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顏色

沙莎

除了唐朝，沒有哪個時代會將色彩運用到這樣的極致。顯然任何一種單色都不能滿足熱衷于絢爛的唐朝人的要求和渴望。于是他們將各種顏色放在一起，引領(lǐng)它們互相流動、浸潤、變化，最后融合成“盜得晚霞映落日”般的效果。

民國的收藏家始將這類的多色低溫釉陶器稱為“唐三彩”，其實遠遠不只三種顏色，三者，多也。這其實是盛唐所有精神、氣質(zhì)自信到傲慢的一種表達。

隴海鐵路，從清末一直修到新中國成立。人們大都知道這條鐵路線是貫通中國東西的最重要運輸動脈，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修建無意中也挖出了中國歷史上最重要的色彩。

1905-1909年，清政府修筑隴海鐵路開封至洛陽段，在洛陽北邙山腳下施工時，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無意中損毀的普通墳頭中露出了一堆花花綠綠的陶器，即使在泥土中也難掩其奪目的色彩。造型有動物也有人，還有各種器皿。

古玩商們很快盯上了這些東西，將它們運往北京。很快，京城金石界震動，王國維、羅振玉一批大家也成了“唐三彩”的擁躉。

1916年羅振玉編著的《古明器圖錄》收錄有唐三彩馬、女俑等，該書的序言還介紹了其發(fā)現(xiàn)與價值。1942年，趙汝珍在《古玩指南》一書中指出：“以鉛黃綠青等三色描畫于無色釉之白地胎上，即世所稱之唐三彩者為最佳”。自此，“唐三彩”的名字被學(xué)術(shù)界所公認。

唐三彩夢幻般的色彩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不幸的是，這其中也包括那些盜墓者。發(fā)現(xiàn)唐三彩的邙山地區(qū)更是引發(fā)了大規(guī)模的盜墓活動。那些曾經(jīng)的“盜霞者”只能在盜墓者的洛陽鏟下接受屈辱。

民國時期到底出土了多少件唐三彩？恐怕終是懸案。可見的數(shù)字是1949年運往臺灣，現(xiàn)存于臺北歷史博物館標明為洛陽出土的唐三彩57件，未注明出處的唐三彩72件；故宮博物院收藏唐三彩571件；上海博物館收藏唐三彩250件。此外，流散在歐美、日本等國的唐三彩也在百件之多。東京國立博物館、京都博物館、大英博物館、法國吉美博物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都有唐三彩的收藏。

泥與彩的邂逅

如果要尋找一種最佳的人類自由意志的載體，那么無疑應(yīng)該是陶器。當(dāng)人類用雙手攪動泥土，捏出形狀，并在火中成型，一種嶄新的物質(zhì)就誕生了。在中國古老的傳說中，人是女媧用泥土捏出來的。中國人相信泥土制成的器物就像人本身一樣，是神性的創(chuàng)造。

而泥與彩的邂逅，則是人類自由意志與瑰麗想象的結(jié)合，更是將生活的粗糲描摹成生命存在的驕傲。

關(guān)于唐三彩的起源，可追溯到更早的漢代。那個人們所熟悉的漢武帝，目光不僅僅局限于疆域的開拓，還關(guān)注著這種自由意志的最佳載體——正是在他的時代也誕生了低溫釉陶，只是那時只有單色的黃釉綠釉陶器。然而即使技術(shù)有限，當(dāng)陶器被施上釉色的那一刻起，一顆追求絢麗的靈魂就在這種邂逅中萌動。

在陜西歷史博物館，有一件西漢醬釉綠彩云紋陶奩。醬紅的釉色上，綠色的云紋，流動若水，恰似女人所特有的溫柔。擁有這樣梳妝盒的女人，應(yīng)該是優(yōu)雅的，她也許不會想到，千年后人們依然可以從她那陶奩動人的色彩中想象出她的美麗。她坐在窗前，打開梳妝盒為心愛的人精心打扮的瞬間已然穿越了時空。

到了東漢，釉陶更加盛行，而它超越生活的特質(zhì)也越發(fā)顯現(xiàn)，各種人物、動物俑及庭院樓閣水榭大量出現(xiàn)，而且流行在黃河和長江中下游的廣闊地域之中。

除了多見黃、綠、棕、褐等單色鉛釉器物外，還出現(xiàn)了二色釉陶器。在陜西關(guān)中寶雞、西安，陜北的甘泉、延安及河南濟源的漢墓中，均有不少發(fā)現(xiàn)。

唐三彩生來似乎就是融合的產(chǎn)物，它的身上有不同色彩的流動，也有不同文化的流動。那絢爛如晚霞般的色彩中也有遠方的饋贈。

藍色，在唐以前的低溫釉陶中是看不到的。這種顏色的燒制需要一種神奇的礦物鈷。據(jù)17世紀保存下來的文件記載，沙俄為了購買昂貴的鈷顏料曾花費了巨額資金，這種鈷顏料叫“戈盧貝茨”，是“藍色”的意思。克里姆林宮的大廳和安眠大教堂等許多宏偉大廈的墻壁上涂的藍色顏料，就是“戈盧貝茨”。

“戈盧貝茨”似乎也在等待著一個合適的契機，終于到了唐代，隨著絲綢之路，這種神奇的礦物以及對這種色彩的偏愛來到了長安城，走上了唐朝工匠們的筆端。附著于陶俑之上，為唐三彩奉上了一抹天空般的藍。

