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晚（五）

容光新浪微博

臨走前，聞冬特意去母校外面的小吃一條街買了些從前愛吃的東西。

街上三三兩兩的年輕人有說有笑，和從前的她并無二致。

聞冬聞著空氣里的食物的味道，忽然覺得，如果時光靜止在這樣的年紀，那該多好。永遠不用長大，不用經歷初入社會的迷茫，沒有職場上的鉤心斗角，只要肆無忌憚地揮霍青春就好。

她回過頭去再看看學校的大門，回想起了自己剛剛踏進去的那一天。

恰好有輛黑色的車停在了大門口，她視線落在車牌上，頓時愣住了。

車窗緩緩降下，有人拿著一張卡在儀器上輕輕一刷，然后又收了回去。

白桿抬起，黑車駛入，很快消失在視線里。

聞冬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錯過了什么。

追逐他三年，她又怎么會認不出他的車？

她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就算它化成灰她也認得……呸呸呸！她在詛咒個什么鬼？

中午的航班飛北京。

不同于C市的陽光燦爛，北京在下大雪，風大雪大，漫天都是紛飛的“鵝毛”。

因為堵車，她抵達大樓時已經是四點二十了，距離與程宋約好的時間已經過去整整二十分鐘。

聞冬匆匆忙忙地跑出電梯，卻恰好撞見了馮心悅。

真是冤家路窄！

“你……你不是回家休假了嗎？”馮心悅腳下一停，狐疑地看著聞冬，“誰讓你回公司的？”

聞冬站在原地，不想搭理她。

“我問你話呢，聽不見是吧？”馮心悅心情好像很糟糕，踏著小高跟鞋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聞冬，頗有些盛氣凌人地問她，“怎么，是在家反省夠了，打算來跟我道歉了？”

聞冬對她微微一笑：“你腦洞未免太大了。”說完和她擦肩而過，徑直朝程宋所在的錄音室走去。

馮心悅好像忽然間想明白了什么，倏地沖上來質問她：“程宋的搭檔……是你？”

聞冬腳下一頓，也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回過頭來對馮心悅露齒一笑，然后不緊不慢地說：“是啊，是我。”

錄音室的門在她身后合上，將馮心悅的所有反應都擋在了外面。

“你遲到了。”程宋坐在椅子上，一只手拿著臺本，一只手微微托腮，眼睛都沒抬一下，只專心看臺本。

“不好意思，外面雪太大，路上堵車了。”聞冬瞬間沒了在走廊上的氣勢。她把厚重的羽絨服脫了下來，掛在一旁的衣架上，這才注意到，這間錄音室似乎和別的不太一樣。

墻壁是深藍色的，地上鋪著厚重的米色毛毯。程宋的背后有一個嵌進墻里的大書柜，里面擺著不少唱片，還有幾個閃閃發光的獎杯。

聞冬注意到書桌上還擺著一個相框，凝神一看，照片里竟然是程宋錄音時的樣子！

所以——

“這是你的專用錄音室？”她有些訝異。

“有問題嗎？”程宋終于抬眼看她了，見她頭頂還有一層薄薄的雪花，他起身從立柜里拿了一條嶄新的毛巾出來，“擦擦頭發，然后看臺本，我時間不多。”

聞冬接住他跑過來的毛巾，說了聲謝謝，擦頭發的時候很不自然。

畢竟，當著一個不太熟的人做擦頭發這種事，心里總歸是別扭的。

她試探地問了一句：“馮心悅也想做這期節目？”

“嗯。”

“那……那你為什么不選她？”她把手里的毛巾拽得更緊了。

程宋抬頭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然后說：“我自己的脾氣就夠大了，再找個脾氣大的人來，是打算在這里錄音，還是吵架？”

聞冬忍不住彎起嘴角，笑道：“可馮心悅是你的粉絲，她可不會跟你吵架。”

