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不老

鄭嘉穎

一

臘八已經在電腦前蜷縮了數個小時。他臉色蠟黃，身形消瘦，邋遢不堪。他遲鈍的眼神透出他的膽小和愚昧，臉上隱約的黑斑和松弛的肌肉也顯出他的身體已極度虛弱。此時此刻，他正專心致志地在網上搜索恢復健康的偏方。

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生命正逐漸消逝，這讓他恐懼。他知道醫院不能給他想要的結果，卻又不肯死心，只能在網上搜索一些邪門歪道。

“挪威杉樹精華，由多種杉樹提煉而成，富含多酚類物質、氨基酸和多種維生素及微量元素，有效清除自由基，抵抗輻射，保護心血管……”又一條廣告闖進臘八的視野，他看到上面寫著“產品可免費試用三個月”。

反正是免費的，臘八決定抱著試試的心態聯系對方。聯系人是一個精神矍鑠的老頭，他捧著一大罐藥，紅光滿面地說：“我啊，就靠這藥，本來都要不行了，后來每天一顆，現在已經八十七啦！”

臘八半信半疑，老頭又繼續說：“不過可惜，這藥在我身上并沒有發揮出最好的效果，我啊，終究還是會走的……”

臘八一驚：“難不成？”

“每個人的藥效不同。據說最理想的狀態是長生不老。”

老頭臉上出現了無比真誠的憧憬和向往，臘八更加深信不疑。回家后，他忐忑地吞下了第一顆藥丸。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晚他睡得格外好，夢里陽光燦爛，似乎有個小種子正在生根發芽。

二

短短幾天，305辦公室里的同事們發現臘八幾乎變了個人。以前他邋遢，臉色蠟黃，還有大大的眼袋，成天陰陰郁郁，畏首畏尾，幾乎讓人忘了他只有三十出頭。然而這幾天，他的臉色卻突然見好，眼袋也沒有以前夸張了，整個人一下子有了朝氣，大家就像是第一次認識他一樣，紛紛熱情地跟他打起招呼。

那顆墨綠色的小藥丸似乎確有奇效，臘八像是上癮了一樣，每天準時服用。

又過了一段時間，一些活潑的女同事也開始找臘八聊天，笑得花枝招展。

臘八還有了一個新愛好——曬太陽。沐浴在溫暖的陽光中會讓他精神格外好，曬太陽的同時還能瞄一瞄女同事，他甚至聽到她們叫他“暖男”。

有天晚上，他第一次參加了同事們的集體活動——打了場球?；丶液笏X得格外疲憊，于是想了一想，一次吞下了兩顆藥丸，第二天睡醒后果然神清氣爽。

一次，公司里的女同事和他約會時不經意地說道：“臘八，你手臂的皮膚有點粗糙哦，多補充點維生素吧。”晚上洗澡時，他摸到自己后背的皮膚也有點粗糙。仔細對著鏡子觀察了一番后，他再沒發現什么異樣。于是他像往常一樣吃了顆藥丸，又吃了顆維生素，倒頭睡去。

三

“嘿！臘八！發型不錯啊，但怎么你額頭有點發綠呀？”

自從臘八去打了場球后，他就被熱情的同事們邀請加入了晨跑的隊伍。這天他還特地把之前的劉海梳成了油光發亮的大背頭，聽同事這么一說，臘八稍微有些尷尬，但還是笑著打哈哈：“大概最近青菜吃多了。”

“我也聽說過，有個老外天天吃胡蘿卜、南瓜，結果皮膚就變成橙色了！”同事打趣道，臘八便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那天回家后，臘八照了照鏡子，自己的臉色依舊紅潤，但額頭的確有點泛綠光，于是他把劉海梳了回來。也沒多想，他依然風流地約會，對藥也越來越依賴，甚至加大了藥量和服藥頻率。

誰知某個周末，臘八趴在沙灘上曬著暖暖的日光浴睡著了。醒來后他翻了個身，感覺背后好像壓到了什么。他伸手摸了摸，背上似乎長出了什么奇怪的東西。臘八驚慌地跑回酒店去照鏡子，只見自己左肩胛骨上居然冒出了一片又尖又扁的葉子，綠油油的。他心驚膽戰，立馬聯系那個賣藥老頭，但電話卻沒人接聽。

渾渾噩噩熬過一晚后，臘八起床去倒水喝。誰知玻璃杯在他手中突然破碎，水灑了一地，他的手卻毫發無損。仔細一看，他手掌上的皮膚就像是肉色的樹皮一般粗糙。

四

他的生活從天堂墜入了地獄。

那藥丸肯定不是簡單的杉樹精華。臘八扔掉了所有的藥丸，但為時已晚。他發現自己每接觸一次陽光，皮膚就會變綠一分。于是他開始躲著每一寸陽光。

現在的他比過去更加封閉，陰郁。關心他的同事都被他的神經質嚇退。他的動作也越來越不受自己控制，不僅捏碎了玻璃杯、瓷碗，連電腦鍵盤也無法使用。到最后，他不能再去上班。

與此同時，左肩胛骨上長出的樹葉也變得越來越堅硬。一開始他還可以隨手掐掉，但現在他不得不偷偷找個工匠，讓他用鋸子把他背上那些丑陋的樹葉鋸掉，再給他一筆錢祈求他別說出去。然而第二天，他又能感受到后背開始長出的枝葉。

