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城當“的哥”

劉振祥

2000年，我這個昔日的汽車配件廠廠長從密云縣搬遷到順義縣，由于不甘心搬到順義后當一個農民工的艱苦生活，便托人到北京的出租汽車公司租賃了一輛夏利牌二手小轎車。當汽車開回家后，一家人都拿它當寶貝一樣對待：孩子顯然是不讓碰的，老婆把它擦得锃光瓦亮。公司頭三天不收份兒錢，一是讓你熟悉一下汽車的性能，二來可以帶上家人去縣城兜風。就這樣，過了三天愉快的日子。

第4天，我便開上了心愛的座駕駛進了離我家30公里的北京城，在縣城開慣了汽車的我，一進三元橋就慌了神，眼睛都不夠使了——上看紅綠燈，下看分道線，三要看著打車的乘客，四要看好站在路口的警察，五要看好穿行馬路的大爺大媽和大小朋友。一開始，我根本不敢往人多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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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以后，北京各大出租汽車公司到處充斥著像我一樣在農村鄉鎮企業當過廠長、科長、業務員之類的人物。我們私下里管這些人叫：“落了馬的皇帝，翻了船的強盜。”他們大多是八九十年代北京城里下放工廠支援農村時期的農民頂尖人物。由于2000年后鄉鎮企業大批倒閉，這些人仗著十幾年和北京總廠領導都熟悉，自己的廠里大多都有汽車，所以，近水樓臺，不用花多少錢自己先學了車本。他們來到北京開出租車一靠人精明二靠路線熟悉，在幾年之內都掙到了第一桶金。有的先于別人住進了樓房，買了私家汽車，成了農村中先富起來的一族，同時他們也帶動了京城的出租汽車行業市場。

那時候的出租汽車大約每天要交份兒錢140元左右，汽油錢40元左右，加上吃飯喝水10元左右。當時人們流行一句話叫：“每天一睜眼就欠公司200元錢。”這話也對也不對，其實公司每天只收不足150元的份兒錢，只要你少違章，一個月收你大約4500元，好一些的公司只收3800元到4100元。收份兒錢最多的是那些鄉鎮企業辦的和一些個人合股辦的出租公司，他們最黑。黑到什么程度？現在說起來您都不信，那時的出租汽車指標非常緊張，每個公司都大量招收農民工司機。原因一是好管理，二是押金高，城里司機收押金3萬元，農民工收5萬元。而那時的農民工合同到期以后很少有人能將全部押金都領回的。因為當你交車時，公司總是在汽車的磨損、外觀等等地方做點文章。農民工急著拿回自己的血汗錢，因為這些押金很大一部分是靠親戚朋友幫助借來的，所以也就只好忍痛讓公司宰這一刀。如果有的車發生交通事故，放在那里的5萬元風險抵押金讓你拿走2萬就算不錯了。再后來又實行你交5萬，合同到期給你4萬，那一萬留待半年后再給你。這樣做的公司還美其名曰：“你走以后交管局再發來違章單沒處去扣。”就這樣七扣八扣，風險抵押金能回到司機手里可說是所剩無幾了。

雖然被搶劫的幾率就像彗星撞地球一樣，但2005年以前首都的社會治安不是太好，出租汽車司機便成了搶劫犯罪分子的主要目標。公司每月給司機開二至三次例會，會上公司經理不厭其煩地說的就是讓大家注意交通安全和治安安全。那時候大多數人還沒有手機，好一點的有一個呼機。出租公司工作人員每一個人都有工作用的傳呼機，他們每天24小時開機，每當呼機“嘟嘟”一響，他們的心就會緊張起來，尤其是在夜間——不是發生了交通事故，就是發生了治安搶劫。

北京交管局每年為出租司機做一次交通治安培訓，先是在十里河，后來搬到西客站南邊的六里橋一帶。在培訓期間主要是看錄像里犯人如何搶劫出租汽車的案例，叫司機們引以為戒，并教給司機如何防范。三天培訓后發畢業證，從這時起出租汽車司機從兩證變成了三證。在培訓中令我記憶猶新的有三個案例，血的教訓讓我們每一個參加培訓的司機都難以忘懷。第一個案例是一個復員轉業軍人，這人在軍隊里是特種兵排長，轉業后向上級要求自謀出路，戰友在出租汽車公司當經理，便順理成章地來公司當了出租汽車司機。每天出車前戰友都要叮囑，千萬別干太晚了，注意人身安全。他總是說，在部隊時六七個人都不是我的對手，我的車總不能坐八個人吧。就在他干了28天后的這個夜晚，被4個東北人騙到了香山用繩子給勒死了，搶走了他身上的190元錢，汽車也被人家給搶走了，戰友知道這事后急得昏了過去。

