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一瓶酒

顧章玲

小飛的老爸是全村有名的暴脾氣，又最愛喝酒，只要一喝酒就醉，一醉就對小飛娘倆非打即罵。

這天，老爸背上瓦匠家什外出干活了，媽又去外婆家了，小飛一時輕松得像脫了韁的野馬，上樹摘果、下河摸魚，那叫一個自在！瘋了一氣，回家后又打開碗柜找吃的，他個子矮，碗柜高，于是踮起腳尖夠啊夠，忙亂中也不知碰到了什么，一樣東西直掉下來，小飛嚇了一跳，忙伸手去抓，可哪里抓得住！只聽“砰”的一聲，那東西摜了個粉碎，一股濃烈的酒味隨即直散開來，小飛一下子驚呆了。

打碎的是一瓶酒，而且是一瓶老爸一直舍不得喝的好酒。有好多次老爸拿出這瓶酒，可就是舍不得喝，只是一臉貪婪地聞聞，嘴里說聲：“真香啊！”然后就放回去，再打開一瓶差酒過過癮。

現在這瓶寶貝似的酒打碎了，老爸回來發現，還不把自己往死里打？

小飛一時魂都沒了，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忽然反應過來，跌跌撞撞地找來笤帚畚箕把玻璃碎片掃了，遠遠倒進垃圾堆，再找來拖把，一遍遍地拖地，直到聞不出酒味了，這才長出一口氣，等老爸回來發現酒沒了，打死也不承認是自己打碎的！

可小飛心里總覺得底氣不足，萬一被發現真相，只怕死得更慘，最好的方法是趕緊買一瓶填上。可是錢從哪來呢？家里根本沒錢，老爸掙點錢全給他自己喝酒了，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去掙。

小飛來到小街上，睜大眼睛仔細尋找起來，找來找去看到一家玻璃店，老板正手忙腳亂地用玻璃刀劃著玻璃，小飛鼓起勇氣走過去，一臉膽怯地說：“大叔，你要人幫忙嗎？”

老板聽了朝小飛上下打量兩眼，嘀咕道：“這么小就來打工？行啊，我正要個人打下手哩，半天工夫10塊錢行不行？”小飛一聽高興壞了，忙照大叔的吩咐干起活來，那大叔說：“玻璃茬口不能摸知不知道？那玩意看上去不起眼，可比刀子還快哩。”

一晃忙了小半天，可到臨了的時候，小飛一個不小心，還是碰上了玻璃茬口，手指肚破了，鮮血直流出來！那大叔嚇了一跳，一邊責怪道：“叫你不要碰，你非要碰！”一邊撕開一張創可貼幫小飛包扎，又虎著臉說，“你走吧，我不要你了，給你錢。”

誰知小飛并不接錢，他紅著臉說：“大叔，活還沒結束哩，我不能要你錢。”大叔一聽愣了一愣，然后點點頭，說：“好樣的，將來一定有出息。”

半天的活終于結束了，小飛掙到了10塊錢，心里可樂壞了，揣著錢就直奔商店買酒，可是，人家說這種酒要38塊錢一瓶。這么說還得繼續打工掙錢。

在小街上轉了一圈之后，小飛失望了，小街就這么大，找不到活兒干。正著急，有家飯店老板開了金口，讓他幫著洗碗。

小飛高興得差點跳起來，當即埋頭苦干起來，可洗了一會兒就皺起了眉頭，倒不是碗碟堆得像小山一樣高，而是手疼，剛才被玻璃劃破的手指被洗碗水一浸，鉆心的疼。

可是小飛還是咬牙堅持了下來。洗啊洗啊，還捎帶著端菜抹桌子。天黑了，一晃又夜深了，客人們終于全走了。老板招呼饑腸轆轆的小飛吃飯，小飛就著客人們吃剩的菜吃了兩口，然后眼巴巴地望著老板。老板惡聲惡氣地問道：“都吃過了為什么還不走？”

小飛有點怕這個一臉橫肉的老板，低聲說：“你還沒給工錢呢。”

老板聽了一拍桌子，大聲罵道：“小要飯的，我給你吃就算不錯了，還想要錢，給老子滾！”