“粉絲就更不行了。”程宋又低下頭去看臺本，慢條斯理地翻了一頁，“錄音全程都花癡我去了，那還做不做節目？”

“那我呢？你怎么不問問我是不是你的粉絲？”她好奇了。

“你？”程宋輕笑兩聲，“你都來臺里好幾個月了，見我好幾面也不知道我是誰，這樣都能算粉絲，那全世界都是我的粉絲了。”

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說話時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慵懶樣子，桃花眼里盛著淺淺笑意，仿佛沒個正形。

最要命的是那聲音，越是慵懶不在意，越是帶著致命的吸引力。

聞冬一愣，好像有些明白，為什么那么多人光是聽著節目也愛他愛得死去活來了。

程宋的臺本和其他人的不一樣，不是只照著念就可以了。

聞冬剛拿到臺本時，幾乎一愣，因為上面沒有臺詞。

他隨意地蹺著二郎腿，回頭笑道：“我做節目不用照著臺詞念，聊聊天就好，愛聊聊，愛唱唱。”

這是聞冬錄過的最奇妙的一期節目。

錄制全程都由程宋來引導，他笑著跟觀眾打招呼，懶懶地問他們：“一周不見，有沒有想我？我倒是想你們了，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有良心，也掛念著我。”

他還說：“猜猜我這期要推薦什么風格的音樂給你們！”緊接著又自問自答，“我就知道你們都是些沒良心的，口口聲聲說著喜歡我，還猜不透我的心思。”

這樣的他是傲嬌的、調皮的，也是吊兒郎當沒個正形的。

聞冬忍不住望著他的側臉偷笑，卻不料他忽然轉過頭來也看著她，眼眸一彎，說：“我今天帶了一個嘉賓給你們，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做節目好幾個月了，居然還不知道阿宋是誰。為了讓她盡快成為我的粉絲之一，今天我就把她帶到了我的世界。”

聞冬怔怔地看著他，面上燒得厲害。

她明知道他是在介紹她，節目需要而已，可他含笑望著她，她就不自覺有些不自在。他說話時神采飛揚，于漫不經心里盡顯輕松自如，就好像他是為播音而生。

小小錄音室，暗藏大世界。

取下耳機時，程宋拍拍她的肩：“錄得不錯。”

聞冬問：“那星期六晚上是不是再來錄一遍就可以了？”

“已經錄好了，再錄一遍干什么？”

“可是……”聞冬愣住了，“今天不是對臺詞嗎？”

“對得順暢，一遍就可以了，到時候直接播。”程宋伸伸懶腰，起身拉開錄音室的門，“辛苦了，趁著天還沒黑，回家吧。”

聞冬的年休并沒有結束，接下來的一周都是和白楊一起在公寓里過的。

外面天氣太冷了，她在家烘焙，做些好吃的，和白楊一起賴在沙發上看劇看書。

星期六晚上，白楊看著時間差不多了，照例從手機上調出程宋的節目，捧著薯片和牛奶，準備聆聽男神的天籟之音。

聞冬是在這個時候才想起來的，忽然間一把抓住了白楊的手腕，凝神說：“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我男神要說話了，噓——”白楊制止住她。

“不是，你聽我說，其實——”

“其實沒什么要緊事你真的可以先閉嘴，什么要緊事兒也比不過這事兒！”白楊瞪她，“我男神第一次要帶女伴上節目，小妖精搶我男神來了，我必須得好好聽聽！知己知彼，才能百戰不殆！”

聞冬默默地擦了一把汗，根本來不及說話，程宋熟悉的聲音已經響起了。

“聽眾朋友們，晚上好。一周不見，有沒有想我？我倒是想你們了，不知道你們是不是和我一樣有良心，也掛念著我。”

白楊特別捧場地捂著小心臟歡呼道：“我們也好想你！”