第二個司機姓張，他這天身體不好，早晨叫他老婆用出租車去送孩子上學，回來時有3個人打車，他們將她騙到了通縣與河北交界處，將那個女人殺害了，搶走了出租汽車。還有一個女司機在西客站拉了4個客人，說是去南苑機場，女司機心想，從西客站到南苑機場不足20公里，天雖然有點晚了，但機場里都有解放軍站崗，不會發生什么危險。可是，當汽車進入機場路500米后，客人并不上飛機而是要她將汽車右拐。司機向右拐了一公里后發現汽車已經駛離了機場大院向荒郊野外駛去，女司機這才知道上了當，但一切為時已晚，歹徒將司機捆了起來放到后備廂里，將汽車開向大運河。女司機在后備廂里慢慢拔開了后鎖從車里滾了出來，又向河岸附近的燈光處爬去，2個小時后才爬到有燈光的地方，原來是個兵營，是解放軍戰士救了她。后來，她們全家給解放軍戰士贈送了錦旗。

那時候的北京郊區，出租汽車司機往北怕去香山，往西怕去石景山，往南怕去南苑機場，往東怕去通縣（現在已經改為通州區）。

在出租汽車行業極其艱難時期，有大量的郊區農民工涉足這個行業。在2005年之前由于養家糊口，大部分農民工都是40歲以上、55歲以下者。近幾年大有年齡下降的趨勢，剛出校門的學生比比皆是，而城里人干這行業的卻越來越少了。因為城里人干出租根本就不掙什么錢，早晨起來7點多了還要送老婆去上班、送孩子去上學，等到自己能拉活了也上午9點多鐘了，拉幾個客人就到11點半了，再回家吃中午飯，睡午覺到下午2點再去拉活，坐車的人也都上班了，下班還得接老婆下班孩子下學，既拉不了早也拉不了晚，到月底一算賬還欠公司幾百元呢。就這樣，大部分城里司機慢慢地退出了這個行業。郊區人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十多年前的郊區農民司機，他們整天吃住在車上，每天工作18個小時是平常事，每月掙八九千元的也不稀罕，當然掙四五千元的人居多。也有賠錢的，那畢竟是少數，這些人不是賭博、嫖娼，就是出了嚴重的交通事故。

城里人退出出租行業還有一個原因。2006年北京舉辦奧運會在即，上級決定新更換的現代索納塔和伊蘭特汽車一律不許安裝車內安全防護網，那一年鬧得人心惶惶的。最后，沒有安裝防護網車輛的治安案件明顯上升，市公安局不干了，這才把更新的2.8萬輛出租汽車全部安裝了防護網，這樣城內的出租車治安案件才明顯下降了。不過，防護網經過革新，從質量到外觀有了明顯的改進，使客人乘著北京的出租汽車更舒服了，而這時的農民工出租車司機更進一步占領了出租車行業市場。

郊區農民占領出租車行業市場以后，用城里人的話說是農民工擾亂了出租車市場，也攪亂了出租行業這潭凈水。出租車司機拉活的方法一是掃馬路，就是司機開車無目標地巡視，發現有客人打車就停車。二是趴五站一場（北京站與南、北、東、西站和首都機場） ，因為東站客人較少，所以習慣都叫四站一場。農民工司機不大敢去這幾個站場趴活，因為那里有很多的城里司機在篩活。所謂篩活就是憑著自己和管理人員有交情，上前問客人去哪里。如果路遠、掙錢多的活他們就去，如果路近不掙錢的活他們就讓給下一輛。如果下一輛司機也是城里人，兩人就可能打起來;如果是農民工就得拉上走人，如果不走管理人員也不干，所以，農民工兄弟只好大部分時間都在掃馬路。我哪怕從別的地方拉一個客人送到四站一場，我也把客人放下再去掃馬路，很少在那兒趴活。農民工在賓館飯店趴活也受到門童不公正的待遇，甚至有的大賓館飯店根本不允許門童不認識的司機拉活。在出租行業還不規范的那幾年里，有的出租公司還會雇用打手，對農民工司機克扣押金、動輒罰款，還不給農民工上保險，更有甚者對農民工大打出手。

生活在夾縫中的農民工，他們大多也是農民中的精英，出租車行業在農村中流行一句話叫“好人不干，賴人干不了”。在經濟利益的驅駛下，出租汽車司機弄虛作假的事情也應運而生。最開始時，只是小打小鬧地給客人繞路，故意算錯賬（一般客人找錢時自己不算，大部分人只憑司機一句話便下車走人）。再后來就是換小一號的前輪，10公里的活表上可以顯示13公里。最后變成在計價器上動手腳，司機兜里放一個像汽車遙控開關一樣的東西，客人從機場一上車走出十幾公里以后司機便和客人套近乎，轉移客人視線，再把遙控器一按，計價器就會像瘋了一樣飛快地跳轉起來。本來從機場到三元橋大約50多元錢，可這樣做后的計價器能打出150元來。如果到中關村或到玉泉營就可以打出300元至500元左右。不過，這種做法如果讓交管局稽查的逮著，可就傾家蕩產了。5萬元風險抵押金一分不退，立馬走人，到那時哭都來不及了。奧運會之前的那兩年，因為這樣做被稽查查到后，京城各出租公司開除了不少人。

