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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 造

2016-06-21 13:00:26朱日亮
鴨綠江 2016年6期

朱日亮

閨密們都說理惠是個奇跡,不光說理惠是個奇跡,說理惠的外婆也是個奇跡。九十歲的人了,耳不聾眼不花,一餐還能吃進去半個肘子,你說是不是奇跡?而且外婆還不糊涂,不光眼面前的事情,更遠的,很遠的,十幾年、幾十年前的,甚至民國的事情她也一樣說得出來。

但是外婆有個毛病,說起以前的事情,她是只說事,不說人,故事說得脈絡清晰,精彩絕倫,里面永遠缺少一個人物。一當外婆嘮叨起來,理惠總是半聽不聽,打不起精神聽完她的故事。外婆也不氣,仍然嘮叨她的,就像念一部永遠念不完的經書,不管有沒有聽眾,她是一念到底。話雖這么說,聽眾也還是有一個的,那就是理惠,住在一間屋子,不隔房又不隔墻的,你不聽又能跑到哪里去?而且理惠長這么大,一向都是外婆打理她的生活,她倆的角色從一開始就顛倒過來了,外婆是孫女,理惠是外婆。

這樣的結構從理惠出生就開始了。理惠的母親早產又是難產,送妻子去醫院的路上,理惠的爸爸媽媽被一輛摩托車撞翻了,爸沒有救過來,媽也死于難產,所以,打一出生,理惠和外婆就是相依為命的關系。相依為命,不等于沒有矛盾,矛盾也是有的,什么關系也是有矛盾的,比如這些日子祖孫倆圍繞是不是買車就鬧起了矛盾,關系因此鬧得很僵。理惠是堅決要買的,外婆則堅定地持反對意見,那就是堅決不能買車。外婆的理由也很充分,馬路上開著那么多的公共汽車,地底下又有地鐵,出租的“的士”像盛季的蟥蟲,哪一個載不了你。何況你的公司又不遠,當年去百樂門跳舞廳跳舞的人,也沒幾個開私家車呢。

“理惠,你是不是昏了頭了?”外婆點著她的腦門說。

外婆到底九十歲了,話一出口就說到了百樂門。百樂門是哪輩子的事,外婆的百樂門太遙遠了,那是上古的事,現在可是21世紀,21世紀也過去十五個年頭了,還提什么百樂門?而且外婆的理由并不充分,現在的上海能和那時比么?現在有手機,那時有手機么?那時連手搖電話全上海也沒幾部呢,現在的上海大樓都蓋到浦東去了,連崇明昆山也要通地鐵了呢,上海現在的地盤比過去大上十倍也不止。外婆到底九十歲了,通常這樣的年紀會老得掉渣,而且這些年外婆差不多是足不出戶,把她一個人丟在馬路上,不出一個時辰她就會迷路。

說到底,理惠是堅定要買車的,且是這樣的決心一下,就付諸實施。首先當然是錢的問題。首付的錢理惠早就預備好了,余下的部分辦一個車貸,以她每月的工資交付車貸也還不算困難,當然再像以前那樣大手大腳是不可能了。不過也說不定,理惠的公司現在正是看漲的形勢,在公司的一次全員大會上,理惠親耳聽到孟奇說,一年以后公司上市。孟奇是公司的老總,這種話老總是不會亂說的。上市是個什么概念?上市證明公司步入了大公司的行列,以理惠主管財務會計的角色,公司如果上市,她的薪水不會只停留在現在這一檔。

買車的想法理惠早就有了,差不多一進現在這間公司就確定了,三年前就拿到了機動車駕照。公司的白領們,十成差不多五成有車,這車那車,擠得停車場一點空隙沒有,有的車就停在馬路邊上。問題還不在這里,問題是理惠在公司的幾個閨密有兩個早就買了車,其中一個還是越野車,那種自動擋的越野車理惠越看越喜歡,若是買車,理惠決定也買越野車。

理惠要買部越野車是花了縝密心思的,并非因為那幾個閨密買的都是越野車。上海人開轎車,若不上點檔次,人們大多瞧不上眼;越野車就不一樣,越野車看著就透出一點子野性,就像它的冠名一樣。越野車馬力大,若是中檔以上的,不光馬力大,開起來嗚嗚嗚的,身份也差不多提高一檔。尤其是女孩子開越野車,那感覺就像富家小姐不施脂粉曬出了時尚的顏色一樣。

決定買車之后,接下來就是搖號了,這是個大問題。上海的車越來越多,中國的車也越來越多,車多,馬路逼仄了,尾氣污染環境,上海北京這樣的大都市買車要搖號,意思明確,就是限購。搖號可不是人人都能搖上的,那要看手氣,手氣就是運氣,手氣不好的搖了幾年也沒搖上,手氣好的,一搖就搖上了,這就是運氣。

搖號,本來是隨時可搖的,只要你有上海戶口,或者有在上海居住三年以上的經歷,有五年以上的納稅證明就有資格搖號。搖號是一個讓人充滿希望又免不了失望的過程,好比打賭一樣,把姓名年齡所有條件輸進去,你只能等著命運裁決了。

說來這搖號的過程遠比方才說的還要復雜。因為條件許可也要等待審核,稅務公安人力社保一干子部門審核通過,你才具備買車的資格。當然,這只是個資格,有了資格,你還要選擇所購車輛的標準,確定汽車的排量,在指定的公司買保險,然后才能參加搖號。假若你搖到了,若是半年沒有上牌,你則自動被取消購車資格,你搖到的指標就作廢了,沒有申請而造成指標作廢的,你還沒有資格參加下一次搖號。

