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板上的夏天

文/吳新星　圖/生物未鑒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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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板上的夏天

文/吳新星圖/生物未鑒定

我最喜歡的是夏天。夏天好玩的最多。不說白天去游泳、跟著大人去釣黃鱔、爬高落低的去捉知了，單說夏天的晚上，就足夠讓人覺得有趣了。

夏天的晚上其實從傍晚開始就奏響了獨特的旋律。這個時候，媽媽在廚房里忙碌地做飯，大姐陳小金和二姐陳小木就在灶膛旁邊幫媽媽燒火。爸爸也不閑著，去河邊拎水。爸爸的力氣好大，一次能拎滿滿兩桶水呢。爸爸拎來了水，就顯出一副老爺的架勢來：“小金小木，你們兩個快來把門口的地面用水沖一沖。”我爸爸這么一喊，我兩個姐姐就跑過來，樂不思蜀地當了爸爸的“嘍啰”。

換了我，我也不想在灶膛旁邊燒火呢，多熱！沖地面又涼快又好玩。拿著水往地上一潑，曬了一天的滾燙的地面也顯得歡喜極了，“嗞嗞”作聲。我也想過去跟姐姐們一起潑水，可是爸爸說：“讓姐姐潑。你們幾個就別來摻和。”

這么一說，別提有多沒勁了。

好在爸爸又會給我們派有意思的任務：“你們幾個，去抬門板好了。”我們一聽，這才又興沖沖地去了。

抬門板？做什么？嘻嘻，暫時先不告訴你。

是塊換下來的舊的門板，平時就倚靠在柴房門后。我們和弟弟們抬來門板。抬了門板，還要去搬長凳。長凳比小弟弟陳小土的人還長。拾掇完了這些，就沒有我們的事了。擦洗門板，自有姐姐們會來干。

現在，待在門口可真愜意啊。地面沖洗得干干凈凈的，連惱人的暑氣也消除了不少。空氣中有紫茉莉淡淡的芬芳。

但紫茉莉的芳香比不上媽媽做的飯菜的香味。只要媽媽喊一聲“可以吃飯了”，我們姐弟五個就爭著去廚房里端菜、拿調羹筷子。對了，現在可以告訴你了，門板在我們家的夏天，是當作臨時的飯桌用的——夏天外面吃飯涼快，村里人也常在家門口吃飯。像我們隔壁的小王叔叔家人少，只有一家三口，他們家就只需搬出幾把方凳，就可以拼起來當作飯桌了。我們家人多，大大小小共計七口人，不是門板當飯桌的話，還真坐不下。

在門口吃飯有一種新鮮的感覺，還會令人覺得媽媽的飯菜做得特別好吃。還有一個收獲，就是你可以端著飯碗去嘗別人家的飯菜——大家是鄰居，彼此都很熟稔。這個時候爸爸媽媽也不會罵我們，頂多數落我們幾句“吃相不好，東走西走”之類的。

我們家與小王叔叔比鄰而居，關系也最和睦，我最愛光顧他們家。這天我又端著碗，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小王叔叔，今天你們家吃什么菜？”其實我早就聞到了，小王叔叔家的飯桌上有魚。

“是竄條魚。”小王叔叔說。

“啊，竄條魚？”我吃了一驚。竄條魚肉少刺多，一般人家都不喜歡吃，都用來喂貓的。

“油炸一炸可好吃了，炸得連骨頭都酥了。”

聽小王叔叔這么一介紹，我就暗暗地咽了一下口水。

“來，嘗嘗。”待小王叔叔說完，一旁的嬸嬸就給我夾了滿滿一筷的油炸酥魚。弟弟們不知什么時候也跟過來了，嬸嬸也給他們夾了一些。

一旁的王小芳連忙護過那盤魚，用手在上面虛虛籠著。王小芳是小王叔叔的女兒。她這么一來，我就覺得尷尬極了。

“芳芳，你怎么這樣？”嬸嬸問道。

“別怪芳芳，是我們家三個小饞癆不對。”媽媽過來了，幫襯著小芳。

小芳這樣一說，惹得大人們都笑了起來。在大人們的笑聲中，我們灰溜溜地回到了自家的飯桌邊。

最可氣的是姐姐們分到了小芳的魚還要笑我們。我就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半斤八兩。你們也不是一樣，吃人家嘴短。”這下，輪到她們翻白眼了。哈哈。

