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兩百年以來,俄羅斯鋼琴音樂藝術以令人驚異的速度發展壯大。鋼琴家們以完善的技巧、敏銳的樂感和個性的品位征服了一代又一代世界聽眾。如今,全球化致使過去所謂“鋼琴學派”之間的界限被打破,但俄羅斯民族仍以極富特征的音樂品質為我們樹立典范。他們在音樂能力的綜合性、全面性及鮮明的藝術性等方面可謂登峰造極,其中的代表包括安東·魯賓斯坦、謝德林、伊戈爾·克魯托伊、塞繆爾·富恩伯格以及本場音樂會的主角尼克拉伊·馬冉拉(Nikolai Mazhara)。
2016年3月26日晚,月明星媚,在上海大劇院舞臺的聚光燈下,馬冉拉信步走到鋼琴前,淺笑而躬。這位俄羅斯鋼琴家、作曲家大手一揮,鋪開了一場“黑白鍵上的斯拉夫圖景”。
明凈清晰的結構感
上半場,是拉赫瑪尼諾夫的《音畫練習曲》作品第39號第2、3、4、5首,斯克里亞賓的《第四鋼琴奏鳴曲》及普羅科菲耶夫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選段。這幾部作品均作于二十世紀上半葉,都是戰火下的音樂,卻有著迥然相異的風貌。
正如我所料,身為作曲家的馬冉拉有著極高的結構感。在這一點上,他的演奏令我想起了多年前聆聽查爾斯·羅森錄音的感受,耳聽音響如目觀樂譜,清晰、明了。如開場曲拉赫瑪尼諾夫《音畫練習曲》作品第39號第2首,呈示段內的句讀之間有著微不可察的頓感,中段則以截然不同的力度和音色大刀闊斧地進入,毫不猶豫。
斯克里亞賓的《第四鋼琴奏鳴曲》混雜了輕盈透亮的漂浮感與沖動緊密的節奏張力。面對這樣一位神秘莫測的音樂家,史上有無數人或是演奏不盡人意,或是望而卻步,就連拉赫瑪尼諾夫都曾在斯克里亞賓的悼念音樂會上被喝倒彩。我聽過的最高質量版本出自嫡系傳人索夫羅尼斯基之手,但他的演奏極不穩定,炫如驚鴻,爛若糟糠。馬冉拉則再次體現了他對整體結構的高度把握,第一樂章的自由玄妙與第二樂章的節奏動力對比鮮明。直到再現第一樂章主題時,馬冉拉運用自由節奏,對旋律進行拉伸強調,使之如同混沌中的一盞明燈,照亮歸途。
韌如鋼絲的金屬音質
半場已過,四首音畫練習曲的處理相對中規中矩,斯克里亞賓《第四鋼琴奏鳴曲》則更具個性。只有看到這部作品的樂譜,才能知曉那錯綜復雜的節奏有多么惱人。馬冉拉以精準的律動展現出斯克里亞賓音樂中的沖動與緊張,但我認為上半場最為出彩的還是普羅科菲耶夫的芭蕾舞劇改編曲《羅密歐與朱麗葉》。
馬冉拉有著緊實到近乎薄脆的音質,在這一點上他與里赫特的綿厚截然不同,倒是與壯年時期的普列特涅夫相似,但他們兩者在音樂結構和樂句的處理上也完全不同。馬冉拉的金屬音質堅硬而有韌性,加之與生俱來的節奏緊張度,同普羅科菲耶夫的音樂特質天然契合。
如果說在面對拉赫瑪尼諾夫的濃重與悲情、斯克里亞賓的玄秘與漂浮時,馬冉拉是經過思索后的嚴謹表達,那么他在彈奏普羅科菲耶夫時則是全然投入的自然表現。也正因如此,第二首《臨別前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才真正顯示出了他那如鈴鐺般透亮的俄式音質。
尊重原譜的演奏態度
