扁擔再沒有人‘偷了,同志們挑米的勁頭也更高了。”
問題又來了,朱德扁擔上變成了5個字。后來我(本
文作者劉統,中國軍事科學院研究員、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到了井岡山,紀念館里陳列的紅色文物,有朱德的扁擔。上面寫的是8個字:“朱德扁擔,不準亂拿”。有細心的同志發現:那個“亂”字是個簡體字。而那個年代是沒有簡體字的。
1928年4月,朱德率南昌起義部隊到達井岡山,和毛澤東的秋收起義部隊會師,于是,一個現實問題產生了:毛澤東的隊伍有2000人,朱德的隊伍有2000多人。另外,跟朱德上山的湘南農民多達8000人。眾多兵馬齊集山上和山下小塊平原,吃飯、穿衣等,都成了大問題。井岡山地區方圓500余里,“人口不滿兩千,產谷不到萬擔”,糧食僅夠群眾自用。部隊要吃糧、儲糧,都得去山下挑,于是紅軍就掀起了一個挑糧上山的運動。
挑糧持續了多長時間?據《朱德年譜》記載,朱德和毛澤東是在9月底回到井岡山的。隨后在寧岡、遂川一帶游擊作戰,打擊進犯的國民黨軍,這期間行動飄忽不定。到11月中旬,部隊在寧岡礱市一帶整訓,挑糧應該在這個時期。12月,彭德懷率部上井岡山,國民黨軍隨即對井岡山進行了包圍和封鎖,紅軍進入困難時期,挑糧的事情應該結束了。
故事的產生和演變
《朱德的扁擔》原作者朱良才,湖南汝城人,1927年10月入黨,1928年參加湘南暴動,在湖南耒陽遇見朱德,加入紅軍。上井岡山后,他在軍部當通信員。建國后,他任北京軍區政委,1955年被授予上將軍銜。
1956年7月,為迎接中國人民解放軍建軍30周年,中央軍委向全軍老同志征文,編輯革命回憶錄“星火燎原”叢書。作為井岡山時期的老同志,朱良才寫了《這座山,它革命》、《朱德的扁擔》、《練兵與御寒》、《一根燈芯》4篇文章。
朱良才的兒子朱新春回憶:在寫作期間,朱良才發現了不少問題。《朱德的扁擔》是他根據自己的記憶,將有關人物、細節寫得較多,也較具體,但與當年一起在紅四軍軍部警衛連當排長的肖新槐(開國中將)等幾個老同志一聊、一對證,大家的記憶都不一樣。終究是幾十年前的事情,誰能把挑糧的細節記得那么準確、那么清晰。朱良才對文章進行了修改、簡化,最后形成了600多字的定稿。文章發表后反響很大,大家認為這是進行革命傳統教育的好文章,被教育部收入了中小學《語文》課本。
到了1980年代,另一位當事人范樹德指出朱良才的文章有記憶錯誤。1928年,朱、毛會師后,范樹德任紅四軍軍需處處長,成為紅軍最早的后勤負責人。1934年,中央紅軍長征后,范樹德被留在西蘇區。1935年4月,范樹德在汝城打游擊時受傷被俘。因曾就讀黃埔軍校,范樹德轉為國民黨軍官,抗戰后任鄭州綏靖公署少將副處長。1948年中原戰敗后,他逃回桂林做小生意。直到1954年,他被桂林公安局逮捕,以戰犯身份長期在開封、西安監獄關押改造。1975年,范樹德獲特赦釋放,1980年當上了桂林市政協委員。
范樹德的坎坷經歷,使他到獲得自由后才能開口說話。他看到《朱德的扁擔》后,作為親身經歷者和見證人,他在《文史通訊》1982年第三、四期撰文,提出朱良才的回憶中有3處與史實不符:一、朱德扁擔上的文字,不是“朱德的扁擔”、“朱德記”這幾個字,而是扁擔的一端寫的是“朱德扁擔”,另一端寫的是“不準亂拿”,共8個字;二、朱德挑糧的路線,朱良才說是從井岡山上到茅坪,實際上是從柏露村到桃寮村;三、挑糧重量,朱良才說是挑了“滿滿的一擔米”(當時一擔通常為100斤),實際上是40斤左右(當時范樹德20來歲,也才挑了30斤左右)。
