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越來越陰抑

“你是指……我走得太快？”。

“我是說成績。”林雨娟看著我。

這對話出奇地熟悉。我從地上站了起來，林雨娟突然一拳捶在了我的胸口，她的眼淚突然掉下了來，她大叫著說：“你為什么要跟她說話？！”

這一拳，那點淚水，就像是打開了水閘的開關一樣。

接下來，林雨娟的拳頭像雨點般落在了我的身上，她的眼淚也止不住。只是她的力道，實在是不能說大。

我知道她說的人是誰，但我想，絕不只是這個原因。我想到最近林雨娟的成績幾乎就是在原地踏步，而她平時和我一樣努力。

我抓住了林雨娟雙手，問她說：“怎么了？你發生了什么事？”

林雨娟顫抖了一下。

然后她說，她父親從去年開始一直沒有去工作，整天待在家里吵吵鬧鬧，和家里任何一個人都能吵，要不是就在家里喝酒，大聲說話發瘋，吵得她根本沒法學習。

她說完蹲了下來，抱著頭，小聲地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我只是覺得慌亂、害怕，特別是當我看到你和她說話的時候。”

我想了想，說：“我去你家和你爸說一下。”

“別！”林雨娟驚訝地大叫了起來，“他會打死我的。”

“沒事，我有辦法。”我笑著說。

我在林雨娟家里盡量露出純良的笑容，說是老師派我來的，主要就是因為林雨娟的成績，希望家里人能多幫忙注意一下她的成績，幫助她學習，給她一個好的環境，以方便她以后有更好的未來。

林雨娟的爸爸并沒有她所形容的那樣兇，他很友好地向我保證，會督察和配合林雨娟的學習。

我樂開了懷，心里想著老師和成績這招牌真好用。

就在我離開的時候，林雨娟的爸爸在樓下湊到我的耳朵邊說：“小子，我可不信你們老師會讓一個乳臭未干的家伙來說這個。我會給她打電話的。這坑人的事我做過不少，你個屁孩子還想騙我？”

我愣了一愣，林雨娟的父親卻砰的一聲關上了樓門。

我馬上打了電話給林雨娟，但她說沒有發生什么事，只是她爸的笑容看起來有些詭異。

那晚我很晚睡，但終究是睡了過去。

第二天在學校見到林雨娟的時候，我發現她的黑眼圈更深，表情也更落寞。

她跟我說，她爸昨晚打她很兇，罵她不要臉，找了別的男生上門丟他的臉。

我想我終于知道了林雨娟以前那種比我還要絕望的孤寂感究竟從何而來。

我知道，要改變自己已是很困難的事，何況是要去改變別人。

我想了一會兒，說：“這樣吧，你以后晚些回去。”

我讓林雨娟晚上在外面吃，吃完上晚自習，完了我送她回去，然后她直接進屋睡覺，這樣她就暫時不用面對她家里的事。

我賣掉了我的手機，給林雨娟暫時湊夠了晚餐的伙食費。我現在的成績穩定在班上的前十，偶爾能追上班上的第一名葛小嵐，所以我會抽空去打零工，為了林雨娟的晚餐賺一些錢。

我不會說什么甜言蜜語，但我養她。

我想，它像一鍋煮化了的巧克力，沉默寡言也不絢麗，卻在我這不長的青春中，芳香四溢。

讓人遺憾的是，一直到2012年的6月，一整個的冬天和春天都過去了，林雨娟的成績仍沒有好起來。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原因，只是覺得她似乎越來越陰郁，離我越來越遠。

6月底，大家開始討論高三生活的可怕。有個女生在聊天時跟林雨娟開玩笑說：“你準備和你家那誰報哪個學校？”

我們都明白，“那誰”指的是我，可能有問題的只是前面加了“你家”，但誰也沒有想到，林雨娟就在這個時候奓毛了。

她跳了起來，大罵道：“你說什么呢說什么呢！”然后她把人家的臉給抓了。

所有的女孩子都珍惜自己的臉，誰也沒想到，林雨娟會突然有這么大的反應，大家都愣住了。

6.我的心意

林雨娟緊皺著眉頭，緊握著手，咬牙切齒，雙腿卻不停地顫抖。

我不明白，她是憤怒、愧疚，還是恐懼。

我看著近在咫尺的她，卻忽然間覺得我們之間像隔了一條銀河，即使我們仍每天一起做習題，我仍送她回家，企圖讓她遠離家里的困擾。

我也跟她說過，雖然現在我沒有那個能力，但我還在努力地爭取，我希望以后能保護她，讓她永遠都過得好，甚至不需要再回那個她不想回的地方去。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么她會變成這樣。

