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一次遭遇》是詹姆斯·喬伊斯于1914年出版的短篇小說集《都柏林人》中的第二篇。本文結合喬伊斯的創作觀與前景化概念的契合點,通過對小說《一次遭遇》在詞匯、句法、語義以及敘述結構上展現的特點進行分析,從而更好地解讀喬伊斯對于都柏林人存在之虛無以及精神之物化的獨特、深刻的書寫。
【關鍵詞】前景化;詹姆斯·喬伊斯;創作觀;《一次遭遇》;精神物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7-0125(2016)05-0263-02
英國作家詹姆斯·喬伊斯不僅是西方現代主義小說的杰出代表,也是公認的意識流小說大師?!兑淮卧庥觥肥瞧涠唐≌f集《都柏林人》中的第二篇,講述的是中學生“我”因厭倦了學校的沉悶生活,與名叫喬迪倫和馬霍尼的兩名同學籌劃逃課一天去尋找都柏林的鴿舍,進行所謂的“冒險”。在一天漫無目的的兜兜轉轉即將結束之時,他們遇到了一位言行奇怪的老人,最后,主人公“我”無法忍受老人的言語,于是找了個理由逃開了,故事就此結束。
一、前景化的概念與喬伊斯的創作觀
前景化(foregrounding)是文體學研究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回顧前景化理論的形成與發展,對其產生重要影響的當屬俄國形式主義以及以穆卡羅夫斯基、雅各布森為代表的布拉格學派。穆卡羅夫斯基提出通過對常規標準語言的有意違背,文學語言可以“用語言媒介新鮮、有力的意識使讀者感到意外,降低通常被認為是理所當然的程度”(胡壯麟&劉世生,2004:133),從而達到突出的效果。而另一位語言學家雅各布森則在言語活動的兩種基本組織方式(選擇與組合)的基礎上,提出了一個詩學原理:等價原則,這個原則“發現了節奏、韻律、排比、重復等手段對詩歌語言(文學語言)的重要性”(劉世生 2006:39)。
文體學對于實現前景化有兩個主要方式:變異和過分規則化的認識是比較一致的。變異指的是“語言在使用中有語音、語法和詞匯等方面的規則,約定俗成地成了語言的常規,而處于特定需要有目的地違背這些規則進行表達的方式便是變異?!保ù藓9?007:104)過分規則化則是指對常規語言的重復運用,包含語音、句法等的平行并列或疊用。
在文學文體學的研究中,英國語言學家利奇提出了“文體特征范疇的‘核對清單,共包括五大類:詞匯、語法、修辭格、語境和銜接?!保◤埖碌?005:31)另一位語言學家韓禮德也將前景化作為功能文體學的重要概念之一。韓禮德認為“某個突出的語言特征只要與作者的整體相關就是與語篇的情景語境相關,就是有動因的突出,就能前景化。”(張德祿 2005:36)換言之,文學作品中的前景化可以體現在文本的多個層次上。
所以,從前景化概念的發展可以看出,前景化源于對語言層面的細致考量,在與文學結合產生文學文體學之后,層次變得越來越豐富,但是其主要的核心仍然是文本各要素在形式上的凸顯,這恰巧與詹姆斯·喬伊斯的創作觀念不謀而合。在面對創作過程中形式和內容這兩者之間的關系時,喬伊斯不僅給予了形式一個很高的地位,認為形式也具有表意的功能,而且他還在傳統形式主義的基礎上為形式增加了一個真實性的維度。喬伊斯強調的這種真實“最獨特之處在于他把真實原則推到了詞語、敘述 、風格等形式領域。”也就是說,文體上的特征將“忠實于生活和精神的存在和運動形式”(戴從容 2002:7)。
因此,基于喬伊斯的創作觀念,對于《一次遭遇》在詞匯、句法、語義以及敘述結構上所展現的前景化(變異與過分規則化)進行分析,將有助于更好地解讀喬伊斯在作品中對人物的塑造以及對主題的表達。
二、《一次遭遇》的前景化特征及其對主題的深化