“……”聞冬有點忐忑。

程宋接著說：“今天我帶了一個嘉賓給你們，是個漂亮的小姑娘，做節目好幾個月了，居然還不知道阿宋是誰。為了讓她盡快成為我的粉絲之一，今天我就把她帶到了我的世界。”

“漂亮的小姑娘？”白楊來勁了，一把拉住聞冬的手，“阿宋居然夸她漂亮！好哇女妖精，搶走我阿宋，簡直不能忍！”

“你冷靜點……”聞冬很心虛，“漂亮只是客氣話，畢竟第一次上節目，客套一下是必須的啊！”

“可阿宋還說今天把她帶到了他的世界！他的世界只有老娘能踏進，何方妖怪膽敢染指老娘的人？”白楊掀桌而起。

“我——”

不待她再多說兩句，程宋已然笑著說：“那么，接下來就讓她親自跟大家打個招呼。”

白楊屏息。

聞冬扶額。

舒緩的音樂聲里，她的聲音自程宋之后響起：“大家好，我是聞冬。”

屋子里霎時安靜下來。

白楊迷茫地轉過頭來，和聞冬大眼瞪小眼，好半晌才慢吞吞地說了一句：“聞冬，這妖精名字跟你的一樣哎……”

聞冬張了張嘴，只發出一個單音節：“呃……”

程宋適時地說：“這個名字很特別啊。”

然后是手機里聞冬笑起來的聲音：“因為我出生在冬天，父親說我的誕生讓他聽見了冬天最動人的聲音，所以給我取名叫聞冬。”

……

白楊接著說：“她……她連名字的由來都跟你的一樣哎？”

聞冬終于忍不住咳嗽兩聲，道：“白楊，其實，其實我就是那個妖精……”

程宋的節目原本就是臺里收聽率最高的一檔節目，這次又是第一次與人搭檔主播，聞冬的參與自然受到極大的關注。

睡前，白楊刷微博時，還把程宋的微博留言遞給她看——

誰搶了我男神，我一定要讓她聽不到下個冬天的聲音！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阿宋，雖然沒有得到你，但我會一直默默等著你離婚的！

雖然很不甘心男神被人搶走，但是不得不承認那個聞冬的聲音好好聽呀！也算是配得上我們阿宋了！

……

微博下一片喧嘩，有贊揚的，有祝福的，有抱怨的，還有開玩笑的。

聞冬笑起來，說：“看不出他人氣真的挺高的！”

“是非常高。”白楊白了她一眼，酸溜溜地說，“十幾萬的粉絲可都眼巴巴地看著你呢，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怎么就不知福了？”

“你有幸跟他一起播節目，居然不知道幫好朋友的忙，約個飯局把我介紹給他認識認識，你說你知不知福？”白楊掐著她的脖子來回搖晃。

聞冬的好心情沒有維持多久，僅僅一個晚上，微博上的稱贊之聲就被另一片嘈雜聲顛覆了。

起因仍然是馮心悅的被抄襲風波。一群不知道哪里來的網民忽然在程宋的微博下留言，稱：這個聞冬不就是前些天扒出來的那個抄襲者嗎？怎么才短短一個多星期的時間就被人遺忘了？

馮心悅的那篇長微博又一次被人翻了出來，一時間，程宋的微博下面也是熱鬧更勝從前。

吃早飯的時候，白楊照例刷一刷男神的微博，看見這些言辭時勃然大怒。

“以前還沒領教過到底什么是傳說中的網絡暴力，今天真領教了才知道！這哪里是網絡暴力？分明是一群傻子！”