吃完了飯，夏天的樂趣就真正登場了。媽媽把碗盞收拾干凈，我們三人就會爬上床板，各自占地為陣。

爸爸點燃了驅蚊的艾香草，空氣中就有了好聞的幽幽的青草的味道。媽媽洗好碗也來了。隔壁的小王叔叔一家也會挨著我們一家坐著。大家一塊兒閑閑地說話。

其中要數小王叔叔的話最多。他生性愛說笑，我們愛圍著小王叔叔，聽他山南海北地侃。

我們會慫恿小王叔叔講鬼故事。就會有人反對：“不要講，嚇死了。”可是說歸說，一面還是懷了好奇的心，小王叔叔開講的時候，也不曾挪開腳步。

小王叔叔想了想說：“好，那我就講一個關于‘鬼’的故事。故事發生在清代，有一個人，去拜訪他的朋友。朋友留他吃了晚飯。酒足飯飽之后，這人要告別了。朋友讓他住一晚，這人堅持要回家，當時夜已經深了。朋友問他：‘晚上夜行，你不怕嗎？’這人說：‘男子漢大丈夫，有什么好怕的？’朋友問：‘聽說晚上會遇到鬼哦？’”

小王叔叔說到這里，就有了一種幽深恐怖的氛圍。再加上艾香的白煙如游絲，在靛藍的夜幕下走著，添了幾分詭異。當下就有人低低驚叫了一聲，連帶地把我也嚇了一跳。

“那人回答：‘這世上又沒有鬼。怕什么？’說著，和朋友告辭，走了。走出朋友村莊的時候，人聲寂靜，只有月光明亮地照下來。走著走著，這人忽然聽到了‘嘁喳嘁喳’的聲音。”

聽到這里，我的心一緊。大家屏氣凝神，靜靜聽著小王叔叔說下去：“這人心里疑惑，回過頭去一看，背后什么也沒有。這人放下心繼續走著，可是那聲音還在追隨著他，‘嘁喳嘁喳’。這人再次回過頭一看，后面什么也沒有，只有遠處有一座墳丘。”

“媽呀，見鬼了！”有人說。

“這人心里有些害怕了，就加快了步伐。那聲音也就越來越緊密地跟著他，‘嘁喳嘁喳嘁喳——’這人恐懼起來了，不由跑了起來。不想這一跑，聲音更加快了，‘嘁喳嘁喳嘁喳嘁喳——’這人想：‘完了，一定是鬼跟在我身后了。’這么一想，便嚇死了。”

“完了？”我問。

小王叔叔說：“完了。就這么個小故事。”

我覺得納悶：“小王叔叔，這世上真的有鬼嗎？”

“哪兒來的鬼？都是人們想出來自己嚇自己的。”

“那這人身后怎么會有個聲音跟著他？”我問。

小王叔叔賣個關子：“你們大家猜一猜。”

眾人猜了一氣，都猜不著。小王叔叔笑瞇瞇地說：“不為難大家了，我揭開謎底吧。原來這人的朋友見他吹說自己膽大，就和他開個玩笑，在他的辮子上綁了一個箬殼。他走路的時候，箬殼和地面碰到，就發出那樣的聲音了。”

“什么是‘箬殼’？”小弟弟陳小土問道。

“‘箬殼’就是竹筍生長后，褪下來的筍殼。”

“小王叔叔，你說的那人不是個男的嗎？頭發上怎么綁個箬殼？”大弟弟陳小火問。對哦，被他這么一問，挺有道理的。

小王叔叔笑了笑，不緊不慢地說：“我之前不是說了，這個故事發生在清代。大家看過電視劇沒有，清代的男的也是留辮子的，拖在身后，很長很長的？”

小王叔叔一解釋，我們就恍然大悟了。

但同時，我們還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這算什么鬼故事呀？

“小王叔叔，再講一個。”我們兄弟聯合要求。

“小王叔叔，別講了。”大姐二姐說。

小王叔叔就有些為難了，只是說：“嗯，我想想啊——”大姐二姐慌忙說：“別，等我們走開了再講。”一面說，一面紛紛站起身。

王小芳有些嬌嗔地說：“爸爸，我也不要聽了。”說著，跟著我大姐二姐不知上哪兒玩去了。

“小王叔叔，現在你可以講了。”

“我想想，我想想。”小王叔叔說。

“你們幾個猴子，別纏著王叔叔了。”爸爸“罵”道。

“沒事的，孩子喜歡就好。”

