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若魚
再不走天就要黑了
多年以后,我還總是夢見那一天,暮色沉沉,蘇默然站在永安樓脫了朱漆的斑駁大門前望著我,他背后是一片被屋頂裁剪出的天空,和快要散盡的晚霞。
我惡狠狠地看向他,又看看身后的謝敏輝,他雙手插在口袋里對我說:“櫻喬,快走吧,再不走天就要黑了?!?/p>
我一動不動,腳邊是謝敏輝幫我收拾好的行李箱,舊舊的、小小的,看起來和我一樣可憐。我從沒想過這么快就要離開謝敏輝,我甚至沒有來得及對他說我喜歡他,就要這樣分別了。一想到也許以后再也見不到謝敏輝,我就覺得余下的歲月看不到一絲光亮。
而這個叫作蘇默然的人,他看我的眼神沒有一點欣喜,也沒有一點歡樂,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接我走,他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謝敏輝站得筆直,大概也看出對方的不耐煩,于是嘆了一口氣,說了聲再見,轉身走進朱漆大門,然后就再也沒回過頭。
從此,朱漆大門就那樣把我跟謝敏輝隔絕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卻把我跟蘇默然綁在了一起。
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可我還是討厭他
第一次見到蘇默然,就是我離開永安樓那天。他幫我把行李放在后備廂,領我在副駕駛座上坐好,然后幫我扣好安全帶,從頭至尾只對我說了一句:“好了,我們要走了。”
我望了一眼緊閉的永安樓大門,眼淚落得悄無聲息。
途中蘇默然跟我說了第二句話,問我要跟他姓蘇,還是繼續姓鄭,我用哭腔說無所謂,反正鄭也不是我的姓。
“那就繼續姓鄭吧,大概你已經習慣了?!彪m然是冷漠的口吻,但是我從中聽出一縷溫暖來,這時我才敢打量身邊這個人。
他穿著灰色高領毛衣,露出一截喉結,側臉很好看,留著張國榮式的頭發,有些像日本漫畫里的男主角。這樣好看的一個人,應該不會是壞人吧。這樣想以后,我才莫名地放松下來。
到蘇家以后,我才知道所謂的蘇家其實只有蘇默然一個人,不過現在多了一個我。我們朝夕相處,他讓我叫他哥哥,我卻直呼其名。他不像同齡人一樣去上大學,而是在家自學建筑工程。他也不讓我去學校念書,而是教我讀書畫畫,學習加拿大文,還請家教教我練琴,就這樣,我心心念念想要跟謝敏輝在學校重逢的最后機會也被毀滅了。
蘇默然從來不像謝敏輝那樣叫我櫻喬,而是連名帶姓地叫我鄭櫻喬。我們幾乎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一起。清晨六點四十分,他叫我起床,洗漱后我們一同在陽臺上吃他煮好的早餐。上午一般都是學習,中午我背書的時候,他在廚房做好兩菜一湯,下午練琴或畫畫。五點鐘以后是自由時間,但除了蘇家院子,我也無處可去。
周末我除了練琴不用做任何事,有時候,蘇默然在廚房煮菜,我躡手躡腳地走進去,剛拿起刀準備切菜就被他拉出廚房,他說練琴的手不可以做粗活。后來,我再也沒做過任何家務,蘇默然連衣服和鞋襪都會給我洗好,每次我會刻意弄得很臟,因為他,我才跟謝敏輝分開,他知道但也不指責我。我到底不是什么兇神惡煞的人,后來也只好作罷。
那一年我才十二歲,清瘦且矮小,踮著腳才能夠著他的肩膀。我時常需要仰望他,倘若不是知道他的年紀只有十八歲,我也許會把他當成父親一樣看待。
十三歲時,我已經會彈很多鋼琴曲。十四歲時,我經歷少女初潮,他手忙腳亂地幫我去買衛生棉,然后給我煮紅糖水。那以后,月月如此,年年如此,可我還是討厭他。
除了彈琴之外,蘇默然對我不曾嚴厲以待,甚至不曾說過一句重話,總是不咸不淡的,平靜如水,卻讓人捉摸不透他的情緒。但我對他始終有一種如面對父親般的敬畏,親近不起來。
十五歲那年,我曾問過他,為什么他要以父母的名義來收養我,卻是他一個人照顧我。
他停下畫建筑圖的手,抬頭看了我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終他什么也沒告訴我,我就再也沒問過。