她開始開小號上去跟人爭論，片刻之后就被一群人圍攻了。

更可氣的是上午十點半，馮心悅在收到多人艾特以后，竟然發了一條新的微博：原本計劃好和阿宋主持昨晚的節目，因為一些意外，計劃很遺憾地被取消了。

這條微博與聞冬半點關系也沒有，卻像是落水的巨石，再次掀起軒然大波。

網友們又開始叫囂著：原來抄襲婊不光抄襲，還鉤心斗角，把本該屬于我們女神的機會搶走了！

當網絡上鋪天蓋地的詆毀聲蜂擁而至時，聞冬只想關掉Wi-Fi悶頭大睡。

白楊倒是一個人開著數個小號戰斗在電腦前，一邊在網上反擊一邊振振有詞：“跟我掐架是吧，誰怕誰啊，要撕大膽上！”

聞冬又忽然很想笑。

事情的轉機來得很突然，就在中午，一直沒出聲的程宋忽然轉載了馮心悅那條“很遺憾沒能合作”的微博，然后評論了兩個字：呵呵。

一大波正在罵戰的網友齊齊愣住。

什么情況？

男神發話了，可是“呵呵”是什么意思？

這年頭，不會有人認為“呵呵”是什么友好的表示。

一時間，程宋龐大的粉絲團站了出來，幾乎都在質疑馮心悅的微博內容——

Wuli阿宋怎么可能和抄襲的人一起播節目？肯定是有什么誤會！

昨晚那期節目做得挺好的，女主播聲音很干凈，不像是微博里說的那種人。

……

不管粉絲們說了什么，總之，因為她們數量龐大，很快蓋過了單方面的指責。

而這時候，程宋又回復了一個在他微博下謾罵聞冬的網友：眼見為實。僅僅因為誰單方面的指責就站出來人身攻擊一個和你非親非故的女孩子，非理智行為。

此言一出，粉絲們幾乎是立馬開始炮轟那些先前辱罵聞冬的人。

男神這話表明了事情另有隱情，原po一定在說假話！

白楊愣在電腦前，轉過頭來看著在沙發上睡大覺的人：“哎，聞冬……”

“怎么了？”聞冬也沒睡著，只是心煩意亂，不想做別的。

“程宋他……好像在幫你哎。”

輿論反轉，網上一片嘈雜，馮心悅也開始被圍攻。

撇去網絡世界不說，聞冬并沒有因此就清靜下來，因為惱羞成怒的馮心悅開始在任何與聞冬同時出現的場合公開找碴。

電梯里、茶水間、會議室……但凡兩人同時出現，馮心悅的嘴里一定是狠狠地罵著些難聽的話。

聞冬若無其事地從大衣口袋里掏出昨晚買好的耳塞，當著馮心悅的面塞進耳朵里，然后怡然自得地該做什么做什么。據同事暗地里說，馮心悅的牙齒好像都咔嚓了一下，不知道碎了沒有。

只可惜就在聞冬以為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時，她忽然在夜里接到了父親的來電。

老教授在那頭憂心忡忡地說：“聞冬，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告訴爸爸啊？”

聞冬一愣：“出……出什么事了？”

原來是當父親的在學校里和老師聊天時，竟從同事口中得知了最近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事情。

“聞教授，您還不知道這事兒？”那個年輕老師驚訝地說，“我當時可替您家聞冬捏了一把汗，她被網友們人身攻擊成那樣，還差點被人肉出來，您居然還不知道？”

于是，年輕老師一番敘述，加上微博原文，老教授的臉色頓時就白了。

老一輩的人并不知道網絡暴力的可怕，也不理解年輕人只圖一時口快的沖動，只知道自己的女兒被那么多人一起攻擊，卻毫無還手之力。

他在電話那邊沉重地喘著粗氣，并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來安慰女兒，又或者是批評女兒。

聞冬拼命解釋這只是個誤會，事情已經過去了。

可爸爸堅持說：“不管是不是誤會，我和你媽媽都希望你辭職回來。”

聞冬驚呆了，下意識地拒絕：“但我并不想辭職。”

然而爸爸的態度很明確：“你是我們從小寵到大的寶貝，我們自己都舍不得說你一句重話，如今卻眼睜睜看著你被那么多人詆毀。聞冬，爸媽不圖你有什么大出息，也不指望你賺大錢，我們只希望你活得開開心心的，而不是非得去經歷這些社會的陰暗面。”