出租汽車司機除了每天為份錢、汽油錢奔忙之外，還要和愛較真、愛刁難的客人打交道。如果有客人投訴你繞路，那你的麻煩可就大了。如果投訴成立，不但公司領導要和你去向客人賠禮道歉，把繞路錢加倍還人家，公司還要接受罰款，至少三天白干。盡管投訴電話很難打通，可要讓你趕上了也夠你難受的。

作為一個北京出租汽車司機，北京城的堵車不能不說。因為北京堵車，乘客謊話連篇比比皆是。我見到過很多這樣的事情——客人一上車便掏出手機向對方道歉：“某總啊！實在對不起，我從某點便從家出來，可是一直堵在路上，過不去，請你原諒。”其實當時道路根本不堵車，他們才從被窩中爬起來。我曾看到在一篇《破解北京城市交通擁堵之謎》的文章中寫道：“這樣的謊話，嚴肅地考驗著生活在北京的人們的誠信。”

出租車司機收假鈔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而大多數時間都是在夜里。其中有80%是客人有意識地想從出租車司機手里換真錢。有的被司機看出是假錢，要求調換時，客人便大打出手。我的一個朋友就被人打斷了兩根手指。一般我碰到這種客人只好自認倒霉。所以，家中至今還有好幾張假鈔。留下它們，也是我對開出租汽車那幾年的回憶。

出租車司機和警察打交道是家常便飯，只要交警一給司機敬禮那也得損失幾百元，尤其是奧運會期間。司機如果有一個交通違章，別廢話，停車三天。回公司把車鑰匙交給公司領導，學習交通法規。一個月如果兩次被警察敬禮，有的公司就把你給炒魷魚了，還要扣很多風險抵押金，在那時期出租公司更換司機很頻繁。我開始干出租時對交通法規不太精通，所以經常挨罰。這時候只能和警察套近乎，不管是密云的還是順義的都稱呼老鄉，有時也不起作用。那時公司規定，一個月違章絕不允許超過三次，所以只要有人救你一次，那真是天大的幸運。有一次在北京站，我違章拉一個客人被警察敬了個禮，我忙掏出駕駛本，警察一看我的駕駛執照身份證號是密云的，住址是順義的，便問我究竟是密云的還是順義的。我說我是密云搬遷到順義的。他問密云哪村的，我說是石匣村的。他說石匣王某是他姥爺，我趕緊說王某某是我同學，他說那人是他大舅。他把駕照還我并沒扣分，還讓我代他問候他大舅。我一口答應并和他握手告別，可至今我也沒有回石匣，心里總覺得欠他一個人情。

不過，開出租汽車也有開心的時候，一輛租來的汽車變成自己的私家車，在那個車少人多的時代，農村人能開一輛嶄新的伊蘭特回家，既可掙錢養家糊口，還可以帶孩子老婆去兜風，那也是很愜意的事，同時也招來街坊四鄰的羨慕。尤其是兩個孩子在北京上班上學，周六日可以接送孩子，孩子讀書費用很大，基本不用去為學費煩惱，雖不算農村的富裕戶，但也離小康只有一步之遙。還有比別人更近距離接觸名人的機會，雖然沒讓他們簽名合影，可也有向人們吹噓自己和名人接觸的自豪。

這些年我接送過不少名人。葛優在積水潭醫院打我的車回北京電影制片廠，他笑著和我聊天，我還開玩笑地讓他不要把帽檐拉得太低。在玉泉營環三環家具城，郁鈞劍坐我的車到中央電視臺，一路上我們談得很高興。在東直門地鐵站，上來一個客人，我一看，便對那人說：我看你有些面熟，好像一個人。他問：像誰？我說：像唱《阿蓮》的那位。他說：對，我就是戴軍。我們聊了一路，我一直把他送到北京電視臺，還依依不舍。

我開了8年出租汽車，在這8年中，出租行業也涌現了很多感人的故事和先進個人、英雄模范。有勇斗歹徒、保護群眾利益而負傷的勇士，有勞動模范于凱，熱心幫助他人的何素麗女子車隊，更有成千上萬不知名的先進人物、“的士之星”。他們默默無聞地奔忙在北京的大街小巷，為首都的精神文明建設貢獻自己的微薄之力。

我在這8年中，除了開好出租車以外，更多的是接觸到各行各業的人們，我也從他們身上學到很多知識。2005年以后，為了迎接奧運會，我把我的業余時間全部投入到了北京的公益環保事業上，并光榮地被北京奧委會選拔為二十九屆北京奧運會火炬手。

2008年我的出租司機合同到期，我便把我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到北京的環保公益事業上。每到城里開會，坐在出租汽車上，總有那么一些懷舊的感覺，向司機問這問那。我看到現在的出租車司機，不管是城里人還是鄉下人，個個年輕而朝氣蓬勃，他們的英語水平更是一流的，給北京的出租汽車行業增加了新的力量。雖然我已退出了這個行業，但我依舊懷念過去在北京城里開出租的日子。

（編輯·宋冰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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