只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的父母遠在加拿大,所以我才要學加拿大語,因為在二十歲那年我就要同他一起去加拿大定居。
至于為什么要等到二十歲,蘇默然給我的回答是:他父母需要時間接受我。我想,這大概跟他收養我有著什么關系。
我在蘇家一待就是六年,從十二歲到十八歲。后來蘇默然對我稍有信任,我可以獨自外出,可以一個人去看早場電影。有一回電影看到一半,我悄悄跑出電影院,乘了三個小時的車去永安樓,可是朱漆的大門、謝家涼茶館和謝敏輝都不見蹤影了。我有想過逃出蘇家,以前是沒機會,現在是沒勇氣了。我站在永安樓的廢墟前,看著來來往往的行人,最終只能踏上了回蘇家的汽車。
蘇默然并不知道我偷偷跑回去過,他煮了一鍋花生排骨湯在餐廳等我。落地窗外月光皎潔,我們一起喝完湯,他督促我補上今天因為看電影而耽誤的練琴時間。我也不知為何有些心虛,又想起不知去向的謝敏輝,不知不覺走了神。
啪!蘇默然的木尺落在我的背上,我下意識挺直腰背才發現自己彈錯了。
透過反光的琴蓋,我看了一眼蘇默然,正對上他冷毅清瘦的臉,我也不懂為什么他總是這個副表情,沒有一個二十多歲男生該有的意氣風發。
03.我渴望長大,渴望獨立,渴望……離開蘇默然
我十八歲生日那天,蘇默然親手給我做了慕斯蛋糕,像以往的每一年一樣,把家里布置得像個樂園一樣,然后木著臉為我唱《生日歌》。
“我十八歲了,是不是可以喝酒了?”我突然問他。
蘇默然怔了怔,臉上的表情看似沒變,但是我知道他是在猶豫。他像是自言自語一般幽幽地說了一句:“是啊,你已經十八歲了?!?/p>
最終,蘇默然還是允許我喝了酒,雖然只是葡萄酒,可是我很開心,因為我渴望長大,渴望獨立,渴望……離開蘇默然。
蘇默然坐下來陪我一起喝酒,喝完酒我們就一起坐在陽臺上看星星。那天晚上,大約蘇默然有什么心事,說了一堆我聽不懂的話。比如他望著星空說:“我們看星星的時候以為它很近,其實很遠,就像我以為我和你很近,可是其實你離我很遠。”
“我不就在你旁邊嗎?”我微醉,恍恍惚惚搭上了他的手,他迅速閃開,我的手落空了。我心里突然一驚,醉意消退,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傍晚,我的手也是這樣落空后,就再也沒能抓住任何東西。
那是我八歲的時候,我跟父母一同驅車旅行,途中意外出了車禍,我昏迷中抓著爸爸的手。后來,警笛聲和救護車的鳴笛聲籠罩著我,然后我的手就被人從爸爸的手里抽出來,落空了,等我再次醒來時才知道,我爸媽當場身亡。
在醫院的時候,我聽護士說,根據我的情況,我可能會被送去孤兒院。我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連夜出逃,由于連日的疲憊和饑餓,最終倒在了永安樓前,睜開眼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謝敏輝。大約是我不分日夜的哭泣引發了謝爸內心的慈悲,他愿意留下我,并給我改了姓名,隨的是謝敏輝媽媽的姓氏,這樣就不會被孤兒院的人找到了。
謝敏輝曾問我,為什么那么害怕孤兒院。
我天真地搖搖頭說,我只是莫名害怕那個地方,怕我一進去就真的成孤兒了,我不喜歡“孤兒”這個詞,聽起來太可怕。
大我五歲的謝敏輝已有少年的模樣,他微笑著告訴我,從今以后有他保護我,我什么都不用怕了。
我在謝家安穩度過了四年的快樂時光,十來歲的年紀根本不懂父母去世的哀愁和悲憫,只知道快樂一時是一時。可是四年后,謝敏輝突然告訴我,謝爸不要我了,要把我送人。
我還沒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時,蘇默然就來接我了。
我看著滿天的星星,夜風拂過空蕩蕩的手心,一旁的蘇默然起身進了房間。我一個人在陽臺上坐了好久,酒勁又上來不小心就睡著了,醒來發現身上蓋著蘇默然的針織羊毛衫,上面尚有他的余溫。
