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潔榮
【摘 要】威廉·福克納是20世紀美國南方文藝復興時期的先鋒人物,以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聞名于世界,在這一世系小說中,文學中的哥特傳統與美國南方文學的懷舊題材、怪誕現象等相結合,賦予了福克納作品獨特的文學魅力。本文將從美學的角度出發,分析其作品中三個突出的哥特要素:怪誕、恐怖、壯美,探究哥特傳統完成其在美國南方的異域書寫時,在與其他文學傳統的互文性中展現出的獨特審美感受。
【關鍵詞】哥特傳統;威廉·福克納;美學
中圖分類號:I71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5-0261-03
一、引言
在文學語境中,“哥特”通常是指劉易斯的《修士》(1796)等這一類型的小說。這類小說大多有一些共同特征:熱衷于描繪恐怖事物、尚古的故事背景、大量出現的超自然元素、個性鮮明的人物形象以及它們在運用和完善文學懸念技巧方面的嘗試①。而這些鮮明的特征正是當今英美文學中的哥特傳統之源。
令人費解的是,哥特小說的產生、發展和建立與歐洲大陸息息相關,因而從本質上來說是一種歐洲文學傳統,那它是怎樣融入到美國文學傳統中,又是如何得以在福克納筆下大放異彩的呢?
1765年,第一部哥特小說《奧特朗托城堡》在英國出版,此時的美國卻仍處于英國的殖民統治之下;即使到了1783年,美國正式獨立,它也還未正式建立起自己的民族文學。因而我們可以推斷,當時在英國乃至整個歐洲大陸盛行的哥特之風對大西洋彼岸的這片土地也一定影響不淺。事實上,作為舶來品的哥特小說在美洲大陸上很受歡迎,而一些歐洲殖民者們甚至還創作了一些具有美國特色的哥特故事。然而,不像英國,美國并沒有經歷過漫長的中世紀,自然缺少它們的尚古情結,從素材來看,也缺少經典哥特小說中具有靈魂作用的古堡和廢墟。盡管看起來先天不足,美國卻有著一些獨一無二的民族經歷,如其對非裔人民的奴役、早期殖民者對當地土著人民的迫害、新英格蘭早期清教徒移民們留下的如1692—1693年塞勒姆女巫審判案的印跡。毫無疑問,這些經歷展現出了美國歷史中的陰暗面,但它們卻正是哥特傳統得以扎根并綻放異域光彩的基礎與養料。
但這一切的民族經歷是創作于20世紀的福克納所不可能親身經歷并感受到的,那他的作品中緣何展現出了一系列的哥特特征呢?
福克納來自南方的一個名門望族,其祖父老上校是當地極為顯赫的人物,然而到了福克納的父親那代,福克納家族已然走向了衰落,面對這樣的現實,福克納自然是百感交集。再看當時的南方,雖然內戰早已結束,1865年南方慘敗的事實卻還如夢魘般縈繞在南方人的心頭。如果將福克納的家族經歷與南方的歷史做一個比較,我們會發現這兩者都有過一段轟轟烈烈的由盛而衰的經歷。誠然,由盛而衰的前后相比有著巨大的落差,這對當事人來說自然是可怕至極,但這一夢魘般的現實卻也正是創作哥特故事的絕好原料。而福克納便做出了這樣的嘗試,他以其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小說勾勒出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南方哥特王國。事實證明,這一嘗試十分成功,因為哥特傳統著實賦予了其作品不朽的文學魅力。
二、怪誕之魅力
根據企鵝集團所出版的第四版《文學術語與文學理論詞典》中的釋義,怪誕(grotesque)一詞來源于意大利語grotte,意為“洞穴”。它在英語中被首次使用是在1640年,指一種由圓形金屬掛墜、斯芬克斯像、葉子、巖石和卵石所構成的裝飾性點綴物。而后,這一術語開始被應用于指代那些混合了人、動物以及植物主題和形象的畫作,或是用來指稱如滴水獸、丑惡的魔鬼形象般的建筑裝飾物,簡言之,仍指一些復雜的混合主題和形象。然而,似乎直到18世紀——理性與新古典主主義時期,這一術語才開始被廣泛被運用在文學語境中。在這一時期,怪誕通常被用來表達如滑稽、怪異、過度、畸形和不自然這樣的內涵,總而言之,它指代那些背離了和諧、平衡和比例等這些具有理想范式的事物。
哥特傳統中有一個很鮮明的特質便是怪誕,而福克納在其主要作品中更是塑造了不少經典的怪誕人物,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當屬其短篇小說《一支給艾米麗的玫瑰》中的艾米麗小姐。