“可那是我的工作、是我的夢想，我怎么會因為一點小事就輕易放棄？”

“我當初就不應該幫著你勸服你媽，同意你去北京。”

……

不論聞冬如何爭辯，爸爸心意已定，堅決不同意她繼續待在北京。

她茫然地握著手機坐在窗邊，看著這座被大雪覆蓋的城市。

可她并不想就這么回去。

她心里曾經有一個很大的夢想，覺得拼盡全力也要去實現它，可如今遇到了挫折，難道就要這么半途而廢？

她想繼續待在這里，想看看自己一個人能活出什么樣的人生來。

她還想繼續主播她的節目，哪怕并非想說什么就能說什么，至少她有那么多聽眾認真地和她分享著相同的情感。

這樣想著，她又低頭按亮了手機，指尖觸摸到聯絡人里的“孟平深”三個字。

深吸一口氣，她義無反顧地撥通了他的電話。

按下撥出鍵時，聞冬聽見自己心跳如擂鼓。

他會接嗎？

這個時候了，他在干什么？會不會認為她很唐突？

要不然，干脆掛掉算了……

嘟聲一下接一下，始終沒有人接起。

她明明已經后悔了，希望自己干脆不要打這個電話，掛斷算了，可是眼下真的沒人接聽，她又忍不住失落。

就在她準備掛斷電話的那一刻，嘟聲忽然間就停止了。

耳邊傳來了嘈雜的腳步聲、模糊不清的交談聲，還有一些別的什么分辨不出的聲音。

孟平深的聲音穿過那些雜音響起：“喂，你好。”

聞冬一下子慌了神，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邊的人頓了一下，又問：“喂？”

她這才堪堪說出一句：“孟……孟老師，我是聞冬。”

職場艱難是眾所周知的事，但直到這一刻，將自己遇到的所有挫折都全盤托出時，聞冬才發現這有多難以啟齒。

尤其那個人還是她心心念念多年的人。

她屏住呼吸，等待著孟平深的反應，卻聽見他從容地反問她：“所以你希望我幫你跟聞教授說謊？”

“不是說謊，你就幫幫我，跟他說你之前出差來北京的時候看見我過得很好，工作得很開心，這樣就好。”

“這樣難道就不算說謊了？”

“……”聞冬沒有料到孟平深會這么一針見血。

她解釋說：“孟老師，我真的很喜歡我的工作，也很喜歡北京這個城市。雖然那么多人說這里空氣不好，風沙很大，但我站在這里聞到的都是自由與夢想的味道。雖然很多人說北京的交通很堵很擁擠，但我坐在公交車上被堵在馬路上時，并沒有覺得等待有多磨人，相反，我知道有的東西不經等待是不會來的——”

“聞冬。”他從容地打斷她。

聞冬卻更加急切地說：“我知道人生并不總是一帆風順，有挫折的煎熬，才會有成功后的喜悅。這些，這些都是上學的時候你們當老師的會告訴學生的。我知道我這么要求你有點唐突，特別還是讓你幫我對我爸爸撒謊，可是我真的很想很想留在這里，我——”

“聞冬。”還是那兩個字，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加重了語氣，一字一句，極為深刻。

她一下子噤聲了。

孟平深不知道在哪里，聞冬隱隱還能聽見推車聲，還有一些鈴聲。

在這樣的靜默里，她忐忑不安地等待著他的下文，卻只等來一句：“我并不僅僅把你當作一個需要我鼓勵的學生。我不會為了一個光明的前途而為你吹噓鼓舞什么必勝的決心，因為，我并不認為你想追求什么，就一定要全力以赴，絕不半途而廢。”

“……”

“人這一輩子可以有很多條路，沒有人規定你走上了一條就不能回頭。站在你父母的角度，站在你的角度，我只希望你能過得好。”