小飛“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肯走，老板大怒，一把拽住小飛的衣襟就往外拖。小飛一邊哭一邊死死抱著門不肯放，老板便用力掰他的手指，小飛疼壞了也怕極了，就在這時有人開腔了：“嗨嗨嗨，干什么呢？”

開腔的是幾個老頭，見這情形忍不過了。小飛一聽哭得更響，說：“我洗了半天碗，他一分錢都不肯給……”

老人們一聽不樂意了，個個都說：“老板，你欺負人家小孩算什么本事？”老板大窘，忙松開手，一邊說：“我跟他鬧著玩哩。”一邊甩出20塊錢。小飛立即破涕為笑。

可是還差8塊錢，而這時深更半夜，再也找不到活了。

小飛只得往回走。在路過一塊西瓜田時，他望見看瓜人的小棚子內有煙頭一閃一閃的，頓時靈機一動，忙跑過去對看瓜的老漢說：“老爹，我幫你看瓜好不好？我保證一夜不睡，而且只要8塊錢。”

那看瓜老頭喝了點酒，正瞌睡得不行，一聽這話高興得不得了，說：“行啊，不過要是少一個瓜，工錢可就沒了。”

小飛開心壞了，這下子天大的難題終于解決了。不過，瓜田里蚊子真多啊……

天亮的時候小飛接過8塊錢，這才發覺困得實在不行了，便倒頭在瓜棚內呼呼大睡起來。也不知睡了多久，睜眼一看太陽已升老高了，不好，老爸快回來了！小飛立即風一樣朝家附近的雜貨店奔去，一路上碰見無數奇怪的目光。他們看到什么了？管他哩。

開店的大嬸見了小飛，也驚訝地盯著他的臉看了半天。大嬸是小飛的鄰居，她說：“小飛，你臉怎么了？”

小飛不懂大嬸說什么，直到大嬸遞過一面小鏡子看了才明白，原來自己臉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紅紅的蚊子包！是瓜田里的蚊子咬的，難怪大伙全盯著自己的臉看。

小飛得意地笑了起來，說：“大嬸，我講給你聽，但你可別告訴我爸，這買酒的錢全是我掙來的……”

小飛只顧眉飛色舞地講著他掙錢的經過，不知道大嬸的眼圈都紅了。

當小飛回到家，站上凳子把酒擺回碗柜內的時候，一顆心終于落了地，就在這時老爸回來了。

老爸也詫異地盯著小飛的臉看，然后打雷一樣吼起來：“你一晚上干什么去了？”

小飛嚇了一跳，心虛地說：“沒干什么啊，我一直在家待著寫作業。”

老爸哼了一聲，說：“還敢撒謊，哼，我先買包煙去，等回來再跟你算賬。”

在小飛提心吊膽的等待中，老爸回來了，一反常態的是，老爸沒有抽煙，也沒有刨根問底追問這件事，像是忘了一樣。

只是，老爸的神情怪怪的。

接下來，怪事一樁接著一樁：老爸以后再也沒抽過煙，并且以極大的毅力戒了酒。而最重大的變化是，老爸再也沒罵過小飛媽，也沒有打過小飛，只是對小飛的學習抓得更緊了。

時光飛快，小飛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然后在城里安了家，一家人日子過得平實而幸福。不過，小飛依舊跟媽親，跟老爸總有那么一點距離，他一直想問老爸一個問題，可總開不了口。

誰知突然間老爸就不行了。在病房里，望著彌留之際的老爸，小飛終于問起那個壓在心底好多年的疑問：“爸，那年夏天，你突然戒了酒戒了煙，對媽和我也好了起來，到底是為啥呢？”

老爸一聽，瘦削的臉龐紅了起來，一時間眼神恍惚，幽幽地說：“那天我回來后發現你一臉的蚊子包，這得多少蚊子才能咬成那樣啊！后來買煙的時候，開店的大嬸全都告訴了我，原來你為了買酒，竟然做了那么多事，吃了那么多苦。我這才知道你是那么怕我，我還有個做父親的樣子嗎？從那以后我就發了誓，以后對你和你媽好些、再好些……”

老爸的最后一句話是：“兒子，爸對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