我起身回房間,在抽屜的最深處找到謝敏輝的照片——我怕多年不見總有一天我會忘了他,所以在離開前偷偷拿了他的照片,隔一段時間就拿出來看一看。雖然照片上是他十六七歲時的樣子,但如果我見到他,一定會一眼就認出他。
蘇默然推門進來,我立即收起謝敏輝的照片。他端來醒酒湯。
“喝了醒酒湯早點睡,明天早上就不用練琴了?!彼f。
我點點頭,仰頭喝掉醒酒湯。床頭的橘黃色暖光打在蘇默然的側臉,我第一次發現他的側面竟出奇地好看,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表情也變得柔和。
“你也早點睡吧?!蔽艺f。
蘇默然怔怔地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走過來幫我掖好被角。他關了燈,輕聲說了“晚安”,卻在走出門的時候,毫無頭緒地對我說了一句:“鄭櫻喬,你長大了?!?/p>
我在黑暗里點點頭,看他關上了門。
04.我能到想的人,只會是蘇默然
蘇默然最不喜歡秋天,一到秋天他就變得不愛說話,陰郁且易怒。但今年的他有些不一樣,他不會整日把自己關在書房,而是跟我一起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一坐就是一個下午,有時候看電影,有時候聽音樂,臉上總有若隱若現的笑意。
“你是不是戀愛了?”我問。
“為什么這么說?”他突然正色道。
“電影里戀愛的男人就跟你現在的表情一樣。”我說。
“我每天都在家,能跟誰戀愛?”
“也對,總不會跟我?!?/p>
蘇默然不說話了,臉上的笑也藏了起來。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以前看愛情電影的時候我總會想起謝敏輝,可是現在我能到想的人,只會是蘇默然。也許是我終于愿意相信,我和他已經成為不可改變的親人了吧。
我決定等春天到的時候就開始叫他哥哥,這樣一來,我也就真的承認自己是蘇家人了。只是,初春的時候在春水街的水果店遇見謝敏輝,是我不曾預料到的。
我果然一眼就認出他,他高了許多,穿著黑色的夾克衫。我很開心,開心到連他沒認出我都不介意。
“你是……櫻喬?”他不確定地看著我。
我拼命地點頭,激動得眼淚汪汪,謝敏輝也激動地笑起來,然后我們找了一間咖啡館坐下來。
“我有回過永安樓,可你們已經搬走了。”我說。
“你走后不久,因為我爸生病賣了永安樓,去年冬天他還是走了?!敝x敏輝低下頭,神情落寞。
沒想到在我離開以后,發生了這么大的變故,我不由也跟著傷心起來。
我跟謝敏輝聊了彼此的生活,互相留了聯系方式,后來只要有空,我就會悄悄去找謝敏輝。
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從我十八歲生日那晚開始,蘇默然突然不再逼我練琴了,我的時間多出來。他也不再限制我的自由,我可以隨時出門,也可以很晚回來。而他每天都在書房畫圖,有時候也發呆。
那天我見完謝敏輝回來,他突然把我叫去書房。
“你今天去見誰了?”他低頭畫畫不看我,語氣淡漠。
我搖搖頭:“沒見誰?!?/p>
蘇默然這才抬起頭,他看著我,我開始有些心虛,其實就算讓他知道我去見了謝敏輝也沒什么,反正再過兩年我就要跟他一起去加拿大了。
“以后晚上不要再出去了?!彼f完繼續畫圖。
“你不是說我長大了自由了嗎?”我不懂他為什么突然變得反復無常。
“現在我說不可以,你聽不懂嗎?!”他將手里的筆重重地拍在桌上,直直地看向我,眼里寫滿憤怒。
“你這是在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我抬高了頭,好讓自己看起來更有底氣,可心里還是發虛。
“別忘了你現在是蘇家人。”他說。
這是蘇默然第一次對我發脾氣,我生氣地跑出書房,一個人躲在房間里哭了好久,在心里咒罵了蘇默然幾百遍??墒堑诙齑箝T照常敞開,我卻沒有勇氣踏出去。
連續好幾天,我都沒有跟蘇默然說一句話,他也像是在躲著我,每天煮好了飯放在餐廳里,然后就把自己關在書房里。
一向早睡的他,開始深夜入睡,有好幾回我睡醒后還察覺到他在我的房門外。難道他是怕我半夜逃跑嗎?