下半場以普羅科菲耶夫的一首《魔鬼的誘惑》開場,搭配俄國里程碑式的作品、穆索爾斯基的《圖畫展覽會》。尤其后者,因拉威爾的杰出配器而歷久彌新,也因鋼琴家的各種改編眾說紛紜,在表演史上留下了數不盡的山巒高峰,其中以霍洛維茲的改編版和里赫特的原譜版為兩極巔峰。
我原以為馬冉拉會對原曲進行個人改編,但他尊重原譜的程度簡直令人感動。當然,這也得益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盛行的本真主義演奏方式,可見馬冉拉骨子里還是一位嚴肅對待音樂的鋼琴家。比如,《侏儒》開頭兩次快速跑動,譜中標示第一次為“sempre vivo”(始終活躍),第二次為“meno vivo”(少一點活躍),馬冉拉彈奏的兩次跑動速度相差近乎三倍,而且句法、音色、音量都不相同。再如《古堡》左手持續的八分音符動機,時而非連奏、時而連綿,與右手的歌唱旋律相互呼應,完全根據樂譜標示演奏。古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今為“馬冉拉有大才而不展”。
流暢冷冽的語句與速度
《圖畫展覽會》同拉赫瑪尼諾夫的《音畫練習曲》作品第39號第5首一樣,是穆索爾斯基為了悼念畫家好友離世而作。在歷史錄音中,霍洛維茲以令人驚異的緩慢速度來表現沉痛感,阿什肯納齊則以音量區別展現出豐富的層次感。馬冉拉與阿什肯納齊的相似之處在于干凈利索的跑動和流暢快速的樂句處理,他并不全然以力度體現層次感,更多依賴的是速度安排。
“漫步”主題在整套組曲中共單獨出現五次,馬冉拉交替運用剛性節奏與彈性節奏,使得每一次主題出現對比十分明顯。在第一、三、五次鐘鳴般的“漫步”主題處理上,他運用律動規律的剛性節奏,速度也較其他演奏家更迅猛快速。而第二、四次的主題則以贏弱的音色與稍帶自由的節奏處理,似乎作曲家在疑惑。馬冉拉用這種速度、音色、語句上的對比安排來表達作曲家在接受好友離世這一事實的矛盾復雜的心理。
當“漫步”主題再次在《墓穴》中出現時,右手持續的顫音與隱約的主題音響如同魂靈鬼火。馬冉拉在彈奏這一段落時的速度,是全曲的最慢極點。他并沒有開場便展示悲痛感,而是一步步推進,到最終不得不接受事實時才真正將哀慟釋放。
令我百思不得解的是,當“漫步”主題第一次以單音旋律呈示時,偶有了漏音和錯音現象。事后才得知,原來是音樂會鋼琴臨時出了問題,中音區的升D音有間歇性消音現象。馬冉拉能夠在如此狀況下,依舊技驚四場,體現出他作為成熟演奏家的豐富經驗與巍然心態。當最后的“基輔大門”結束時,我們早已在一幅幅圖景中流連忘返。
在觀眾不絕于耳的掌聲中,馬冉拉為我們加演了一首他的中國好友明虹女士創作的鋼琴作品《戲》。難以想象一位外國人彈奏中國民族音樂的風味居然和我們如此貼近,在淡淡的旋律中,人生百戲拉開序幕。接著,作曲家運用變奏手法對主題進行展開,愈加密集的節奏敲擊如同鑼鼓喧囂,情至高點,后陡然回落,一聲嘆息。然樂風回轉,倏忽直上,高呼喝彩,戲終。
戲終,思未絕
已記不清在何處所得見聞,大意是說,學派的形成必有一脈相傳的作曲家、數目可觀的杰作和高度發展的演奏家。從這個角度來審視,馬冉拉的這場音樂會可謂是沉博絕麗的一紙答卷。我不禁聯想,中國鋼琴文化發展至今有百余年,僅看這千千萬萬的琴童便已然生畏,但這么多種子里,有多少顆可長成兼作曲、演奏、指揮于一身的能人?況乎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