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福瑞
一個人,在其一生中,會認識無數人。擦肩而過的自不必說,是不能算作熟識人的。這里所說的,是多少有過交往的人。有的見過幾面,有的可能天天在一起共事。但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有些人可能迅速被遺忘掉,有的人逐漸淡出你的記憶,而有些人會被你永遠記住。
如今,我已經進入花甲之年,到了這把歲數,自然見過很多人,交過很多朋友。但如前所說,有些人逐漸淡出了我的人生,走遠了,他在我的印象里,已經逐漸模糊。但有的人不是這樣,隨著年齡的增長,與我走得越來越近,我對他的印象也越來越深,對他越來越理解,越來越認識。裴斐就是這樣的一位先生。
認識裴先生,還是在我年輕的時候。說年輕也不年輕了,已經過了而立之年。但仍是學生,如同《儒林外史》中的范進,是個老童生,執弟子禮于詹锳先生門下。應該感謝李白,使我有了這樣的緣分,認識了裴斐。讀他的文章,和他進行交談,和他進行交流。我真切地感受到來自學者裴斐的人格力量、人格的魅力。九十年代,裴斐組建他的學科,希望我能夠調到中央民大,加入他的學科隊伍。我也有同樣的愿望,想到他的身邊工作。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沒有成行。其中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此時裴斐生重病,組建學科隊伍的事被擱置下來。這個學科后來還是完成了裴斐的遺愿。在幾輩學者的努力下,也是在裴斐的余蔭下,終于建成了中央民族大學文傳學院的博士一級學科。裴先生在天有靈,看到今天的民大文傳學院,也會感到安慰的。
裴斐是一個有人格力量的學者。對于裴斐,不能簡單地說他是一個專家而已。他坎坷曲折的人生,就是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寫照,而且是最為傳神的寫照。
他是北大的高才生。當年,林庚先生發表文章,提出盛唐氣象。討論李白的布衣精神,李白的布衣感,林庚有一個著名的論點,盛唐氣象表現為青春精神,而李白則是這種精神的集中體現。裴斐那時候還是學生,林庚是他的老師。我愛老師,我更愛真理,裴斐本著這種心態,在《光明日報》發表文章,提出不同的觀點。在學術面前,人人平等,哪怕是師生。這是多么樸實而可愛的真理,多么簡單而又可貴的真理,學術因為有它而進步。但是在中國,能做到這一點實屬不易。中國是個等級森嚴的國家,既有師道尊嚴,也有父道尊嚴,官道尊嚴。老師批學生可以,老子批小子可以,官批百姓可以,反之就是忤逆,就是犯上。當然中國也尚道,不是沒有人法道的觀念。但是,在中國的道人關系中,形而上的道,沒有意義,要靠圣人的經書來體現。圣人之道中,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倫理之道最重要。所以,似裴斐那樣,為了真理,真誠地與老師公開辯論的人,并不多見,由此而珍貴。
就是這樣一位學者,北大的幾位青年才俊之一,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做汽車修理工,做泥瓦工,遭受了最不公平的待遇。但是,這位學者,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一位堅強的學者。他能夠在人生的坎坷之中走過來,披荊斬棘地走過來,不僅沒被打倒,沒失去生活的信心,而且也沒被改造成個乖孩子,反而生活更加堅定,思想更有鋒芒,性格更有棱角,人格更為挺拔。而且把自己的經歷變成了人生智慧,把它變成了對社會、對人生的一種觀點和思想,直接帶入了他的學術研究,帶入了他的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也帶入了他的文學理論,帶入了他對《論語》的理解。
上一輩學者,有的是經過了改朝換代的知識分子,有的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新社會培養的知識分子。他們大都經歷過歷次政治運動,生活曲折,遭際坎坷。幸運者,盡管要改造,但還能保留在高校,教教學,寫寫文章。不幸者如裴斐,剝奪了他教學、研究的權利。在打擊、迫害面前,有的人喪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遠赴黃泉之路,既逃離了苦難,又保留了他們最后的人的尊嚴;更多的人選擇了活下來,因為生命只有一次。但是如何生活下去?有的人輸心自裁,不再做獨立思考的知識分子。他們還是教師,還是研究者,但是他們遠離政治,遠離社會,只輸出知識,人活著,心死了。有的人從傳統文化中找到了生存的智慧,做聰明的逃世者,琴棋書畫,亦莊亦禪。我有篇文章寫蘇淵雷先生(見《讀書》今年第四期)。早年,蘇先生為了爭民主,爭自由,被關進國民黨監獄多年。五十年代,又因為批評官場的一些作風,被打成“右派”。遭受的打擊,甚于裴先生。而到了晚年,蘇先生是以佛學家而著名,又以詩書畫而稱三絕。一個斗士,唱起了禪邊風月好。裴斐則不然。他活了下來,而且在他所做的泥瓦工工種中,做到了最高的技術等級。他要做與社會抗爭、與不幸命運抗爭的強者,這是他的信念。一九七九年,裴斐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復了人身自由,到中央民族大學任教。裴斐回來了,帶著魯迅式的胡子,眸子灼灼。