事后，林雨娟仍不愿意和我談起她突然跟朋友翻臉的原因。她不愿向我解釋，只字不提。

不久之后，林雨娟跟我說：“以后我回家吃晚飯。我媽覺得我總在外面吃飯對身體不好，我爸也去工作了，不會再吵吵鬧鬧的了。”

她說得很是平靜，沒有半點轉圜的余地，而我似乎也沒什么理由讓她不回家。

就在她離開的時候，她突然跟我說：“其實我有些討厭自己，我恨自己。為什么你可以把成績提上去，而我怎么學也學不好？”

她說話的時候雙眼滿藏惡意，我不知道是對我還是對她自己。

我開始反思她的難過是不是因為我學得太快。

我有些心疼，就安慰她說：“你還是比之前好了一些，我們可能只是再需要一些時間。”

林雨娟笑了笑，擺了擺手，自己走了。

她的笑容里滿是絕望。

林雨娟現在瘦成了一道閃電，但她即使和我一起努力學習，我一再教她，她的成績也一直在下游。

從前，我不喜歡老師說我聰明但沒把聰明用在學習上，現在我才知道，原來有些事情比這更讓人覺得可悲和難過。

后來，葛小嵐問我說：“你和林雨娟怎么了？你們挺好的呀，是在一起了吧？”

我搖了搖頭，說：“并沒有吧，我也不知道。”

我不知道林雨娟怎么想，她說她恨自己，我覺得她恨的人可能是我，就像我從前恨別人一樣。

為什么我可以，她不行？

這一年的暑假，我和林雨娟聯系得很少，偶爾我的身體大概會習慣性地讓我想去找她。

可是當我抬頭看著窗外的烈日或細雨或電閃雷鳴時，那個念頭總會消失掉。

然后，我繼續做著我的習題。

只是接下來，我偶爾會想，林雨娟是不是也會在天氣變化的日子里情不自禁地想起我，就像是陣年的風濕病痛，深入骨髓，無藥可醫，卻又不方便行動。

2012年9月份，回到學校之后，我一躍成為班上的第一名。

許多同學投來崇拜的目光，包括葛小嵐。自從那一次被我扯下第一名之后，她再也沒能上去過。我締造了班上的一個傳奇，我逆襲而上，改變了很多，許多人都喜歡我。他們和我玩，和我一起學習，葛小嵐也經常來找我，我們一起談論習題。她自封學院派，而我仍習慣于一邊聽課一邊自學這種方式，于是自嘲為野路子。