有了小王叔叔的撐腰，我們幾個就更加肆無忌憚了。我還朝爸爸皺皺鼻子。我知道這個時候爸爸不會拿我怎么樣的。

小王叔叔實在被我們纏不過，就說：“我不講鬼故事，講一個更加好聽的故事，成不成？”

“成！”只要好聽的就行，我們異口同聲地應答。

小王叔叔清清嗓子，重新開始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住著個老和尚。”嘿，聽這個故事的開頭，真的很好聽的樣子。

“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老和尚會對小和尚說些什么呢？我們的注意力都被吊了起來。

“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

慢著慢著，怎么有點不對勁啊。

“山上住著個老和尚。有一天，老和尚對小和尚說……”

我們幾個都覺察出了：“小王叔叔，怎么一樣的？”

“別急嘛，精彩的在后頭呢。”小王叔叔繼續慢條斯理地講下去，“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里住著個老和尚……”

“小王叔叔！”我們大叫一聲。這回真的是上當受騙了。這算什么破故事啊，照這么講下去，講到天亮也講不完呢。

可氣的是，小王叔叔竟然在我們“捉”他前，就落荒而逃了。臨逃之前，還像我爸“求助”：“陳大哥，你要救我啊。”

我爸爸淡淡地說：“你自己捅的婁子自己補，我也幫不了你啦。”

哈哈哈，爸爸這么一說，我們就笑了起來，也就沒有力氣去追趕小王叔叔了。

閑暇無聊，忽然想起姐姐她們來，問弟弟：“你們知道大姐她們去哪里玩了嗎？”弟弟們搖頭。“走，我們去看看。”我說。

我們家院子前面有一道短短的泥墻。泥墻的墻根下挨挨擠擠長滿了鳳仙花。我們就在墻根下找到了姐姐。她們正和小芳一起采摘著鳳仙花。

這個時候月光不是很明亮，在墻根下，尤其顯得黑黢黢的。間或有晶瑩的一點亮綠緩緩飄過去了，那是在涼風中振翅的螢火蟲。

我的腦海中閃過一個主意，便悄悄地和弟弟們說了。弟弟們都暗笑著，秘密施行。

不一會兒，我們就出現在采花人的背后。

“嗚——”我把聲音拉得又長又細，并且帶上些小小的顫抖。那聲音聽起來就有些寒意，像冬天的冷風吹過玻璃窗的縫隙。

弟弟們也學著我一聲一聲地叫著。

“誰呀？”王小芳回過頭，這不看還好，一看就驚叫起來：“有鬼！”

大姐二姐聞言也回過頭，一看，就嚇得跳起來，紛紛逃竄。王小芳大概被嚇怔了，跑在最后，一邊跑一邊還放聲大哭。

我們憋著笑，感覺肚子都快憋疼了。

“你們怎么了？”大人問。

“有鬼！有鬼啊。”她們的聲音還是很驚惶。

“哈哈哈——”我們終于憋不住，大笑起來。

“陳小水！”完了，是媽媽的一聲怒喊。我們慌忙撕下臉上蒙著的挖出鼻子和嘴巴形狀的白紙。

媽媽過來問：“你們在搗什么鬼？”

“我們沒干什么呀。”我說。

媽媽奪過我手中的白紙，展開看了看，就明白過來了：“你們干什么，裝神弄鬼的？”

“玩呀。”我說。

媽媽質問：“有你們這樣的玩法嗎？你看都把小芳嚇哭了。”

“誰叫她這么膽小？”我頂嘴反問。

“呵呀，你這孩子還犟起嘴來了，”媽媽一把擰過我的耳朵，“你去給人家小芳道歉。”

給女孩子道歉，多丟人。我就不。

爭執中，小王嬸嬸過來了，“陳嫂子，別難為孩子了，小心揪壞了孩子的耳朵。小水也是無意的。”

媽媽這才松了手，嘴上還是沒饒我：“你不去給小芳道歉，你晚上就別回家睡了。”

“不回就不回。”我賭氣說。

“小水，”小王嬸嬸來勸我，“別這樣惹媽媽生氣。”

媽媽拉開小王嬸嬸：“別理他，讓他一個人涼一涼。孩子驕縱起來，往后還怎么得了？”

小王叔叔和爸爸來勸媽媽。媽媽說：“我鐵了心，你們今天誰都別來勸我。我就是要給孩子做做規矩。誰再勸我我就跟誰急。”