禍不單行，工匠并沒有信守承諾，他早把這事當天方夜譚跟同伴們添油加醋地宣揚開來。事情傳開后不久，他遇到了一群來路不明的黑衣人。雖然他現在力大無比，但那些黑衣人顯然訓練有素。他們躲開了他笨拙的進攻，不由分說地用鐵鏈把他五花大綁，讓穿著實驗服的人員在他身上抽血，割下背后的樹苗帶走，還用各種儀器來檢查他。最后一個穿著花呢西裝的中年男子來到他面前，表情十分嚴肅：“先生，我們想請你參加我們部門的特種人計劃。你的先天條件再加上我們后期的培訓，我想，不出多久你就會是個不錯的士兵。”

臘八臉色慘白：“我……我只想做一個正常人?！?/p>

男子的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露出一個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他給下手使了個眼色，“松開他?！?/p>

然后他威脅著說道：“現在你已經不能過正常人的生活了，而且因為你可能對百姓造成威脅，你的一舉一動都會被人監控。我們是在幫助你，給你一條最好的出路。你有兩天時間好好思考下?！?/p>

臘八懷著最后一線希望問：“如果我加入計劃……需要做什么？”

男子似乎覺得這是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他摸著下巴說道：“潛伏敵營為我們提供情報。別擔心，照你現在變異的趨勢，你很快就會是一棵不怕槍彈的樹了，除非敵方使用生化武器，不然你頂多也就是千瘡百孔，應該是死不了的?！?

走之前，臘八聽到男子小聲交待下屬，“看著他。如果他想逃跑，就開槍。”

五

是夜，月色凄涼。

臘八穿了個兜帽衫，故作淡定地到樓下小賣部買水，然后捂著肚子，一臉痛苦地問老板借了個洗手間。然后他就沒再走出洗手間的那扇門。

臘八從窗戶跑了出去，走的都是最黑暗的路，連一旁的野貓都能將他嚇得魂飛魄散。冥冥中有股力量在召喚著他，吸引著他，他也不知道跌跌撞撞跑了多久，停下來的時候，他已站在一間寺廟前。推門出來的正是那個賣藥老頭，老頭兩眼含笑，“長老料事如神，你果真來了?！?/p>

臘八氣都沒喘順，一臉驚慌地描述自己身體的變化。不料賣藥老頭聽到后居然連連賀喜：“恭喜啊恭喜，這是好現象啊，你或許能永生了！請進，我帶你去見長老，你就能明白你所經歷的是多么令人羨慕的事！”

然而當那個賣藥老頭將他領進寺院時，四下卻空無一人。臘八正想問長老在哪里，老頭卻對一棵參天的杉樹深深一揖：“長老。”

粗壯的杉樹似乎顫了顫，緊接著樹皮上的紋路扭曲變化著，樹干上睜開了一雙琥珀色的眼睛。

臘八嚇得眼前一黑，“咚”一聲倒地。

六.

原來那個藥丸并不是什么靈丹妙藥。被稱為長老的樹人聲音低沉，將原委徐徐道來：“你所服下的是最新一代的基因變異藥物。簡單來說，藥里包裹著指導裁剪的DNA引導序列，特異性的酶，以及改造的變種杉樹基因。你每服一次藥，體內的細胞DNA就會隨機地被特異性酶剪斷，然后和變種杉樹基因融合，突變成新的變種細胞。隨著你服藥量的增多，身體里的細胞已被大幅度更改，這些基因在接受陽光中的紫外線照射后會被激活，開始大量再生。”

“為何要發明這樣的鬼東西！”

樹人依然不疾不徐 ：“這是人類進化史上的偉大一步，既滿足了人類對無限生命的向往，又能回歸自然，與自然和諧共處。數年如一日，不老不死，你應該對這份機遇感到感激?！?/p>

但臘八卻絲毫沒有感激之心。他生性懦弱，畏懼死亡，但更畏懼成為一個和世界格格不入的怪物。樹人低沉的聲音就像喪鐘一樣在他耳邊回蕩：“你的基因已經融合了多種杉樹的‘精華，你將會像云杉一樣萬古長青，紅杉一樣不畏烈火，生生不息，與天同壽。但在此之前，你終歸要經歷一番磨難……”

天開始泛起魚肚白，臘八的內心卻掉進了黑暗的深淵。

寂靜的寺院外頭突然傳來了剎車聲，臘八聽到外面有道命令：“嫌疑人就在院內，若不投降，直接擊斃！”

樹人琥珀色的眼睛突然閉了起來，紋路又變回正常，和真正的杉樹并無兩樣。賣藥老人則事不關己一般，在旁邊的一塊蒲墊上坐下，念起了經，表情祥和。

臘八用盡全力開始奔跑，卻忘了太陽已經升起。陽光下，他的速度越來越慢，腳步越來越沉重，在地上留下一串深坑。他可以感受到皮膚一寸寸變得僵硬，背上被割掉的杉樹苗又開始鉆出……

“長官，嫌疑人不聽勸阻，仍在逃竄?！?/p>

“開始射擊！”

漫天的子彈射向他，他感受到鉆心的疼痛，他想跑，卻最終倒在血泊里動彈不得。他能聽到嘈雜的人群在他周圍大聲驚呼，緊接是警車的聲音，再然后是救護車。他還隱隱約約聽到醫護人員說他木質化太過嚴重，無法對他施救，他被宣布死亡。再后來，他感受到了火燒般的疼痛……

尾聲

臘八，三十二歲，卒。

然而沒過幾天，他的墳墓里抽出了一根幽綠的新苗，陰風颯颯，它正以驚人的速度茁壯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