“天知、神知、我知、 子知，何謂無知？”這是中國的一大傳奇家族弘農(nóng)楊氏的享譽天下的“四知”。

東漢時期，這個興起于華陰的家族四世連任宰相。史書上說，弘農(nóng)楊氏家族的第一位宰相楊震為官清廉，德高望重。在他由荊州刺史調(diào)任東萊太守的赴任途中，昌邑（今山東巨野縣）縣令王密感念其“察舉”（漢代的選官制度）之恩，特備黃金十斤欲趁夜贈予楊震，并言“暮夜無知者”。楊震以那句“天知、神知、我知、子知”的名言，當(dāng)場拒絕了這筆禮金。楊震也因此被后人稱為“四知先生”。弘農(nóng)楊氏，從此也將楊震奉為開基之祖，并取堂號“四知堂”。

然而一千九百年后出土于這個顯赫家族墓地的綠釉陶樓透漏了這個家族奢華的秘密。紅胎綠釉，三層的閣樓式建筑，通高一米有余。廡殿式頂上裝飾著柿葉的形狀，大氣中不失精巧。正脊中間一對鳥，微微低頭，卻目光銳利，仿佛顯示著這個家族的涵養(yǎng)與智慧。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擁有樓宇的家族，其勢力之大，生活之奢華是毋庸置疑的。

“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楊氏的秘密或許我們也能從中窺見一二。

泥與火的碰撞

“天寶四載”，若不是這四個字，沒有人會相信在西安老機場普通的家屬樓中隱藏著關(guān)于“唐三彩”誕生的秘密。

西安西郊老機場那片西北航空公司的家屬樓，對于周圍的市民來說是很出名的，因為在1980年代能蓋起那樣好的樓群并不多見，偶爾出出進進的空姐也很是養(yǎng)眼。然而就在這樓群中卻隱藏著很多人并不知道的秘密——這里在唐朝叫醴泉坊，從這里誕生的美麗遠遠超越了漂亮的空姐。

1988年，暖氣公司的工人們開挖一段暖氣管道，這條管道就位于西安老機場家屬樓中間。工人們在泥土中發(fā)現(xiàn)一個五彩斑斕的碗以及同樣華麗的碎片，還有一些三角形的陶支墊。一些附近的收藏家聞風(fēng)趕來，除了知道這是唐三彩碎片之外，他們并不清楚這里發(fā)現(xiàn)的唐三彩又有什么特殊的含義。

禚振西，陜西考古研究院的專家，很快帶著專業(yè)隊伍來到了這里。他驚奇的發(fā)現(xiàn)這里遠遠不是幾片唐三彩碎片那么簡單，這里是一處唐三彩的窯址！三座僅存底部的窯爐被發(fā)現(xiàn)，這其中還有三彩標本，單彩器物、模具、窯具等。可以想象當(dāng)初從這個窯口燒制了多少美輪美奐的唐三彩。

更有趣的是，這個窯址所在的醴泉坊正在大唐西市的北鄰。西市曾經(jīng)是盛唐時期著名的商貿(mào)市場，從世界各地來的商人們聚集在這里交易。這里有大唐如云霞般的絲綢，也有胡女的酒肆，有薩珊王朝耀人眼目的工藝品，更有神奇的唐三彩。

沒想到這唐三彩居然就生產(chǎn)于離它不遠的醴泉坊。在這個窯址上一個長方形俑踏板殘件上還刻有“天寶四載”的銘款，這是唯一一個有明確年款的窯址。

而“天寶四載”是怎樣一個年份呢？這一年玄宗冊封他心愛的女人楊玉環(huán)為貴妃，贈其父楊玄琰為兵部尚書，以其叔父玄珪為光祿卿，從兄楊铦為殿中少監(jiān)，楊錡為駙馬都尉，及貴妃三姊，皆賜第宅于京師。這是一個帝王給予所能給予的全部的愛，然而這愛也有些像那炫目的唐三彩，雖然美的不可方物卻終是要陪伴地下亡魂的。

“事死事，如生事”。對于死亡，唐朝的人們從來充滿了想象。他們盡情享受人生，即使是死后也將自己地下的住所裝飾的富麗堂皇，這其中最重要的陪葬品就是唐三彩。這些伴隨地下主人的器物，不僅歷千年而鮮艷，更重要的是唐人在其上耗費的耐心與細致。他們首先要將開采來的礦土經(jīng)過挑選、舂搗、淘洗、沉淀、晾干后，用模具做成胎入窯燒制。唐三彩的燒制采用的是二次燒成法。從原料上來看，它的胎體一般是用白色的粘土制成，在窯內(nèi)經(jīng)過1000-1100℃的素?zé)瑢⒈簾^的素胎經(jīng)過冷卻，再施以配制好的各種釉料入窯釉燒，其燒成溫度約800℃。在釉色上，利用各種氧化金屬為呈色劑，經(jīng)煅燒后呈現(xiàn)出各種色彩。燒制過程中，各種呈色金屬氧化物溶于鉛釉中并向四方擴散流動，各種顏色互相浸潤，形成深綠、淺綠、淺黃、赭黃、藍、白、紫等多種色彩。

唐三彩，泥與彩的邂逅，在烈火中涅槃重生。大唐創(chuàng)造了這樣的色彩，也賦予這色彩非同尋常的意義。它從塵土中而來，卻在火的熔鑄后穿越茫茫紅塵，在歷史深沉的背影中發(fā)出奪目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