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沁雯
我仿佛清晰地看到,你是陽光下那個手里拿著照相機的少年。陽光透過歲月的縫隙,明媚的照射在被時光潤了色的院子里,我出現在了小院子的這端,目光卻被另一端傳來的笑聲吸引。我好妒忌,院落里的盡頭處,那個被你舉過肩頭的小女孩。
——題記
小時候,我對時間是完全沒有概念的。只知道,到了每天早上的七點,天會亮在被宿舍區的房屋圍起來的長方形里。記憶中更多的還是那些不上學的日子里,父親帶著我去他的一些朋友家里打字牌,去之前總會給我買一件我心儀的小玩具和一些零食,這樣他便可以在牌桌前安心地打一整天。
那可算得上是一段“早出晚歸”的日子。每次回家的時間,在我的意識中都是一天中最晚的時候。頂著早就打起架來的眼皮,躺在沙發上,偶爾去父親跟前叫他早點回家,總是以一句不走就把我駁了回去。而我只能到房間里去等待,看著他穿著黑色的外套,眼睛認真的地看著手里的牌,拿著一張打了出去。那時候,無論我提出怎樣的要求,他基本都會滿足。猶記得那時我總想要坐在他摩托車的前面,離反光鏡最近的位置。那時的交通管制很嚴格,然而每次我都會以要坐前面為條件跟他交換晚一點回家的時間,每一次他都欣然的應允。在一個個天空的顏色黑得很深的夜晚,父親的雙臂將我圍了起來,雙手握住方向把,回家的路上車子發出的聲音似乎都是歡快的聲響,我甚至偷偷抱怨,路程太短。
父親還是終日帶著我穿梭在朋友家的牌桌上,我無法把他與懸壺濟世聯系到一起,只覺得他更像一個賭徒。家門口高掛著的骨科診所招牌,和放置在客廳內巨大的藥柜在我看來都是擺設。直到有一年的夏天,父親接診的病人在康復之后登門致謝,我看到他認真地站在藥柜面前,嫻熟地包好最后一次擦洗的藥,伴隨著門外鞭炮聲的響起,他坐在沙發上,微笑著,眼睛彎成了一彎月牙。那一刻,我忘記了時光還會往前走。
我漸漸地以父親會醫骨而感到驕傲,卻不知道行醫所得的收入其實很微薄。我從不曾發現,父親的身上還有來自生活的壓力。
那個時候,一家人租住在一個四合院模樣的宿舍區里,父親的大藥柜幾乎占據了家里客廳的一半面積,也許是因為年幼,對錢沒有概念,覺得那時的日子只要沒有父母之間的爭吵和放學回家后的挨罵就是值得高興的一天。剛上小學的那幾年,父親先于母親下了崗,所以總能帶著我出現在他的一些朋友家,遇上湊不齊牌友的周末他便會帶著我在家里用毛筆蘸上水在水泥地板上寫書法,又或者是教我畫五角星。到了上學的日子總是他和母親輪流送我去學校,每天放學回來就能看見他系著圍裙,進出于廚房和客廳之間做著晚飯。在他親手用木材和油漆制作而成的書桌前寫完作業,晚飯的時間也就到了。
時光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往前走了五六年,而我對于時間的流逝總是后知后覺的。小學畢業的那個夏天,一家人搬了一次家,父親行醫的那塊診所招牌,被鎖在了老房子里,但之后的很多年仍依靠行醫貼補家用。中學的那幾年,迫于生計父親也曾外出打工過一段時間。我至今還記得當父親把從外地給我帶回來的手表放在桌上時的表情,面帶自然的微笑。我戴上它,時光就在手腕上一走又是四五年。
印象中的父親總是很能隱忍。我的大學讀得不遠,每個周末回家總能看到他坐在沙發上愉快地打著字牌,小平頭的發型下一張可愛的臉,一雙鳳眼只是盯著眼前的牌桌,讓我覺得有些可惜。這樣的場景是我大多數與父親相見時都會看到的,他從不輕易表露自己的喜怒,如果與母親發生了爭執,父親也只是走到樓上,沉默的外表下,帶著冷峻的表情。第二天,仿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他再一次坐在朋友之間說著笑話,帶領著眾人笑了起來。這樣的幽默和樂觀仿佛讓人忘記了,他曾是四十多年前,那個身患小兒麻痹癥的孩童。
與父親的交流總是不多,偶爾打電話回家也只是順便問一句他在做什么,因為總感覺他會一直在。每個回家的周末就能看見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挺著將軍肚精神飽滿地打著字牌,一切如此無恙,直到病魔來臨。
父親第一次發病的原因是胃出血。當時,我并不以為有什么大礙,因為在我的認知里,他總是一如既往的強硬。也許我當時的想法很幼稚,但一切就如同我想的一樣,一周之后父親就出院了。那個新年,他依舊為我做了一道我最愛吃的松子魚,雖然我不知道,那是最后一次品嘗父親為我做的這道菜。
第二年父親的病情由胃出血轉成了肝腹水,而這一年我剛好大學畢業。收拾東西回家的那天傍晚,當我把畢業證遞到父親手里,他打開看了一眼,很快收了起來。那個夏天,父親因為要到醫院抽取腹水而變得十分消瘦,跟了他十多年的將軍肚消失了,面容也顯得有些許憔悴。
面對父親的病情,我們之間似乎生出了一種默契,互相在遮掩著。直到父親最后一次住進了醫院。
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在安排著接下來的一切,每次給父親打電話,他的聲音總還是很正常。如果不是去醫院探視,也許不會想到他在住院。入院后我第一次去探視他時,也只是醫生在給他進行常規的抽水,又或者是靜躺在病床上休息。這些平常的住院治療,讓我在些許的安心中等待著父親的出院。
過了大約一周,母親說了關于父親打算出院的事,我有些盼望但很快又覺得遙遙無期。大伯開始到醫院守夜,我開始害怕母親的電話響起,平日里普通的鈴聲在那段日子里比馬路上疾馳而過的救護車發出的聲音更讓我感到恐懼。
終于在一個由晴轉寒的晨早,醫院打來電話說父親的血壓開始下降。那一個上午,我似乎用盡了我所有的理智來面對所有的一切。見到父親后,沒想到他只是說我吃多了上火的東西,嘴角很紅,還告訴我只是設備出了些問題,沒事的。
四天后的七點二十分,我沒能見到父親最后一面。至今想起父親,依舊是他曾經健康的樣子——粗壯的胳膊和把腰圍撐寬的將軍肚。
我突然覺得二十二年無比的短暫,像微風吹過歲月的裙擺,輕輕地略過了人間。我的年華,只是在父親的生命中匆匆掠過,像短暫的歲月不懂人間的種種滄桑。對于我來說人間的模樣就是最初的那個四合院樣子的宿舍區里,天晴的晨早,父親推著自行車載著我來到幼兒園的門口,我摟著他的脖子,說著:“爸爸不走,爸爸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