(一)詞匯上的選擇?!兑淮卧庥觥吩谠~匯的選擇上大都使用單音節和雙音節的詞語,這種看似簡單的語言卻很好地吻合了主人公的年齡特征。但是,縱觀全文,有幾處出現了與整篇小說的詞匯風格迥異的用詞。比如:當大家聽說頗具野性和愛好冒險的迪倫長大之后竟然要從事神職時,敘述者用了incredulous這個四音節的單詞來形容大家的懷疑;當神父巴特勒在上課時發現了藏在迪倫口袋里的偵探小說時,敘述者“我”用了palpitate形容被當場發現了秘密的少年們心跳急速跳動的緊張狀態;而當“我”在橋邊等著馬霍尼的時候,看到了溫順的馬匹拉著一車人“a tramload of business people”(Joyce 2005:12)上山的景象,其中tramload由tram和load復合而成,tram有電車之意,而load有承載之意,常常指的是貨物。因此,通過這樣的組合以及前后搭配,上山的人們在“我”眼中儼然就像一車貨物被馬拉上山一樣。這些詞匯的選用一方面很生動地表現了“我”所看到和感受到的客觀世界,另一方面這種在樸素語言環境中的文藝展現也凸顯了“我”的某些特點。首先,從“我”與迪倫等人玩印第安人打仗游戲時害怕伙伴們發現自己柔弱、缺乏男子氣概的一面,可以看出“我”是一個頗具書卷氣息的少年。其次,遇到老人之后,為了不讓他覺得“我”和馬霍尼一樣愚蠢,“我”刻意假裝自己讀過托馬斯莫爾和沃爾特·司各特等人的作品,主人公內心的恐懼、虛榮以及瞧不起馬霍尼的事實表露無疑。
(二)句法上的重復。整篇小說在較為簡短的描寫老人的篇幅中出現了對同一個句子結構或同一句意的不斷重復。敘述者通過“我”的視角,間接引用老人的話語,成功地將這位老人言語單調、機械的形象塑造出來。例如,在老人談論到該如何對待行為粗野的男孩子時:
“He said that when boys were that kind they ought to be whipped and well whipped. When a boy was rough and unruly there was nothing would do him any good but a good whipping. A slap on the hand or a box on the ear was no good: what he wanted was to get a nice warm whipping.” (Joyce 2005:17)
在以上三句話中,不僅鞭打(whip)一詞反復出現,而且從整體上來看,老人這三句話所表達的意義完全一致,即行為粗野的孩子要被鞭打。因此,間接引語的運用完成了對老人話語的再現,而且也展現了老人的“無話可說”以及聽者的不耐煩。
此外,在對同一句子意義進行立即重復的基礎上,敘述者還運用了間歇重復,在聽了老人對于女孩的一番看法以及如何管教行為粗野男孩的言論之后,兩個不同的段落之后出現了詞匯和結構幾乎相同的評價:
“He gave me...magnetised by some words of his own speech, his mind was slowly circling round and round in the same orbit.” (Joyce 2005:16)
“His mind,as if magnetised again by his speech,seemed to circle slowly round and round its new center.”(Joyce 2005:17)
在這個過程中,談論的話題完全變化了,可是老人的語言以及說話方式卻給信息接收者“我”留下了完全相同的印象,說話內容的空洞、語言的單調以及意義的虛無再一次被呈現出來。通過這種間歇重復,作者喬伊斯深化了老人機械、僵化的形象。與此同時,本該具有探險色彩、令人激動的情節也在重復中被慢慢地消磨殆盡,兩個少年的冒險最終變成了毫無波折、純屬打發時間的閑逛。
(三)語義上的變異?!兑淮卧庥觥分饕ㄟ^修辭變異深化著作品的主題。喬伊斯在小說中采用了比擬的手法,一方面將物擬人化,另一方面對人作了擬物化的處理。
當主人公“我”和馬霍尼沿著碼頭路走近河邊,穿過那喧鬧的大街時,作者的筆下、主人公“我”的眼中呈現的是正在工作的起重機、發出呻吟聲的載貨車。而隨著“我”和馬霍尼渡過利菲河,“我”對于正在卸貨的三桅船用了“優雅”一詞來進行描繪,對于此前在河對岸看到的一艘挪威船用了人稱代詞“她”來指稱。主人公前往鴿舍時,一路上看到了諸多自然景色,其中有這樣一些描寫:如太陽走進了云層 “the sun went in behind the clouds”(Joyce 2005:14),樹枝上點綴著淡綠色的嫩葉“were gay with”(Joyce,2005:14)等等,都使用了一些頗具人物行為與情感色彩的詞匯。因此,喬伊斯通過對主人公“我”置身的自然環境和生活環境進行擬人化的處理,使那些原本客觀存在的景物以及人類創造的冰冷設備具有了生命的靈動與美感。
