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美主義”與“惡魔主義”的詩性合謀

鄭竹英

[摘要]谷崎潤一郎作為日本唯美派文學作家，終其五十年文學生涯，始終堅守唯美主義文學理念，推崇藝術高于生活，不遺余力地追求美，尤其是將女性作為依托，來謳歌肉體所帶來的官能感受。《刺青》作為其早期代表作品，淋漓盡致地向我們展示了谷崎對藝術追求的熱忱，體現了其獨特的美學意識。本文主要通過對其中唯美與嗜虐之間的光影虛幻所呈現出的藝術合謀做出分析，在經過數十年時光轉移之后的今天，再來重新審視谷崎文學的審美構想。

[關鍵詞]谷崎潤一郎 唯美主義 惡魔主義 光影表現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5349（2016）10-0100-02

谷崎潤一郎是20世紀初期活躍在日本文壇的唯美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在整個日本文學中獨樹一幟，向世人展示了獨特的文學世界。他憑借《刺青》登上了日本文學的舞臺，開始被當時的文學界所認可。迄今對《刺青》這部作品的評論多從谷崎潤一郎的“耽美主義”或者“女性跪拜”思想出發，著眼于作品中的唯美與妖艷之處。筆者認為作者在作品中還留下許多可以讓人思考地空間。本文以《刺青》為例，在先行研究的基礎上，試從其中的官能耽美與嗜虐傾向，以及光影構圖式表達的角度做出分析，嘗試探討在谷崎極致的筆端下，“唯美”與“惡魔”經歷了怎樣的合謀，從而透視作者在唯美浪漫的迷霧下隱藏的特異的文學審美構想。

在《刺青》中，作者構擬了一個生活太平、充滿歡樂的輕浮社會，當時，肉體的美，是生活的主要目標。刺青師清吉的刺青以奇特的構圖和妖艷的線條而蜚聲遐邇，然而他的內心卻隱藏著一種別人料想不到的隱秘的快樂——當他將鋒利的針尖刺入人的肉體，目睹被刺者難以忍受的痛苦時，他會獲得極大的快感和滿足。他最大的夙愿是為一個符合他心目中向往的風姿的女性刺青。隨著歲月流逝，他的這種渴望卻有增無減。多年以后，清吉無意中被露在轎子外面的一只潔白的女人的腳所吸引，認定她便是他尋覓等待的人。之后再次見到那姑娘，雖然不過十六七歲，但她的容貌卻奇怪地有著某種成熟，雙目中，反映著生活在這城市所有英俊男子和漂亮女人的夢想。清吉拿出兩幅畫：一幅是中國著名的蛇蝎美人妲己和她腳下即將被處死的男子，一幅是一個年輕的日本女子和滿地為她倒下的男人的累累尸骨。清吉告訴她，前一幅畫是她的內心，而后一幅畫畫了她的未來。而她好比要逃避可怕的幻想，把身子擰開背向畫幅，倒在草席上，嘴唇發抖，整個身子都在哆嗦。在接下來的一天一夜里，清吉一刻不停，將巨大的色彩絢麗的女郎蜘蛛和著自己的心魂刺入美女的肌膚，挖掘出她的風流本性，成就了她非凡的氣韻。而清吉則跪拜在她腳下，成了她的第一份養料。

《刺青》篇幅不長，但小說構思奇特，想象豐富，通篇氤氳著一股妖冶的氛圍。作為谷崎的處女作，《刺青》一開始便奠定了谷崎文學的基調。谷崎以一個徹底的唯美主義者的姿態站在日本文學的舞臺上，傾其所有筆致呈現美的各種形態，他在割裂其他一切社會關系的狹小空間里，盡情地表達自身對唯美主義、對藝術的宗教般的信仰與忠誠，通過挖掘人性本能欲望的強大力量，向讀者展示了一個虛幻縹緲的唯美藝術世界。然而，谷崎的創作又過于強調自身的官能感受，具有其反人倫、反世俗、無視傳統道德的一面，常被冠以“惡魔主義”的稱號，這是由于谷崎在其作品中大膽地展示了畸變的人物性格和嗜好、施虐與受虐的病態快感，以及在殘忍中展現女性美。