終其一生,艾米麗都渴求愛、追尋愛,卻始終求而不得,走投無路的她竟最終選擇了殺死自己的未婚夫,直到她死去后人們才發現她竟與其尸體夜夜共眠了數十年。是啊,為什么她竟會心理扭曲到這種地步,為什么不能以正常人的行為獲得所愛呢?事實是,不是她不想光明正大地得到愛,而是她似乎已別無他法。艾米麗沒有得到過母親的關懷,她所面對的只有冷漠、嚴酷的父親,因為無法從父親那里得到愛,她只能將眼光轉向別人。然而當她的父親把一個個追求者趕走后,這一希望也被他親手摧毀了。后來她的父親終于去世,他的陰影卻似乎還籠罩著艾米麗。終于,艾米麗遇到了自己所愛的人,本可以就此得到幸福的她又遭到了社會的諸多質疑和責難。因為她的未婚夫霍默·巴倫是一個北方人,只是一個粗俗的工頭,而她是格里爾森家族具有高貴血統的淑女,兩者之間毫不相稱。于是人們先是叫去了浸禮會的牧師勸告艾米麗,因為婦女們說這是“全鎮的恥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②。當牧師不幸敗下陣來,人們又叫來了艾米麗的兩個遠房表親來規勸她。終于,艾米麗妥協了,因為她一個人不可能擊退整個社會的攻擊。但艾米麗小姐無法放棄她即將得到的愛,于是她買來了老鼠藥毒死了巴倫,才得以與他的尸體同床共枕幾十年,永遠地擁有了他的愛。
很明顯,艾米麗這樣一個怪誕人物絕非心理健全的正常人,但也正因其“不正常”我們才得以體驗到一種恐懼中的刺激與新鮮感,也以其極大的震撼力促使著我們更多地去思考人物的命運。
三、邪惡下的恐怖
除了怪誕,福克納還在其作品中大量描繪了恐怖情節,《圣殿》(1931)便是這樣的一部哥特式作品。小說的背景多設置在黑暗陰森的環境中,如廢棄的老法國人莊園、莉芭小姐的妓院及牢房。整個故事不僅充斥著兇殺、強奸、私刑、暴力等恐怖情節,善惡之間的對立與沖突也十分明顯。金魚眼是住在老法國人莊園的一群私酒販子的頭目,無疑是小說中邪惡的一方,作為一個壓迫者,他犯下了諸多罪行,不僅強奸了譚波兒,還槍殺了他的同伴湯米和雷德。而與其相對立的是代表正義與公理的律師霍拉斯,他希望能夠找到證據指控金魚眼,為入獄的戈德溫洗清罪名,還他一個公道。但霍拉斯在為戈德溫辯護過程中,遭遇到的反動勢力卻遠不止來自金魚眼一方,站在他對立面的還有腐敗無為的司法官員、以他妹妹娜西莎為代表的傳統社會倫理道德體系,竟連受到金魚眼迫害的譚波兒也要作偽證維護金魚眼,最后直接導致戈德溫被私刑燒死。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故事的最后,金魚眼卻因一件與他無關的謀殺案被捕,而他竟也并不為自己辯護,安然赴死。
無論從背景、情節還是其主題來看,《圣殿》都是一部典型的哥特式小說,只是與大多數哥特式小說的結局不同,我們會驚訝地發現在《圣殿》中不是邪不勝正,而是正不勝邪。然而仔細一想,這一結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霍拉斯雖然號稱是正義和公理的維護者,竟也對自己繼女小蓓兒滿懷淫欲。他的妹妹娜西莎,自稱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和南方淑女,本應向落難的魯碧(戈德溫的未婚妻子,之前是孟菲斯的一個妓女)和她懷抱的小嬰兒伸出援手,但她卻先是示意一群淑女把魯碧從旅館趕走,后看到自己無法阻止哥哥為其打官司,怕哥哥損壞自己的名譽,竟向哥哥的反方律師傳送消息,間接導致了案子的敗訴。狡猾貪婪的議員斯諾普斯只知牟利,早在將消息賣給霍拉斯之前,就已將其賣給了反方律師。再看莉芭小姐的妓院,社會各界名流甚至是司法機關人員也常來光顧,足見整個社會的墮落。福克納以哥特手法描繪出這個道德敗壞、邪惡統治正義的社會,以極為震撼的方式為我們呈現出了當時南方社會中存在的嚴峻問題,表達了他對南方社會正面臨的罪惡之深重和與危險之迫近的擔憂。由于故事中充斥著暴力、槍殺、強奸和死刑場面,我們難免會感到恐懼甚至產生不適,因而感嘆那些摧殘人性、使人墮落的罪惡之深重;但如譚波兒、金魚眼這樣的人物,對比鮮明的善惡沖突,以及懸念迭生的情節無疑也滿足了讀者追求新奇與刺激的心理需求,因而是一種“飽含痛苦的欣喜”③。
四、悲壯中的壯美
除了怪誕、恐怖之外,壯美也是福克納小說中一個極為突出的哥特要素。根據第四版《文學術語與文學理論詞典》的解釋:壯美,也稱崇高(the Sublime),作為一個批評和美學術語,起源于朗基努斯的一部著作——《論崇高》,但朗基努斯的崇高理論主要應用于修辭學,而這一應用也被廣泛接受。1757年,埃德蒙·伯克在其《論崇高與美麗概念起源的哲學探究》中對崇高進行了新的闡釋,并且進一步將其與美麗進行了區分。伯克認為,崇高主要與無限、孤獨、空曠、黑暗、恐懼相關,而美麗則與明亮、光滑、小巧相關。后來,崇高又與如強烈的感情、精神和宗教的敬畏、巨大、廣闊、自然宏偉力量的表現以及天才的概念等有了關聯。
