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周長遠

幾經轉折，折騰了好一番，痛下決心貸款按揭買下了新房，簡單裝修住了進去。喬遷之喜的第一個念頭：要是我的父親還在該會多高興啊。

父親總愛穿一身綠軍裝，這使本來就過于嚴肅的他更顯嚴肅了。

在家里我最大，下有三個妹妹，不知是父母重男輕女還是什么原因，媽媽特疼我，妹妹們也都讓著我，父親對我卻嚴格的近乎冷酷。在我兒時的心靈里，除了繃著的面孔、嚴厲的目光和嚴肅的訓導，父親似乎沒有給我留下什么親切的回憶。

春天大自然生氣盎然，玩得樂不思歸的我最恨便是父親的干涉。夏日炎炎，逃學游泳是我常愛偷吃的“禁果”，可每一次從父親那里得到的都是比同伙們更加嚴厲十倍的處罰。月光如水的秋夜，窗外傳來伙伴們的縱情歡笑，我卻被迫在惱人的燈下做著沒完沒了的作業。最使我不能容忍的，是父親常說的那句“一天之計在于晨”的格言。它使我從上小學起，就要黎明即起，掃地讀書。記得一個冰天雪地的早晨，幾道起床命令均被抗拒后，父親一把將我從床上拉起來，并給了一記不輕的耳光，還拿起“牛刷枝”（農村一種趕牛的竹條）狠狠地抽打了我一頓。

別人說父親遠行歸來是全家的樂事。而我們家卻是“媽媽歡笑我憂愁”。因為我父親每次回家，首先就要對我的學習、表現盤根問底，挨訓挨打，時而有之。有時我甚至希望父親永遠不要回來。

別人說父親為人慷慨大方，而我卻感到最讓人吝嗇莫過于父親。記得高中畢業那年，有一天，我向父親要兩毛零花錢，非但沒有如愿，反倒挨了一頓狠狠的訓斥。那天，我在日記上寫道：“人間只有母愛，父愛其實是不存在的，父子之間只有義務沒有感情……”

那年，我高考落榜了，柳州的舅公和表叔幫我在一家工廠找了份工作。要遠離家門了，父親只是冷冷地說：“男兒十五，當穿州走府。”父親的那份表情，同含著淚水為我系衣扣的媽媽比起來，顯得格外冷漠。當離鄉的腳步走到村子盡頭那棵桂花樹而快模糊的身影的時候，我的視線越過泣不成聲的媽媽，突然從父親那張向來嚴肅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抑制不住的感情變化。我納悶了：“爸爸，你也有感情啊。”

上班沒幾天，我受到工傷，父親每周來信，字里行間，浸透了一片苦心。后來，我當兵了，經常寫信回家問候，而父親在每次回信中，更是千叮嚀萬囑咐：在部隊好好工作，聽組織和首長的話，干出個人樣來！我開始漸漸明白，父愛原來是存在的。在軍營生活這十多年來，我終于沒有辜負父親對我的期望，立功受獎，入黨提干，娶妻育女，購了新房，而偏偏在這個時候，父親患了不治之癥。我們兄妹幾個一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后，抑制不住內心的痛苦，竟擁作一團泣不成聲，而他卻在昏睡中不停地叨念：你們不要難過，我沒事的。那些日子我經常抽空回老家去看望他。為了不影響我的工作，他每次都執意不讓我回家看他。

一次，我買了一大堆營養品送到父親床頭，父親已經好幾天沒沾米飯了，面黃肌瘦，渾身沒有一點力氣。我噙著淚水把湯匙放在他的嘴邊，輕輕地說：“爸爸，喝吧，這是兒子給您買的。”話一落音，父親奇跡般地從床上坐了起來，用清晰的聲音說：“兒子，要好好工作啊。”百感交集的我強忍眼淚：“爸爸，我知道您也很珍惜我當兵的機會，請放心，我一定會加強學習，不斷提高自身的素質，把部隊工作干好。這不，明天我又要回部隊了！”

“什么？你還要走……去部隊，離開我……？處于半清醒狀態的父親以為我馬上要離他而去，頓時面色凄然，但一瞬間又恢復了平時的莊重，“好，好，去部隊……好好工作。”這時候，我拿湯匙的手顫抖起來，眼淚泉水般地涌出。

而今，我把母親從鄉下接到了縣城，我們過得很幸福。可是父親已不可能分享這份喜悅了。我的面前只聳立著一塊大青石鑿成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