聞冬失望透頂地站在那里，心里想的是，他始終不理解她為什么一定要堅持。

不只是因為那是她的夢想，更因為那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樂意，也心甘情愿為了它受些苦。

那頭的腳步聲急促起來，這一次，鈴聲更加清晰地響起。

孟平深忽然開口說：“我現在有事，不方便繼續說話。聞冬，你好好考慮聞教授的建議……”

“我不會考慮，你們有你們的用意，我也有我的堅持。”她打斷他的話，失望地把手機扔在了床上。

一夜無眠，直到天邊泛了魚肚白，她才疲倦地睡著，卻不料沒過多久，又被電話吵醒。

她迷迷糊糊地把手機湊到耳邊，聽見爸爸的聲音在那頭響起：“聞冬啊，起床了嗎？”

她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心想爸爸大概又是來勸她辭職的。

揉揉眼睛，她翻了個身，說：“爸爸，我說了我想繼續做下去，你說再多我也不打算改變主意，所以——”

“所以爸爸希望你能沉下心來，好好努力，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一定要走通。”

“我不打算——哎？”她噌地一下坐起身來，睡意全無，“你說什么？”

那邊的人嘆了一口氣，她幾乎能想象出他無可奈何的樣子——一定是眉頭緊蹙，抬頭紋都出來了，還用手在揉著眉心。

聞教授說，孟平深今晨與他長聊，說初入職場并非事事皆順，但聞冬是個勇敢的孩子，不應停滯于偶然的逆境之中，她值得更好的機會與更廣闊的舞臺。

理所當然地，他站在父親的立場，事事拿女兒的快樂來反駁。

孟平深卻輕聲反問他：“那您認為，聞冬放棄了夢想，真的就會快樂嗎？”

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聞冬，他告訴我上月出差時，他看見你憂心忡忡的，與那些初出茅廬、尚且不適應社會復雜面的年輕人一模一樣。可你與他們又有不一樣的地方，因為你在做著你喜歡的事情，你有目標，有夢想，有激情，所以在那種憂心忡忡的背后，你還有越挫越勇的狠勁。”

聞教授終于如釋重負地笑了出來。

“我一直覺得我們家的聞冬是個性子溫軟、不愛計較的小姑娘，但聽小孟老師一說，才發現原來我們家的小姑娘也長大了，哪怕溫順善良，也懂得勇敢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這一點，讓我很欣慰。”

聞冬幾乎紅了眼眶。

“爸爸——”

“爸爸支持你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只有一點，我希望你能記在心里。不論發生什么事情，不論境況多么糟糕，你永遠有回頭的權利，你永遠可以依靠我們。”

孟平深如他所說，沒有對聞教授說半句謊言，可是這些不是謊言的勸慰卻讓聞冬忽然慚愧起來。她早該知道他不是會幫著她瞞天過海的人，卻無論如何沒有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在通話快要結束時，她小聲說：“爸爸，你替我謝謝孟老師吧，我之前跟他說話的時候覺得他不理解我，態度不太好。”

“最近一陣子大概是不容易看到他了。”聞教授忽然嘆了一口氣，“他母親病重，前幾年就因為胃癌動過手術，病情一直還算明朗，前些日子忽然就胃出血，被送去醫院才發現是癌細胞擴散了。”

聞冬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怔怔地握著手機坐在床上，心一下子墜落谷底。

“醫生說年紀大了，病情也太嚴重，這陣子連化療都不能做，只能等著日子了。”

“……”

聞教授還在感慨：“小孟這孩子命也不好，從小就跟著母親，后來拿了獎學金出國念書，結果遇上母親得了胃癌。本來這個專業在國內的技術條件也不過關，他理應去美國好好培養的，可他放著美國政府的邀請不要，為了母親趕回國內，也是難為他了。”