江西地方黨史和博物館研究人員經過驗證,認為范樹德說的情況是準確的。當年在井岡山,毛澤東住在茅坪(就是八角樓所在地),朱德的軍部住在桃寮村。中途有個柏露村,是永新通往井岡山上的必經之地。朱德挑糧是從柏露到桃寮村,往返60華里,都是彎曲不平的盤山小路,因此,紅軍戰士都是挑個三四十斤左右。朱德軍長年歲大了,可他“挑糧時,擔子一頭是行軍時背米的三個白布米袋,另一頭是一個用粗厚布縫的米袋,兩頭共計裝40斤,再加上他經常佩帶的一支德造三號駁殼槍和一條裝有約百發子彈的皮子彈袋,總共約四十六七斤”。這已經是體能的極限了。
至于那根扁擔,就是朱德讓范樹德給他做的。范樹德回憶說:“我當時帶了一名勤務兵到桃寮村張家祠附近,找到一個姓張的老板娘(當時紅軍對當地中年以上婦女的稱呼),花一個銅板向她買了一根毛竹,并削成兩根扁擔。一根送給朱德同志,另一根我留著自用。在朱德同志的那一根上,我用毛筆在一端寫上‘朱德扁擔,另一端寫上‘不準亂拿8個字。朱德笑著說:‘好啊,明天就用上了。”
范樹德的回憶被認定后,井岡山革命歷史博物館為了復制這個文物,派專人帶著一根井岡山毛竹扁擔,前往廣西桂林,請范樹德在扁擔上重新題寫這8個字。范樹德在扁擔上書寫后,來人返回了井岡山。一位細心人發現,“朱德扁擔,不準亂拿”的“亂”字,當年必定是繁體字,而范樹德卻寫成了簡體字,明眼人一看便知是件不真實的復制品。為了還歷史原貌,博物館方面又派人帶著扁擔赴桂林讓其重寫。然而范樹德已經去世,現在井岡山博物館展出的朱德的扁擔,就是范樹德書寫的帶有簡化“亂”字的8個字。

新發現的史料
2001年6月4日,《解放軍報》發表了朱良才口述的《常想起藏朱德扁擔的日子》的文章,更正了他過去回憶中的錯誤:“小學課本有《朱德的扁擔》一文。文中說,戰友們怕朱德下山挑糧累壞了身體,就把他的扁擔藏了起來,這個藏朱德扁擔的人就是我。那時,朱總司令常常晚上和毛主席研究敵情,白天和戰士們下山挑糧。我是他的通信員,擔心他累壞身體,就和其他戰友勸阻他,但誰也勸不住。后來,我出了個‘鬼點子,干脆把朱總司令用的扁擔藏了起來。可他仍不罷休,找到軍需處長范樹德,讓他花一個銅板買了一根毛竹,為自己做了一根扁擔,還特地寫上了‘朱德扁擔,不準亂拿8個字,又高高興興地下山挑糧去了。”
為了搜集研究資料,我去圖書館查閱民國時期的舊雜志,看到1936年上海出版的《逸經》半月刊第11期上,有篇介紹朱、毛紅軍的文章,署名“柳云”。這是個化名,但從文章內容看,是個經歷過井岡山生活的人。估計是后來脫離了紅軍,為雜志寫寫稿子。值得注意的是,文章說朱德在井岡山與紅軍“有福同享,有禍同當”,去往桃寮挑谷子,“朱確與眾同挑,有人在其扁擔上大書‘朱德扁擔,不準亂拿8字,至今紅軍中猶傳為美談”。
這是有關“朱德的扁擔”的最原始記載。《逸經》在上海是個頗為特殊的雜志,社長簡又文,號“大華烈士”,早年當過馮玉祥的秘書。他既是文人,又是政客,和政界、軍界及文化界人士都有關系,交際很廣。
《逸經》經常刊登一些有特色的稿件,但作者和稿件的來源是絕對保密的,連總編謝興堯都不了解。瞿秋白犧牲前寫的那篇著名的《多余的話》,就是首發在《逸經》上。
紅軍到達陜北后,中央特科人員、紅色牧師董健吾陪同美國記者斯諾秘密潛入陜北,采訪毛澤東和紅一方面軍。董健吾帶回了紅軍長征的回憶錄,據此寫成兩萬字的長文《二萬五千里西引記》,署名“幽谷”,也在《逸經》上發表。這是國民黨統治區首次介紹紅軍長征的文章,比斯諾的《西行漫記》還早一年。
“柳云”寫朱、毛紅軍的文章,發表在1936年,距井岡山朱德挑糧的時間僅有8年。他的記載是清楚準確的,也可以為“朱德扁擔”的爭議作一個裁決了。
(摘自《同舟共進》2012年10月22日,劉統/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