我氣得故意打開燈,裝作起來喝水,很快他的腳步聲就遠去了。
一個星期后,蘇默然才第一次跟我說話,他說他決定出國了,一個月后就動身。
“為什么這么趕?我不走?!蔽覇枴?/p>
如果我走了,那就再也見不到謝敏輝了。
“沒有為什么?!彼攘艘豢诳Х?,答道。
“不行!”我說,“我不去!”
“必須去!”
“蘇默然,你這個渾蛋!”我叫囂著,和他爭執起來,連早餐也不吃就跑回了房間,接下來好多天我都沒有再跟他說一句話。他生氣地不再允許我出門,把我關在蘇家院子里。
我悄悄打電話給謝敏輝告訴他這件事,他說如果我真的不想去就逃出來,他帶我走,現在他獨身一人了,只要我想去哪里,他就帶我去哪里。
最后,謝敏輝在電話里對我說:“櫻喬,以后我會好好照顧你?!蔽乙步K于下定決心,我要離開蘇家,離開蘇默然,可是我這么想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難過了。
第二天,我假裝跟蘇默然妥協,他的眼里閃過一絲驚喜,他對我說:“我不是要帶你去加拿大,我們可以先去墨爾本,或者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都可以,最后再去加拿大?!?/p>
我點頭,表示都隨他的意愿,他笑起來,摸摸我的頭發。我從心底蔓延出一股強烈的愧疚感,但一想到謝敏輝在等我,又狠下了心。
我做好了整個計劃,先將蘇默然每年給我的壓歲錢都帶上,不打算帶任何行李,明天一早只告訴他我要出去買水果,然后就再也不回來了。
可盡管如此,我還是一夜未眠,只要一想到蘇默然失望的臉,我的心就隱隱作痛。我想,一定是因為愧疚感作祟吧。
05.那么多年的喜歡和想念,究竟算什么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以后,我起身穿好衣服,將錢裝在包里,然后去餐廳吃他煮好的早餐。
我坐在他對面只埋頭吃飯,不敢抬頭看他的眼睛。
“今天是你愛吃的紅豆薏仁粥,多吃一點?!?/p>
“我想出去買水果……”我低著頭說。
“好啊?,F在草莓剛上市,你可以多買一些回來,我給你做草莓慕斯。”他絲毫沒發覺我的慌張。
紅豆粥的甜膩感在我口中化開,竟醞釀出一絲苦意,一碗粥我吃了許久才吃完,然后坐在餐廳的竹椅上挪不動腳。
“怎么?不是要出去買水果嗎?”他收拾碗筷的時候問我。
“哦……”明明終于可以擺脫他,終于可以跟謝敏輝在一起了,我卻猶豫了,腦海里全是蘇默然的樣子,以及這幾年來朝夕相處的場景。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竟會舍不得離開這里,舍不得離開蘇默然。
這時手機短信提示音響起來,是謝敏輝發來的消息,他問我準備好了沒有。我看了一眼正在洗碗的蘇默然,回復“OK”,然后一步步踏出了蘇家。
可是我剛走出門就聽見蘇默然叫我,我回過頭看他站在陽臺上對我說,早點回來。
距離有點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覺得他好像還說了些什么,而我沒有聽見。我點點頭,猶豫了半晌,木然地踏出了蘇家院子。
我到水果店時,謝敏輝已經在等我了,他問我后不后悔,我使勁搖頭,可是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下來。
“櫻喬你怎么了?你要是不想走,現在還來得及?!彼f。