“他……他是因為這個才回國的？”聞冬艱難地問。

“是啊，美國那邊提供了非常優渥的薪水，還承諾會給他美國公民的身份。但是因為他母親的病，他拒絕了所有的邀請，回來工作。結果沒想到才幾年工夫，他母親的病就惡化了。”

“……”

“他還這么年輕，就遇到這么多的事，也是很不容易。”

聞冬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如何結束通話的。

她呆呆地坐在原地，看著白茫茫一片的窗外，哪怕屋里有暖氣，心里也已與外界的天寒地凍相差無幾。

這樣發呆良久，她才艱難地又從手機上調出與孟平深的通話記錄，猶豫了很久才撥過去。

好不容易等到電話接通了，她卻又問不出他母親的事情，只是笨拙地為他說服父親同意她留在北京而道謝。

孟平深低聲笑著說：“怎么，不怨我了？”

“我……我什么時候怨你了？”她臉倏地一紅。

“昨晚掛電話的時候，我知道你很失望。”

他那頭還是那么吵，只是這一次聞冬聽得一清二楚，鈴聲來自醫院的呼叫鈴，推車聲來自護士換藥時的動靜，腳步聲來自醫院來往的人急匆匆的步伐……那他呢？

他也站在白茫茫的醫院，守著一個危在旦夕、不久于世的人，守著他無力挽回的至親。

聞冬呼吸沉重地說：“我不失望，我很感激你。”

她是發自真心地感激，感激他在這樣的時刻還能為她花費時間與心思，感激他對每一個人都這么好，感激他一直以來都是她夢里夢外最好最好的孟平深。

因她遲遲未能開口問出他母親的病情，他又沒能說上太多話，呼叫鈴聲響起，護士匆忙趕來，他匆匆說：“聞冬，我暫時不跟你說了，你好好努力，不要辜負父母的期望。”

沒等她答上一個好字，他已然掛斷電話。

聞冬悵然地低頭看著黑下來的屏幕，心亂如麻，方才得到父親首肯的喜悅驟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醫院里。

病床上骨瘦如柴的老人忽然間又開始嘔吐，孟平深上前去扶住她的背，卻被她一把握住了手：“平深，你出去。”

“媽——”孟平深扶住她，眉頭緊蹙。

“我說了，你出去！這么污穢的東西，我不想讓你看見！”

“難道當兒子的還會嫌棄自己的母親不成？”孟平深的眼神沉下幾分。

老人一把推開他，雖無氣力，但氣勢是很足的：“你出去！難道我現在還在，你就不聽我的話了？”

“媽——”

“出去！”

孟平深拗不過她，只能轉身走出了病房。

隔著玻璃窗，他看見老人背對著他，一下一下對著垃圾桶吐得天昏地暗。

這些日子她明明什么東西都吃不下，連粥都喝不了兩口，全靠攝入營養液與白蛋白，但病情依然厲害到這樣的地步，即使什么都沒吃，但凡醒著，也吐成這樣。

他知道她一直覺得是她拖累了他，更不愿意讓他看見她受這種苦。

可她不知道的是，到了今天，他只盼著自己能多被她拖累些時日，最好，最好一輩子都有她這個包袱。

因為有的包袱看似沉重，其實并非包袱。

他只愿一輩子都惦記著。

孟平深站在走廊上，破天荒地掏出了煙，點燃一支，送到唇邊。

他從前不抽煙的，除非壓力很大，否則絕不會這樣損害自己的健康。

揉揉眉心，他無力地靠在冷冰冰的墻上。

病房里依然是老人極力壓制卻還停不下來的干嘔聲。

（本連載章節因客觀原因部分內容略有改動，新書完整版現已全國上市！）

上市預告：聞冬的夢想屢屢受挫，她以為孟平深不夠懂她，卻不想，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或許彼時的她還不知道，這個為她的夢想解圍的男人，在不久的將來，不僅圓了她的夢，更親手為她織了夢，給了她一生庇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