不僅僅是作為學者的裴斐回來了,而且是作為以真理為信念的裴斐、作為知識分子的裴斐回來了。他回到了學術界,回到了教育界。他不再年輕,不再意氣風發,但是他仍然閃耀著學術精進的銳氣,仍然帶著追求真理、不避不讓的鋒芒,并且,他更為深沉,甚至流露出悲苦。他相信,學術能夠干預現實、教育能夠改造社會。但是個人的遭遇,使他領會到了現實的殘酷,因此他似李白一樣充滿悲感。這就是我所感受到的裴斐的人格力量和魅力。無論何人,一看到裴斐,就會感到這是一位有個性的學者。在他生前,我和他交流,感到他有很強的磁場,頗具感染性的人格魅力,讓人對他充滿了敬意。而到現在,人已逝去多年,磁場卻越來越強。那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的人格力量。看到他,我就想到魯迅,不是因為他的胡子,而是他的生活勇氣,他的學術追求。
許多人都自稱為學者,但并非所有的學者都有人格力量。尤其是當代的知識分子,也不能說是知識分子,確切地說,是學者,有這種人格力量的人越來越少,所以裴斐就變成了珍稀動物。他悲苦,想到此,我也悲苦。
裴斐的魅力還來自他的思想,他是一個有思想的人。這和人格力量有直接的聯系。裴斐是有思想的學者。并非學者就有思想,尤其是當代的古代文學研究,離思想越來越遠。研究變成了一種技術游戲,遠離現實,遠離人生,遠離社會的游戲。誠然,一段時期,文學曾經被政治綁架,扮演了很不光彩的角色。八十年代之后,文學懂得了獨立。但是這種獨立的真正意義,是不被某一時期、某種政治所左右,文學創作也好,研究也好,要有作家和研究者的獨立思考與判斷。而不是遠離政治,甚至不問社會與人生,不聞蒼生問古人。離開了社會與人生,人文學科就會失去其存在的意義。但是,技術成為古代文學研究的一種時尚;研究就是目的,也是一種時尚。與這種時尚相比,我感受到了裴斐思想的深刻。
再看裴斐的文學理論。他講,人生有永恒的東西,文學就是要表現這種永恒的東西,帶有普遍性的東西:一個是人生,一個是愛情,這是文學永恒的主題。他的文學理論,是他對人生的一種理解,是對人生和文學關系的理解,這是他文學理論的核心。再看看現在流行的文學理論,有理論沒有人生,有理論沒有思想。兩相比較,高下判然。
裴斐先生把這種理論貫穿到他的古代文學研究中,貫穿到他的李白研究、杜甫研究中。所以,裴斐講李白,不是飄飄然的李白,不是仙人李白,不是充滿快樂的青春李白,是豪中見悲的李白。豪放來自天才李白的自許、自負,來自浪漫李白的充盈想象、高遠的理想。悲感來自現實黑暗、現實不公的壓迫,來自這位天才詩人對現實的抗爭。別人講我注六經,裴斐講六經注我。他要用李白印證他的苦難,人民的苦難;他要用李白來說明他的堅韌,人民的堅韌;他還要用李白說明他對現實的不妥協,人民的不妥協。這樣的研究,技術僅僅是工具,不是本體。我曾在多所高校講古代文學研究的現狀,公開表達我的不滿意。現在的古代文學研究,離思想越來越遠,缺乏價值判斷,缺少批判精神。裴斐則非常重視古代文學研究的社會價值。他講《論語》,談到知識分子,與歐美很多討論知識分子的觀點很相近,與班達的觀念,與薩義德的觀點,不謀而合。什么是知識分子的本性?知識分子永遠對現實采取一種不合作的態度,合作就不是知識分子了。不合作的思想根基,是超越,建設更理想更合理的社會與人生。出自理想主義,知識分子必然對現實采取批判的態度,必然對現實采取一種超越的態度。裴斐講,個人的人生,要和人類的整個苦難結合起來。薩義德也講,要看到民族苦難的世界性。這些理論,不是知識,是一種思想。思想是穿通人生的力量,思想是批判現實的武器,有了這種力量和武器,裴斐在文學研究中,獨樹一幟。當大家都講傳統文化的精髓是中庸、是和,中國文人是圓的人格時,裴斐著文批評這種觀點,強調文人方的人格。圓的人格,是順從,是難得糊涂;方的人格,是與黑暗抗爭,是與惡的勢力不合作。從文章中,我甚至看到了他義憤填膺的感情。這種結論,并非來自他的性格,而是來自他的思想,他對現實的悲憫;當大家都看到李白飄逸的時候,裴斐看到的是什么?是士人之悲,豪中見悲,悲中見豪。悲從何來?來自李白高尚人格和理想與黑暗現實及不合理社會的矛盾和沖突。這樣講李白,就帶有一種批判的意識。所以裴斐的李白研究,貫穿了他對現實的批判意識 ,這是他的思想所在,也是他思想的力量。
裴斐的研究個性,也是他的魅力所在。裴斐的著作文章,是極具個性化的寫作。不管是作家研究,還是理論研究,都帶有裴斐的色彩。用裴斐的話說,是六經注我。我注六經,我跟著六經走,為六經所驅赴;六經注我,則是六經隨著我走,被我所驅赴。前者客觀性強,后者主觀性強,因此極具個性化色彩。所以,裴斐的李白研究、杜甫研究,只能是裴斐的,沒有絲毫的模糊。他提出的觀點,很尖銳,但是你不能不承認,他是裴斐的,而不是別人的。他的語言也是如此。省練明快,分析辯難,先聲奪人,頗有氣勢。現在的古代文學研究,個性化越來越少。一篇文章、一部著作,你說它是張三的,可以;說是李四的,也可以。但是裴斐的文章,拿出來,放到哪里去,只能是裴斐的。這也是他的魅力所在。現在的研究者,想要成為一個好學者,成為一個有創造力的學者,必然要走個性化的研究寫作道路。裴斐著我先鞭,就是榜樣。
裴斐已經去世多年,但是他越來越走近我們。尤其在當代學術界的映襯下,他越來越凸顯出一個知識分子、一個有個性的學者在我們心中的地位。既具有中國文人的風骨,又有當代知識分子的情懷,這就是裴斐先生。裴斐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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