那么,福克納作品中的壯美又從何處體現呢?如前文所述,福克納對自己家族及南方所共有的相似命運極為感慨,其作品因而也將這一由盛而衰的悲壯過程展現了出來,也在此悲劇性中展現出了壯美,他的《押沙龍,押沙龍!》(1936)便是一個極好的范例。《押沙龍,押沙龍!》以看似混亂實則環環相扣的敘述方式講述了托馬斯·薩德本充滿戲劇性的一生:他白手起家,通過自己的執著、努力和堅持,建立起了自己的家族和莊園,然而他的厄運卻早已從自己歧視黑人血統而拋妻棄子時注定了。內戰戰敗,此時已年近60的他本應享受天倫之樂,然而回到家時,他卻發現自己的白種兒子殺死了自己的混血兒子,因為這混血兒子與他的女兒互相愛慕;為了阻止他們成婚,白種兒子只得開槍打死他的親哥哥,從此開始過著流亡生活。薩德本卻還幻想著恢復自己往日的輝煌,想著至少應為自己留下一個子嗣,在走投無路之時,將此希望寄托在了家仆的孫女身上。然而當這個年輕女孩生下了一個女兒,薩德本不僅拒絕承認這個嬰兒,還言辭不遜,最終惹怒了家仆,使自己落了個死于其鐮刀下的結局。而他流亡在外的兒子,多年以后被人發現藏在破舊的莊園里奄奄一息,為了保護他不被抓去處死,他的混血姐姐竟放火燒了整個大宅。這樣,薩德本家族唯一存在過的痕跡就只剩下了薩德本一個混血的白癡曾孫和那座大火后的廢墟。
這就是托馬斯·薩德本頗為悲壯的一生。他擁有鐵一般的意志和毅力,為了實現自己的藍圖,一步一步、勤勤懇懇地耕耘著,從未怠慢過。然而他卻犯下了和舊南方一樣的罪惡,即以黑人奴隸的血汗發家,但卻蔑視甚至否定了他們作為人的權利,最終種下了讓自己走向滅亡的惡果,如此,我們似乎也在薩德本身上看到了舊南方的影子。毫無疑問,薩德本犯下了深重的罪孽,他的殘忍與冷酷也確實讓人覺得可憎、可惡,但當看到他悲劇性的結局時,我們卻還是忍不住唏噓感嘆。是啊,薩德本這惡魔式的英雄,我們憎惡他的種族偏見,咒罵他拋妻棄子的行為,但卻不能否定他在實現其藍圖的過程中所付出的所有努力。也正是因其又可惡卻又可敬的特點,這充滿悲劇性的結局才使得我們頓生壯美與崇高之感。
五、結語
誠然,本文只是簡單地對福克納作品中三個突出的哥特要素進行了闡釋,自然不能說它們足以概括福克納在繼承和發揚哥特傳統方面的全部成就。此外,文中所述的三個要素并無先后主次之分,因為它們各有魅力,結合起來才使得福克納的哥特王國熠熠生輝。也正因為審美體驗因人而異,不論時代如何變遷,哥特傳統賦予福克納作品的獨特魅力都將經久不衰。
注釋:
①Punter, David.The literature of Terror:A HISTROY OF GOTHIC FICTIONS from 1765 to the present day[M].London:Longman,1980.
②朱振武.一支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美國名家短篇小說精選[M].上海:華東大學出版社,2010.345-347.
③埃德蒙·伯克著,廖紅譯.伯克文集[M].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4.26-88.
參考文獻:
[1]Faulkner, William. Absalom, Absalom!New York:Random House,1936.
[2]Punter, David.The literature of Terror:A HISTROY OF GOTHIC FICTIONS from 1765 to the present day.London:Longman,1980.
[3]埃德蒙·伯克著,廖紅譯.伯克文集[M].北京:北京理工大學出版社,2014.
[4]蘇耕欣.哥特小說——社會轉型時期的矛盾文學[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5]威廉·福克納著,陶潔譯.圣殿[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
[6]威廉·福克納著,李文俊譯.押沙龍、押沙龍[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4.
[7]肖明翰.英美文學中的哥特傳統[J].外國文學評論,2001,(2):94-95.
[8]肖明翰.福克納研究[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1997.
[9]朱振武.一支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美國名家短篇小說精選[M].上海:華東大學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