“可是如果我去了國外,也許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不想離開你。”我也不想離開蘇默然,可是后半句我沒有說出來。
謝敏輝嘆了一口氣,然后帶我去火車站,按我們約定好的一起乘火車去北京??墒蔷驮谝宪嚨臅r候,我再次猶豫了。
“怎么了?”謝敏輝問我。
“我做不到……”蘇默然知道我離開以后一定會很難過吧,他一定會四處找我,他沒辦法跟遠在加拿大的父母交代。就在這時,謝敏輝突然告訴了我一件事。
“櫻喬,對不起。我必須向你坦白一件事。”
“什么事?”我看向他。
“當年要把你送給蘇家的人,不是我爸,而是我?!敝x敏輝說,“當時我爸就已經被查出患了癌癥,他決定放棄治療,可是我不能就這樣看著他去死,所以我決定拋棄你,減輕我們家的負擔。就在那時候,我認識了蘇默然,他說愿意領養你,還給了我一筆錢?!?/p>
“所以,你用我換了一筆錢?”我簡直不敢相信,這么俗套的劇情會出現在我身上。
“不是,是蘇默然知道我家里的情況,而我為了爸爸的病也不得不收下那筆錢。后來,蘇默然還定期給我家匯錢,直到我爸去世?!敝x敏輝說著已經紅了眼眶。
“所以你跟蘇默然一直都有往來,卻躲起來不肯見我?”我問。
“因為我有愧于你,所以不敢見你。我也沒有資格帶你走,但你如果真的打算離開蘇默然,我會好好照顧你,補償你?!敝x敏輝說。
我直直地看著謝敏輝,看著這個我以為我喜歡了很多年的男人,原來他一直都在我身邊,卻一次也沒有見過我。那一刻,我突然不知道,我那么多年的喜歡和想念究竟算什么。
“你喜歡我嗎?”我看著他的眼睛問。
謝敏輝猶豫了,而我轉身離開。
“櫻喬,櫻喬……”他在我身后不斷叫著我的名字,可是我一次也沒有回頭。
如果謝敏輝毫不猶豫地說他喜歡我,那我也一定不計前嫌地跟他走,可是他猶豫了,猶豫了……
我一步步走出火車站,站在人來人往的路口,不知道何去何從。腦海中冒出蘇默然的臉來,我突然想起我出門之前他對我說的那句話。
“早點回來?!?/p>
對,我應該回家去,回到蘇默然的身邊。這樣想的時候,我突然腳下生風似的飛奔起來,一路往蘇家院子的方向跑回去。我不知道跟謝敏輝離開以后會是什么樣的生活,但我知道,無論什么時候,蘇默然一定會在家里等我。
這種堅信,是平生以來第一次。
06.聽說鳶尾的花期很長
在回蘇家之前,我特地去買了一籃新鮮的草莓。蘇默然在書房畫畫,我輕手輕腳地走進去,把草莓放到他面前。
“我回來了?!蔽倚χf。
蘇默然停下畫筆,眼里有一閃而過的笑意,但像平常一樣沒有顯露出來。他起身去廚房洗草莓,我遠遠地看著。
他摘掉草莓蒂,一顆一顆地沖洗干凈。窗外搖曳的樹影落在他的肩上,早晨他洗好的兩只釉彩的陶瓷碗已經瀝干,在太陽底下泛著精細的光。那一刻,四月的穿堂風輕輕地吹進來,我的心忽然變得柔軟起來。
蘇默然洗好草莓出來,遞了一顆塞進我嘴里,還說道:“今天選的草莓不錯。”
草莓的汁液在我舌尖四溢,我仰頭看著蘇默然,這才發現在他眼里倒映出的我自己是那樣清晰,我笑著接話:“是啊,很甜?!?/p>
我一顆接一顆地吃下去,蘇默然愣了愣,也吃了一顆,然后將剩下的草莓做了草莓慕斯。
那一整天我都沒有踏出書房半步,看蘇默然繪圖或翻翻他的書。傍晚他在廚房煮飯,我在一旁幫忙,而這一次他竟沒有趕我走,我將菜洗好遞給他,或將盤子和湯碗遞給他。
天黑的時候,我們一起在餐桌前吃晚飯,夜風徐徐,我心似水。