一、虛幻縹緲的“唯美”化境

谷崎以感性唯美至上，偏執于女性肉體的官能美，對女性肉體精致細膩的刻畫，是其對官能快感唯美化、藝術化的體現。在《刺青》中，作者調動自己對肉體纖細的觸感，多處著筆描寫女子的官能美。如寫女子潔白的美足：“那些形狀完美的腳趾，那些閃耀光澤的趾甲、渾圓的腳面，那皮膚光潔得就像曾被無數山澗清泉洗滌多年。”谷崎一向提倡“一切美的都是強者，丑的都是弱者”的美學思想，認為美麗的東西一定是強大的，唯獨美是四季皆宜的情趣，主張藝術先于生活，宣稱自己是“企圖為了藝術有效地消減自己的生活”。在他的作品中，對于女性、對于肉體，始終高揚“唯美”的旗幟，撥開傳統道德的藩籬，剔除小說的社會批判性，讓藝術只歸藝術，把對美的追求熔鑄到自己文字里、血液里，用自己敏感的觸角去捕捉女性肉體的官能美。他執著于藝術的純粹性，沉醉在自己虛構的藝術世界中不知歸路。

另外，提到光影表現，我們通常認為這是谷崎關西生活中的一大重要的體驗和發現，其后，他又將這種體驗與審美理念、文學創作結合起來，總結出新的小說創造方法，隨之走上回歸風雅幽深的日本古典美的道路。然而，在小說《刺青》中有這樣幾處描寫，在給姑娘看完兩幅畫后，清吉從他架子上的瓶子和刺青針中，挑出一個裝有強烈麻醉藥的小瓶來。“太陽光燦燦地照射著大河，河水反射著陽光，在障子上投下金色波浪顫動的花紋。”由大河到障子里，由燦燦的金光到河水反射太陽光映在障子上的影影綽綽，描繪出一種光影、明暗的層次漸變。金色波浪顫動的花紋，為當時的場景加入了一層玄妙和神秘的色彩，增添了現場感。在給姑娘刺青的過程中，“靜寂的春日又到了黃昏，現在月亮已掛在天上，把夢幻似的銀光流注在河的對岸那些屋頂上”。燦爛的金光散去，黃昏到來，明月升起，銀光如注灑在了對岸屋頂上，而此岸又是怎樣，這里恰恰留給讀者最豐富的想象空間。小說僅有的幾處景物描寫，作者都無一例外地運用了光影雜糅、漸變和對比的表現手法，無論是太陽的“金光”，亦或是月亮的“銀光”，都與障子里的灰暗以及人內心深處的不可捉摸相互交織，帶給人一種神秘而又縹緲的畫面感。光影交織的濃淡中卻又體現出無限的色彩，作者巧妙地利用光與影的視覺和空間的表現效果，來影響讀者的心理反應。《刺青》中的景物描寫部分，在谷崎豐富的想象且富有表現力的刻畫中，也可以感受到其對于明與暗、光與影的恰到好處的構圖與拿捏，處處顯示出他獨特的美學意識。并且恰是在這淡淡光影的搖曳中，在光影交織的朦朧之中，在具象與意象的交界處，才得以構織出一片唯美、幽玄而又神秘的觀念世界。

二、化境里的“惡魔”傾向

唯美主義者對于“惡”從不猶豫，對于是否“道德”也從不顧及，哪怕是粗俗邪惡的事物也好，野蠻殘暴的事物也罷，他們都可以將之轉化為美，他們自身主動地去做罪孽的殉葬品。谷崎在他的小說中一貫以官能的肉體美為自己的描寫對象，他在感性世界中不斷嘗試探索新鮮的、怪異的事物，不斷追求感官的刺激，乃至于最終不得不偏執地“嗜惡”，才能夠滿足自己對于刺激的需求。《刺青》是谷崎荒唐變態的“惡魔主義”的代表作，在小說中淋漓盡致地表現了肉感的享樂，在惡中體味神經質的快感。“當他將鋒利的針尖刺入人的肉體，目睹被刺者難以忍受的痛苦時，他獲得極大的快感和滿足。”作為一個蜚聲遐邇的刺青師，他的文身構圖奇特、線條妖艷，同時，當鋒利的針尖刺入顧客的肉體時，他滿喫著被刺者痛苦的抽搐和痙攣所帶給他的刺激和快感。他在小說中用感性而又敏感的觸覺神經積極地探索感官世界，將殘暴的東西塑造成“花”，通過豐富的想象和富于表現力的語言，在丑惡的現象中發掘惡中之美，偏執得近乎病態。