小王叔叔和嬸嬸他們只得轉身回家。

媽媽拉著爸爸，喚過姐姐們，又叫：“小火小土，你們也來。”

大弟弟陳小火說：“我也嚇了人，我陪哥哥。”小弟弟只是站著，不說話，也沒有走的意思。在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很感動，很想掉眼淚。

“你們的耳朵是木耳朵嗎？聽見了沒有？”媽媽數落著。

我們兄弟幾個平常最怕媽媽發脾氣了，兩個弟弟深深地看我一眼，乖乖地跟著媽媽進了屋。

剛進屋，媽媽就回身“啪”地一下關上了門。那關門的聲音非常的重，震得玻璃都咣啷動了一下。

我只覺得我的心也顫了一下。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后來覺得腳酸了，就坐在門板上。

這么一坐，心像是著地了一般，踏實起來了，想：“我晚上就睡在這里。”

我便裝作無事似的，躺下來，雙手作枕。但我看到我們家樓上的燈亮了又暗了之后，我還是覺得一陣傷心：媽媽竟然真的這么狠心，讓我睡在外面嗎？想到這里，我心里便酸楚了起來，含恨說：“媽媽，最好晚上我被老虎拖了去，你從此就不用見到我了。”

淚眼蒙眬中，夜空中的星星都長出了一圈淡綠色的光棱，變得好大。看到星星，我腦海中想起了關于星星的一首歌，里面有一句“星星點燈，照亮我的家門”。我覺得這句歌詞就是在寫我。我明明就在自己的家門前，卻進不了家門，還要星星來做我的明燈。

我胡思亂想著，后來也不知是因為無聊還是委屈，還是累了，反正模模糊糊地就睡著了。

“小水，小水，快醒醒。”有人推推我，我還當是夢呢。睜開眼睛一看，是爸爸。

“小水，快進屋去睡吧，這里睡著，半夜露水大，要著涼的。”

“我不去。”

“孩子啊，快別任性了。”爸爸耐心地勸。

我還是不領爸爸的情，犟犟地說：“我就睡外面。”

“你這孩子——”爸爸想發火，可能怕再說我一頓，我心里更加不好受吧，頓了頓就妥協下來了：“那好，你睡外面。”

爸爸又回屋去了。

我有些后悔自己剛才的倔強。爸爸給我一個臺階下，可是自己不要。

過了會兒，爸爸又出來了，只見爸爸的手里拿著什么。

“小水，這條床單給你蓋著，不蓋真要睡出病來的。你剛才睡著有沒有蚊子？”

“不知道。”

“你看艾香都滅了。這樣好了，爸爸給你搭一個簡易的蚊帳。”說著，爸爸找來四根竹竿，固定在門板的四角，再把一頂舊蚊帳掛上去，就好了。

“爸爸……”我看著忙前忙后的爸爸，心里很不是滋味。

爸爸卻笑笑：“快睡吧，這下蚊子不會咬你了。”

爸爸走了，輕輕把門掩上了。四下蟲聲唧唧，月光如水。這真像一個夢境。

我蓋著爸爸送來的床單，不一會兒就又睡過去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朧朧中感覺有人在拖曳我的手腳。我睜開困倦的眼睛，媽呀，帳子外面有個黑乎乎的影子，面目模糊。

霎時間，我心里一激靈：是鬼！

我正想叫出來，響起了一個聲音：“小水，你醒了？”

是爸爸！

我帶著哭聲叫了一聲。

爸爸問：“怎么了？”

我說：“我還以為是個……”

爸爸呵呵笑了：“小水，那你以后能不能別再嚇別人了？”

“不了。”我輕聲說。

“爸爸，你怎么來了？”我想起來。

“你睡在外面，我們還是不放心。我又怕你不肯跟我進來，就想抱你進來。哪知道你醒了。”

我鼻子一酸，眼淚終于下來了：“爸爸，還是你最好。”

爸爸牽著我的手走向屋子，半轉過身說：“噯，話不能單單這么說。床單帳子是你媽叫我送來的。你媽這個人，啥都好，就是嘴巴上難聽一點。”

聽著爸爸的話，我的眼淚又上來了。但我悄悄地忍了回去，沒有叫爸爸知道。

小芳還是有些委屈地說：“這魚我不打算給他們三個吃的。我要留著給小金姐姐和小木姐姐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