連續好多天我都在蘇默然的書房里陪他一起度過,有時候我不小心就趴在他的書桌上睡著了,是前所未有的安穩,醒來發現身上披著他的針織衫,而他依然在看《建筑空間論》,而客廳的鋼琴上已經落了細細的灰塵。
四月末,草莓下市了,變成一堆堆的櫻桃,而距離我們去加拿大只剩下不到兩周的時間。我隱隱約約意識到,到意大利以后我就必須得叫蘇默然哥哥了,而他的父母也終于不僅僅是我跟通電話和視頻,我要叫他們爸媽了。
我從一個孤兒,變成有哥哥有爸媽的孩子,可是,我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五月一號是蘇默然的生日,我出去買水果的時候帶了一盆德國鳶尾給他做生日禮物。鳶尾的花期很長,可以盛開長達三個月。這是我第一次送禮物給他,雖然只是一盆花,但他很開心,還將話擺在他臥室的窗臺上。
我像個小女孩一樣央求他對著蛋糕上的蠟燭許愿,他無奈地雙手合十閉上眼,然后一口氣吹滅了蠟燭。
“蘇默然,你許的什么愿?”我問。
他不說話,我又問:“是不是希望回加拿大以后找一個漂亮外國姑娘做女朋友呀?你都二十五歲了,也該戀愛了?!?/p>
我自說自話,眼睛的余光卻悄悄看向蘇默然,他臉上的笑意一下子就消失了,變成平日里木然的樣子。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有一絲慶幸,看來蘇默然還沒有打算戀愛啊。
可是我又想不通那一絲慶幸從何而來,也許是因為即將去加拿大,人生地不熟,怕他只顧著戀愛,沒空管我吧。
吃完蛋糕以后,蘇默然突然抬起頭看著我說:“鄭櫻喬,我們還從來沒有旅行過,你有沒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是馬上就要去加拿大了嗎?”我問。
蘇默然低下頭沉默了一會,然后說:“國內的,也許我們去加拿大以后就不會再回來了?!?/p>
哦,我點點頭,說:“那就去廈門吧,在電視上看過,挺美的。”
“好?!?/p>
我們第二天一早就出發去了廈門,然后一起去了鼓浪嶼,訂酒店的時候,老板說有情侶套房,在那兒可以看見廈門島的夜景。
我搶在蘇默然前頭對老板說:“他是我哥哥。”
老板娘尷尬地笑了笑,然后給了我們一間標間。我看了一眼蘇默然,他抿著嘴唇沒有說話,我知道我必須承認他是我哥哥的事實了,比起去加拿大以后再習慣,現在我就要開始習慣了。
我們在鼓浪嶼住了一晚,第二天打算環島走一圈。本以為是座小島,沒想到走了三個小時還沒走完。我的腳已經起了水泡,蘇默然先是扶著我走,后來索性一把將我背起來。
在途經一片淺灘時,我看著水中我們的倒影,忽然之間竟然有一種情侶的錯覺,這種錯覺讓我有一種猝不及防的難過。我俯下身摟住他的脖子,他身子僵了一下,但一句話也沒有說。
離開廈門的飛機上,我忽然問道:“我們一定要去加拿大嗎?”
“是?!碧K默然沒有看我。
“那如果我不想去呢?”我已經習慣了跟蘇默然兩個人的生活,問的別有用心。
蘇默然依然沒看我,許久才說:“那你就留下來吧。”
“……”
我有些失落,也有些賭氣,一直到飛機降落都沒有再跟蘇默然說一句話。其實,我只是鬼迷心竅地想聽他說一句,無論如何,他都會帶上我。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既然是既定的事實,他為什么不肯這樣說。
07.蘇默然就那樣離開了我
回來以后,蘇默然開始整理東西,他沒有再問我要不要去加拿大,而我也拉不下面子來收拾行李,但心里卻十分焦急。
萬一蘇默然真的一個人去了加拿大,那我怎么辦?