相比之下,擁有著主體性的、兼具理性與感性的人在喬伊斯的筆下仿佛失去了生命力,表現出了明顯的物化。當“我”和馬霍尼一天的冒險開始時,在橋邊等待的“我”看到的是上山的人像是一車貨物被馬拉上山。當馬霍尼如約向“我”走來時,仿佛走來的不是一個活潑的少年而是一件不具有生氣的灰色衣服——“grey suit approaching”(Joyce 2005:12)。
喬伊斯對于這種人之物化的表現還深入到了精神層面物化的呈現。在田野間,主人公“我”聽著老人反復地用不同的話重復著同一個意思,“我”認為老人就像是“magnetised by some words of his own”以及“his minds was slowly circling round and round in the same orbit”(Joyce 2005:16),這種對老人受言語支配的刻畫以及將老人的思想看作是球體圍繞著軌道旋轉的描寫,都展現了人思維的被動、機械與癱瘓,是喬伊斯在繼人之物化的描寫之后,進一步對于人精神之物化的獨特書寫。
(四)敘述結構上的創新創新。在敘述結構上,《都柏林人》被認為是標志著喬伊斯“決心告別傳統、走上文學實驗與革命道路的一個重要開端。”(李維屏2000:87)喬伊斯在文中一改傳統小說所遵循的起因、經過、高潮、結局的敘述模式,開創性地采用了一種精神頓悟的寫作手法。通過第一人稱敘事和大量獨白,巧妙地將其焦點轉向了人物精神世界的沖突與頓悟。有學者認為:“傳統的敘事方式使形式在《都柏林人》中接近透明,唯有沖突的缺乏暗示出文本形式的獨特,這便是喬伊斯自己的“頓悟”而非情節層面的沖突”(戴從容 2004:11)。《一次遭遇》的整個故事并不依靠強烈的情感或是利益沖突推動,而是完全由“我”和馬霍尼一路玩玩鬧鬧前往鴿舍的行徑串聯起來。因而《一次遭遇》的情節性就大大地被弱化和淡化了;此消彼長,在平淡情節的襯托之下,人物的內心世界和所思所想自然就處于前景的位置上。而老人語言、行為的機械、重復、“我”的恐懼、馬霍尼尋鴿舍而不得、一天虛無的飄蕩、最后對自己的反思,都讓讀者意識到:在喬伊斯所描繪的世界里,精神的困境無人能夠幸免。
三、結語
《一次遭遇》的意義因喬伊斯對形式表意功能的注重也投射在了詞匯、句法、修辭以及敘述結構上,產生了與其主題意義和人物形象的勾連。在短小精悍的篇幅內,喬伊斯通過形式上的變異和重復,將主人公“我”、馬霍尼、老人的特征以及當時都柏林的景象和特點都充分地呈現在讀者的眼前。敘述結構上的去情節化又突破了傳統小說中物理世界的局限,將焦點成功延伸到了人的精神世界。因此,詹姆斯·喬伊斯正是通過這樣的創新,將他眼中都柏林人無法幸免的精神困境置于前景的位置,在字里行間注入了他對人類“精神荒原”的關切。
參考文獻:
[1]Joyce,James.An Encounter[M].Dubliners.New York:Bantam Classics,2005.10-18.
[2]崔海光.前景化概念與文學文體分析[J].巢湖學院學報,2007,(6):103-108.
[3]戴從容.喬伊斯與形式[J].外國文學評論,2002,(4):5-14.
[4]胡壯麟,劉世生.西方文體學辭典[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
[5]李維屏.喬伊斯的美學思想和小說藝術[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 2000.
[6]張德祿.語言的功能與文體[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
[7]劉世生.文體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