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德純
初夏的一天,年過花甲而精力充沛的葉常盛老師闊步走進了團結湖公園東門,急切地找到同是中國楹聯協會的老友徐秉祥老師:“您看看我這四句行么?”說著拿著大“毛筆”寫道:“團聚隨緣莫恨遲,結交益友共良師,湖濱勁舞歡歌地,春燕秋菊總入詩。” 28個秀美的隸書順勢灑落在水泥方磚地上,也灑落在人的心里,情緒瞬間被攏到一起。“啊!藏頭詩,寫得真有味道!”

徐秉祥老師把最后一句改成“好景人文總入詩”。兩位老師各自用行書、隸書一遍遍寫著。旁邊的人們用各種方式記錄著,歌唱隊的女士找到葉老師說:“您再寫一段吧,我給您譜個曲子,然后唱遍咱們團結湖。”
要說團結湖公園里,陸陸續續得有幾十號人寫“地書”,從幾歲到幾十歲。老少師生們拿著大筆,在一塊塊方磚地上縱橫交錯地邊寫邊退著步子。他們將中國書法從案子上搬到地面,在寬大的天地書房里,以取之不盡的湖水為墨,以用之不竭的平地為紙。
在字的空當里我走了一圈圈、一天天。
他們大聲地討論字的落筆和藝術性,致使他們全神貫注而旁若無人,享受著字的美妙和贏得喝彩之后百答不厭的痛快!
發光的水字緩慢蒸騰成了水汽,縈繞著以文會友的新朋老友之間,草楷隸篆齊上陣,誰也不服誰。我記起了孟子的一句話“出乎其類,拔乎其萃”。
認識王童性老師的那天,他被人圍著,正在制作大毛筆,我新奇地看到,海綿塊在他的手掌里慢慢被剪成毛筆頭的形狀,一根PVC管從粗的那頭插進去,一會兒,筆做好了,一位青年連聲說著謝謝。

團結湖的《水書》在2009年“第九屆北京獨立影像展”中獲獎。這是導演司徒安的文字敘述
他把筆蘸滿了水,寫下了“厚德載物”。橫不打彎,豎不顫抖,彎鉤的時候十分灑脫。
70歲的王童性以顏體楷書出眾,是朝陽區書畫研究分會的理事,地道的老北京。
“我2003年就開始每周為兩個社區義務講書法課,其余的時間就來這兒寫上半天兒。”王老師說。左右的人向我介紹著:“王老師就住在公園對面挨著京廣大廈的那片平房里,人家當年還是廠長呢!”“老師不但免費教書法,還幫大家修個微波爐啊馬桶的,還通個上下水。”我抱拳拱手叫了一聲老師。
一個小女孩拉著媽媽喊著:“王爺爺給我們判作業吧。”一沓子米字格紙擺在了王老師面前。王老師向我推薦:“那位是我的老師劉瀾波,我們在這兒認識十幾年了。
“地書”元老劉瀾波——五六米遠的那位老人個子不高,手里的筆卻是最大的。十幾個人圍了他兩層,有拿著筆的,有拉著小菜車的,有的給老人照相,我踮著腳算是看到了字。
老人底氣十足地說道:“我今年95啦,在這里寫了15年地書,以前我每天從紅廟騎車來,被人家撞過一次,孩子不讓騎了!”抬手一指南墻邊的輪椅,“一到9點兒子就把我推走嘍。”墻邊60多歲的兒子沖著我們微微一笑。
“這兒百分之九十都是我的學生。你們問問去,中山公園、景山公園、北海公園,北京城里哪兒沒有我的學生!”“地書與案書不同,但寫的都是中國書法,既然是傳統的,就要有規矩,先得學做人還得心靜。”他每說出一段話都要拿筆在地面懸空晃幾下,然后接著說。
他不緊不慢地走到小水桶那兒,穩穩當當像蘸墨汁一樣在桶邊沿舔著筆,我直直地盯著那小油漆桶里的水被粗大的海綿筆頭迅速吸走,老爺子哈哈一笑:“掂掂,連筆帶水有2斤多重。”“您拿它累么?”我不由問道。“這就是鍛煉,筆是我發明的,拿著它寫字,動的是全身的勁兒。”他把我帶進了圈兒里,一手叉腰一手慢條斯理地寫著字,到了細微處的每一筆都能寫出筷子粗細的筆畫,像是打太極,令大家嘖嘖稱贊。