不過后來我想,他一定只是嚇唬我,不會真的丟下我的,我篤信他對我這么多年的感情。
剛到蘇家的時候,有一回我做了噩夢,跑去他的房間,那是我見過他最窘迫的樣子。他只穿了睡褲,驚慌失措地趕我出去,最后還是答應讓我睡他的床,而他在一旁點著燈陪我說了一夜的話。
還有一回,他給我出了一張數學試卷,結果我考了二十五分。他罰我抄寫試卷,我抄了一半睡著了,醒來發現自己睡在客廳的沙發上,還枕著他的手臂。窗外的夕陽溫柔地灑進來,我閉上眼睛又沉沉睡去。
還有十四歲那一年,有一天我看完一部很老的美國愛情片,突然問他:“蘇默然,你有沒有喜歡的女生?”
正在看書的蘇默然忽然愣住,然后木然地搖搖頭。
我又問:“那你知道接吻是什么感覺嗎?”
蘇默然依然搖搖頭,我趁他不備的時候撲過去,親了他一下,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臉噌地紅了,而我從他的嘴唇上感受到一種甜蜜溫暖的感覺。
我恍然大悟地說:“原來是這樣的感覺?!?/p>
“下次不可以這樣?!碧K默然立即正色道,但我還是在他的眼神里捕捉到稍縱即逝的羞赧。
那樣的蘇默然我只見過一次,因為后來他從不允許我靠近他。
中午,蘇默然處理完所有的后續事情,終于想起了我,他說我再不收拾行李就真的去不了了。我心里涌起幾分得意,也終于給自己找了臺階,我就知道他不會真的丟下我,歡歡喜喜地跑出去買行李袋,可回來的時候,整個蘇家都找不到蘇默然了,電話也變成了無法接通。
廚房里煮好的午餐尚有余溫,冰箱里滿滿的食物都是我愛吃的,書房里的熏香還燃著,客廳里蘇默然買回來的日本小雛菊盛開了。也許他是臨時出門買個東西吧,很快就會回來,他經常這樣的。我坐在客廳等他,飯菜冷了就拿去溫一溫,還擦了鋼琴,把平日里蘇默然要求我做的所有事都做完了。
可是我一直等到天黑,蘇默然也沒回來。
從那天開始,因為我怕黑而每晚都會點亮的窗燈再也沒有亮起來,花期漫長的雛菊花也謝了,再也沒有人對我說,“鄭櫻喬,起來練琴了”,“鄭櫻喬,你好像又長高了”。
蘇默然,他就那樣突如其然地去了加拿大,離開了我。
08.你是我誓死不忘的過往
蘇家院子里所有的東西除了那盆鳶尾,蘇默然什么都沒帶走,包括保險柜里的錢和寫著我名字的房產證。
后來,我在春水路遇見謝敏輝的時候才知道,原來那次我跟他的出逃不過是蘇默然導演的一場戲,他根本就沒有真的打算帶我去加拿大,所以才逼我去找謝敏輝。如果我跟他走了,他會自己一個人去加拿大;如果我回來了,他也會一個人離開。
“為什么呢?”我問謝敏輝。
“我想,你心里應該已經有答案了吧。”謝敏輝笑笑。
我怔了怔,隨即彎了彎嘴角。蘇默然愛我,是在他離開以后,我整日整夜想念他的時候明白過來的。也是在那個時候,我終于懂得,假如有一個人深愛你,你是一定會感應到的,只是……我明白得太遲了。
如果我跟蘇默然去了加拿大,我就只能是他妹妹,永遠是他妹妹;相反,雖然遠山遠海,甚至終生不相見,但他至少可以光明磊落地愛我。
如果說謝敏輝陪我度過了我人生中最黑暗的那段時光,那蘇默然就給予了我整個人生。一個曾是我心底的少年,一個是照亮了我人生的太陽。
可現在他們都離我而去了,變成了我不敢提起也誓死不忘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