學院派和野路子，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可以彌補各自的缺失。

2012年的秋冬，我應該過得很幸福，這大概就是我之前所想要的生活。可我總覺得缺失了什么。

我開始懷念從前的日子，懷念那些失敗的時候。現在雖然幸福，但不足夠刻骨銘心。

我看過周星馳的一個采訪，他說他因為小時候很窮，所以要賺錢，賺很多錢。主持人問他這樣不是沒有盡頭，他回答，不需要盡頭。

那時，我的心真的是被擊中了。

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對某個人來說，是不需要盡頭的。

就像我愿意回到那個痛苦的時候，和林雨娟一起，一點一點地進步，那也不需要盡頭。

林雨娟的成績仍沒有提高，其實她后面學得不錯，但她之前遺失的那些知識，是她跨不過去一道坎。

她家里的情況變得越來越好了，她也漸漸開始疏遠我了。

而我懷念那些痛苦，肯定不是因為他們所說的年輕而蒼老。我厭惡、嘲笑、鄙夷那些說法。

我懷念那些痛苦，是因為懷念一個人。

2013年的上半年，我過得十分平靜。這種平靜像是一把鋼刀，慢慢地、輕輕地穿入我的身體。沒有痛楚，也沒有呼喊，只有某種心里空空蕩蕩、無處著落的感覺。

我和葛小嵐成了朋友，她暗示過那群男生揍我并不是她的主意，那是一些追求她的人擅自干的。

我只是笑，我早就不恨他們了。

我想，那時葛小嵐應該也沒朝我翻白眼，也沒有鄙視我。那都只是曾經的我的錯覺。

我的父母為了獎勵我，想要耗費對他們來說不小的資金，去給我買一臺iPhone。

我聽到了他們的談話，流著淚告訴他們不用了，我不需要那些。

有一些東西擁有過之后，對它的欲望會無限消減，因為我擁有過了。

可有些東西，擁有過之后，你對它的欲望會更強烈，甚至不需要盡頭。

我的眼淚里有父母認為的體恤，也有對某人的懷念。

雖然，那時的林雨娟有著誰都能看出的低落，她也不再運動，身上的脂肪又開始慢慢凝聚。

我想我應該再給她一點兒動力。

2013年的夏天，高考結束，當第一縷炙熱的陽光照射下來的時候，我決定向林雨娟表白，讓她明白我的心意。

7.他鄉遇故知

我帶林雨娟來到了那個我喜歡的地方，櫻花樹下。

我雙手送上了精心準備的禮物，說出了我練習了一整晚的話，我已經盡量把自己裝扮得得體，以便有更足夠的自信。

我想她是應該能猜到我的心思的，以我們之間的默契。

但是就在我顫抖著說著那些話，都快要把我自己感動的時候，她突然轉身走了。她平靜得就像僅僅是要離開這個地方一般，不緊不慢地走著。

我愣了愣神之后，跟了上去。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跟上去，但我就是覺得這樣放開會不甘心。

她不說話。

我也賭氣不說話。

這一天，我們走了很遠、很多路，從傍晚一直走到天空由藍色變成了純粹的黑，絕望得讓人窒息。

林雨娟終于停下了腳步，她轉身對我說：“你知道我多恨你嗎？”

我的心咯噔一跳，像是被撕裂一樣。

她看著我大聲地說：“我寧愿從一開始就沒有遇到你！你給了我希望，又再次把我打進了絕望當中。我知道你和葛小嵐那樣的人才是應該在一起的！我比不上她，我甚至連你，連一個曾經比我差的人都比不上！是的，我就是蠢！我甚至還害怕她搶走你！我比你還要努力讀書，可是我就是讀不好！我恨這個世界！為什么我們需要讀書，而不是做別的我擅長的？！為什么？！”

“你給我滾！”她大聲指著我身后的方向，罵道，“你給我滾！為什么要來羞辱我？！你明知道我跟不上你了！我曾經為了這件事恐懼過，煩躁過，但是我告訴你，現在我不怕了！”

這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給不了林雨娟動力了。我們之間的一切，似乎早就在我不知不覺的時候，停止了。

這就是我原本會以為的，生命中最快樂的一個夏天。現在，它變成了一坨漆黑腥臭的、我甚至都不愿意回憶的東西。

林雨娟選擇了復讀，而我考得不錯，考上了我想去的學校。

我們就這樣分離了，被時間推著走，永遠都不能回頭。

2013年的9月份，我用最快的速度逃離了那個城市。在飛機上，我獨自看著窗外的天和云，心中滿是愧疚。我強忍著不要讓自己哭出來。曾經，我所想的這一天是，我帶著林雨娟離開這兒，帶著那個異常懼怕陽光的女生，離開那個陰郁的、苦澀的地方，兩個人飛在空中，如同最壯烈的私奔。

而現在，那只是我的幻想。

我沒想到的是，葛小嵐去學校和我一樣早，而且我們是同一個學校。

我們在校門口見到的時候，非常驚訝。

她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巴，一點也沒有校花仙氣的樣子，她瞠目結舌地說：“你你……你也在這？”

“你也在啊！”我也有些意外，不過葛小嵐這樣子讓我覺得好笑更多一點。

“真是有緣啊！”葛小嵐感嘆著，又狡黠地說，“或者是陰魂不散？”

“哈哈。”我笑著說，“我們拍個照，紀念一下吧。”