初春,團結湖公園東門內,一群人在陽光的照射下,像比賽一樣寫著同樣的文字
回家前,老爺子告訴我:“我是輔仁大學畢業的!和王光美一個學校。”
要說團結湖寫地書的老爺子,還有一位特別有名的“龍老爺子”。
“龍老爺子”是我給瘦瘦高高的張振義起的外號,那是他為2012年倫敦奧運會中國運動員領獎服上設計了一個“龍”字的緣故。
倫敦奧運會期間,媒體記者紛紛找到張老爺子,京城上下傳開團結湖飛出了一條中國龍。那陣子 連“龍老爺子”的影兒都找不著。記得之后有一天他喊住我說:“我告訴你啊,老有人給我成箱成箱地送紙送墨,這下我可以多多給大家寫字了!”
這快樂的老爺子每在地上寫一首詩,就用山西普通話講一遍字的結構和詩的背景。并說:“會寫字呀,可有好處啦,解放那年我18歲,一進京就去了人民銀行工作。‘文革時我是縣委書記,在臺上被批斗、關‘黑屋。天天學習寫字,沒紙了就在土地上寫、沙地上寫,越寫越愛書法、越愛古詩文,越寫心里越寬敞。”
他把用小楷抄好的乾隆御題《燕京八景》分發給書法愛好者,連手抄自制的兩本《草書訣》也被人求走了。旁邊的人對他說:“這傻老頭兒,人家拿你這張紙在別處賣20多塊錢呢!”老爺子一樂:“賣就賣吧,他們需要唄。”
70歲的許淑琴給了我學地書的信心。她老拿著小本兒和鉛筆,跟著95歲的劉瀾波寫字。她說:“15年的功夫啊,我就這樣一天天一字字攢起來。”她現在不僅能在地上寫楷書,還參加國學朗誦大賽,她炫耀著:“年輕的時候我開吊車,白毛巾一圍,藍背帶工作褲一穿,往駕駛室一坐,比老爺們兒都神氣。現在一樣,我比我那當了爹的孫子學問都多。”
這位滿頭銀發的老太太,一番話振奮了我。我拿起筆,歪歪扭扭地寫下第一行大字“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
海綿和地面摩擦著,我的每一筆都不聽使喚,橫歪豎斜,手也不知道是握筆好還是攥筆好,幾個字下來手腕肩膀都酸了。
除了熟人夸獎,大多數人看看字搖搖頭走了。“就您這樣寫,3年也是它。”刺激我神經的話,給我力量,我準備了字貼、米字格宣紙,從案書到地書,雙管齊下。
要說寫地書的外地人里面,有位湖北退休過來的吳樂榮,她一邊期盼著留學的兒子回國團聚,一邊走進了寫地書的行列。也有外國人迷上地書的,她是年過半百的美國紐約人類學家司徒安女士,在北京大學研究中國老年人生活的課題。聽王童性老師講書法課時迷上地書:“太神奇了!”為深入了解,她在附近租房5年,每天8點到公園東門寫字并同步拍攝寫地書的全過程,她的紀錄片《水書》展示了中國人神奇的書法和中華民族傳統文化的傳承。紀錄片在2009年“第九屆北京獨立影像展”中獲獎。10年來,地書的情緣讓她幾乎年年來團結湖,看望老師和她的地書同學。
司徒安女士曾這樣寫道:“他們相聚一起又都形單影只。在書寫的水漬蒸發、消散之前,他們想讓字跡顯影得緩慢一些,保持得長久一些。”
(編輯·韓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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