此外，而谷崎的這種嗜惡的官能的體驗方式卻是背離世俗的，他在作品中常常置道德于不顧，深入挖掘人類深層意識中的惡根性。在《刺青》中，他用兩幅畫作為誘餌，誘使潛藏在年輕姑娘內心的“惡魔”覺醒。他在這個等待已久的女人身上刺上象征邪惡和欲望的蜘蛛，在女人的肉體上注入自己的心魂。“那蜘蛛的毛腳，在她背上張動起來，活像是只活的動物。”女人從中獲得了一份自信，也獲得了一份權威。刺青后，女人的目光鋒利得如剛磨利的劍刃，整個人蛻變成渾身透露著殘酷而又邪惡的女人。王爾德說，惡人是有趣的，他們代表色彩、變化和奇特。好人增強人們的理智，壞人則煽動人們的想象。在谷崎筆下，賢妻良母型的女人讓人感到倦怠，邪惡的女人是美的，而美就是眸子里閃著清冷的光輝、踐踏男人的心和騷擾他的靈魂的女人。他所刻畫內容是異端的、超越世俗的、強大的，而這種強大恰恰是寄居在丑陋的欲望上。

三、“唯美”與“惡魔”的詩性合謀

在20世紀日本唯美主義文學思潮中，谷崎文學獨樹一幟，他不僅追求這種肉體上的感官上的唯美和頹廢的享樂，同時，他嗜愛病態的事物，無視世俗的眼光，主張在怪奇、凄慘、黑暗中追求詩一般的美麗。小說《刺青》中，對女性的描寫是谷崎著墨最多的地方，只有極致之肉體，才能產生極致之刺青。在刺青之前多是從姑娘的外部描寫入手，描寫姑娘潔白的美足，“背后的鏡子映出她的雙腳腳板，光潔得有如珠母”。描寫姑娘的臉，“她的容貌奇怪地有著某種成熟。她的雙目中，反映著生活在這城市所有英俊男子和漂亮女人的夢想”。描寫姑娘的后背，“那魔鬼風姿的動物已將它八只毛腳伸展在姑娘的背上”。

谷崎用諸多的筆墨來塑造女性身體的官能美。清吉熱戀著這年輕姑娘純潔的肌膚，就好像刺青師的心魂注進那構圖中去，最后刺青結束，清吉終于將針放下，站到一旁，心中感到空虛得發慌。小說在刺青之前，對女人的描寫總是從女人的外部介入，寫女人外表的唯美；刺青結束后的描寫則由對女人的外部刻畫轉入到對女人心里的描繪，借此來反映女人刺青前后心里變化。“她的聲音中，有一份自信，有了一份權威。”“她向他投過一瞥，目光鋒利得如剛磨利的劍刃。”小說從刺青前對女人的外部描寫到刺青過程中對刺青師的動作神態刻畫，最后轉入對女人的內在的描寫，寫女人的目光，寫女人的語言和神態，皆是對女人心理變化的一層寫照。筆者認為這里的人物描寫角度的轉換的過程，便是清吉對自己“理想的女性形象”的追求和塑造的過程，在這個分割出的陰翳的世界中，清吉將自己的心魂注入了姑娘的肉體，而姑娘從浴室走出來時，她眸子中射出冷酷的光，儼然蛻變成畫中女子的形象，將男人踐踏在腳下，殘酷而妖媚。最后，“早晨的陽光照在年輕姑娘的背上，它的金光像把蜘蛛燃燒著一樣”。這個結尾，表示肉體的疼痛過后，內心的邪惡和欲望綻放，黑暗燃燒旋即釋放光芒，也是對作者藝術思想與唯美表達的一層升華，同時，又是谷崎的“嗜美”與“嗜虐”的合謀，也即是“唯美主義”與“惡魔主義”的藝術合謀。

四、結語

刺青是肉體神殿的細膩頌歌，它妖艷無比地燃燒。谷崎在小說《刺青》中借助刺青師清吉這一角色，在唯美的女性肉體中傾注自己的心魂，將惡魔式的快感在光影交織的構圖中上升到藝術的美感。本文在前輩們的研究理論的基礎上，從《刺青》女性肉體的耽美與惡魔式的感官出發，結合谷崎光影構圖式的描繪，對其中雜糅交織的藝術美的火花予以剖析，在經過數十年時光轉移后的今天，再去體會谷崎沉潛而飄逸的唯美敘述，并揣摩谷崎小說的觀念世界中“唯美”與“惡魔”的詩性合謀。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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