照片里有我們各自的行李，后面有寫著巨大的學校名字的大理石，而我和葛小嵐面帶笑容。

那是一種，他鄉遇故知的感覺。

它總算是沖淡了我心里的一點哀愁。

8.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

我和葛小嵐的來往越來越密切，我們總是能聊很多的東西。

我和她一起讀書，學習，看海，喝咖啡。她說她有自己的目標，不想太快談戀愛，而我是一個很好的擋箭牌。

有一次，因為錯過了回校時間，我和她在附近的小旅館里聊了一整夜的達·芬奇、貝多芬、海明威，還有周總理。

頂著黑眼圈回到寢室的時候，室友像見鬼一樣和我說：“你是入殮師吧，和她聊了一夜的死人……”

我哈哈大笑。

這一年的冬天，我回家過春節的時候，特意聯系了林雨娟，也去了我們之前的學校，甚至去她家附近轉悠了好久，但都沒有偶遇她。

可能，我們人生里面，僅有的可以相聚的時光，已經消耗殆盡了。

可是這一年，我一直在想，為什么我當時會離開林雨娟，轉身而走？

葛小嵐是一個很好的女生，她的人生幾乎不存在失敗，從一開始到現在都很好，非常地好。可是她和我沒有銘心刻骨，我也沒有說過要保護她一輩子。

我覺得，說了一輩子，那么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小時，都不叫一輩子。

但現在，那個曾經我對她提起一輩子的人，離我而去了，離去得讓我如此不甘。

2014年春節結束，我回了學校。元宵節的那天晚上，葛小嵐約我出來。她提著紙燈，穿得很漂亮，和我在校園里散步。

我們經常一起散步。

但是我沒有想到，葛小嵐會跟我說，她喜歡我。

我愣了好一會兒，她白了我一眼，說：“好吧，我知道了，不用回答。”

我尷尬地回答：“你之前不是說還有宏大夢想未完成，尚在披荊斬棘的路上，還不想談戀愛嗎？”

“我只是想死了心好更認真學習啦。”葛小嵐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是真的不在意。

我笑了笑。

她又說：“好吧，本來就是打算表白失敗后告訴你的。我春節回去的時候，有個朋友和林雨娟見面了，說她看到我和你的合照，當場眼淚就掉出來了。我不想瞞著你，又不怎么想跟你說，所以就……”

她聳了聳肩。

我一下子笑不出來了。

在我大腦里，關于林雨娟的一切突然間就涌了出來。春節回去那一趟，和林雨娟沒有再相見之后，我告訴過自己，可能我們真的沒有緣分，所以我要收拾心情，重新拼搏，不要每天再讓那些東西困擾我。

可是就在這時，被我壓制了的關于林雨娟的記憶撲面而來，就像是被逼到絕路的猛獸，在進行最后的，最有力的掙扎。

然后它淹沒了我。

我拔腿就往學校外面跑，跑了幾步我才回過頭來，對葛小嵐說：“謝謝你！”

葛小嵐笑著，雙手做喇叭狀，彎腰對著我大喊道：“去吧！加油！支持你！”

她的裙擺飄在空中，正月十五的夜其實有些冷，但她的裙子不會讓人覺得尷尬，只呈現了她的優雅。她從來都是優雅的，高高在上的時候，在你身邊成為朋友的時候，她獨自一個人的時候，她都是優雅的。

只是此刻我無心想太多這些，我想的是我要回去，我要去找林雨娟。

我不想再放任她一個人孤獨痛苦地掙扎。

我不想她一想起我就像撕裂了靈魂。

我想給她一整個快樂的人生。

我想告訴她，我從前也恨很多東西，恨這個世界，恨我的家，我甚至恨過葛小嵐。到后來，我發現我最應該恨的人是我自己。而再后來，現在，我才知道，其實并沒有什么可恨的，我需要接受自己，不論是從前那個我，還是現在的我，或者是未來老去丑陋的我。

接受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可能有人會不容易讀好書，就像有人無法成為雜技演員一樣。但我們可以選擇，我們還有更多的選擇，不需要去割裂自己，傷害自己。

我最想跟她說的是，不要放棄，不要懲罰自己。

最重要的是，我想跟她說，就像從前我們一起努力的時候一樣，我們說了一輩子，那就是一輩子。我們仍可以像從前一樣，不需要盡頭。這一次，我再也不會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