在沒有決定買車之前,理惠就已經宣布她搖號了,理惠所以這么宣布,是在證明她即將成為有車一族,和閨蜜們平起平坐了。那是在一次例行的公司財務部的聚會上。財務部時不時就有這樣的聚會,有時也沒什么主題,大約也是凝聚一下團隊精神,把彼此的關系搞搞好。這樣的聚會的確也是有作用的,中國人有句話叫人怕見面,樹怕扒皮。人若是臉熟了,那感情恐怕也建立起來了,所以也就應了熟人好辦事這樣一句話。

那天亞平是開著她的奧迪越野車來的。這部奧迪剛剛在洗車店洗過車,看著就像剛剛提出來的新車。另一個尤索拉則是讓朋友開車送來的,朋友的車也是一部越野,只有理惠和艷珠是打了的士來的。聚會在一個露天場合,開車來的把車子停在不遠的停車場上,幾部越野車一字排開,明顯帶著一種雄赳赳的氣勢。理惠一下車就覺得氣氛不對,因為艷珠剛一落座就宣布她搖號成功了,并說她不久之后也要買一部越野車。接下來另外幾個閨密頭攏頭開始熱議艷珠買哪一款的越野車最好最合適,氣氛甚是熱烈,把一個與買車沒關系的理惠冷落在一邊。冷在一邊也罷了,尤索拉偏在那當口問沒車的理惠:“理惠你說艷珠買哪一款的車合適?咱們財務部你的眼光第一好呢。”就在那時,理惠脫口而出說:“艷珠你真是神了,你的手氣真好,我搖了小半年了,號邊也沒摸到。”理惠做出一個十分沮喪的表情,跟著那個表情她還罵了一句粗話,其實也不算粗話,不過說了一句“臭狗屎的運氣”。endprint

理惠沒答尤索拉的問話,尤索拉也沒留意,說道:“總得找個熟人,沒有關系,上當受騙的都是你,特別那購車合同,就在邊邊角角賺你,賺了你你還不知道,以為自己得了便宜。”理惠說道:“我還沒到那一步,簽還說不定能不能中呢。”尤索拉說道:“說的就是搖號,你以為都是搖號搖中的?一大半都是關系給搖中的。”

坐在中間位置的孟奇聽到說:“沒那么夸張吧?”又笑著提議說:“理惠,你不妨換個名字搖一下。”

理惠報以微笑,心里卻在說,換個名字搖一下?說得輕巧,那不等于人家自己搖號,你賣個手腕子么,真的中了簽,買了車算誰的?理惠氣的是孟奇竟然說了這樣不咸不淡沒水平的話,氣歸氣,表情上卻是笑著的。這個孟奇,你用著公司的車,有人接有人送,燒油還不用自己掏錢,你哪里知道沒車的滋味?過不一會兒她又不氣了:她只不過是順口那么一說,她并沒有真的搖號,買車還只在人們說的理論階段,孟奇也是好意。理惠奇的是那天自己竟然那么孟浪,想也沒想就脫口而出。不過這個脫口而出也還是有效果的,理惠感覺,那一天聚會肅殺的氣氛,被自己的一句話沖淡了不少。

就是從那一天起,理惠決定買車。

財務上的事,孟奇一向是不輪空的,哪怕是這樣例行的員工聚會。財務雖不是他主管,其實一直是他管著的,分管副總也難插手。這不奇怪,一把手管財務人事,是公司的一種向例,概莫能外。公司的運作,除了人事就是財務,財務無小事,一滴墨水就連著幾千幾萬的鈔票。財務總監是公司外聘的,的確也是個老外,是香蕉人那一種。老外大約也是不懂中國的人情世故,很多事情給他解釋也解釋不通,所以孟奇很看重財務部的幾個會計,他決定,如果可能,從幾個會計中培養一個財務總監,中國的事,還是中國人自己解決最方便,公司即要上市,很多事情離不開財務總監。

那天聚會上孟奇說的那句話的確是個玩笑話,說玩笑也是認真的——換個人也許真能搖來一個車號。搖號靠運氣,談不上什么水平,跟炒股票一樣。有些人,大字不識幾個,照樣炒得盆滿缽滿。反是那些金融專家,談起來頭頭是道,沒見到誰炒股發了大財。

想到財務總監,孟奇又想到了理惠。理惠到公司不久,雖然是個新手,很快就上路了,加上碩士學歷,很多事情一點就通,現在,孟奇讓她主管公司上市的財務報表和資產分析。財務報表看起來是小事,其實是大事,大得不得了,關鍵看你報表報給誰。公司有一份報表是報給銀監會的,銀監會負責審批公司上市,所以理惠是秤砣雖小壓著千斤之重,小看不得的,而且要重視,重視到最重要的程度。

既然重視,就不能隨便開玩笑。孟奇也不是一個愛開玩笑的人,相反,他很愿意幫忙,特別是對普通職工。孟奇在公司口碑相當不錯,尤其在普通員工中口碑很好。上次國資委來檢查時對孟奇評價很高,其中一條就是群眾基礎好,對他們這樣的國企,這可是很重要的一條呢。

這個群眾里就有理惠。這天一到公司,孟奇就撥通了理惠的電話,說:“理惠呀,請你來一下。”

實際上孟奇也剛來公司不久,此前他在國資委的一個處里當副處長。剛到公司他就發現了理惠。公司都知道孟奇是新來的老總,員工們對他是新奇的,新奇又恭敬,而這個理惠看他卻像他是個玻璃人一樣,毫無阻擋,好像一望無際地看穿了他。這個女孩子,怎么長了這么一雙犀利的眼睛。孟奇承認這雙眼睛也是很好看的,理惠的眼睛不是很大,是那種長條子的眼睛,眼毛很長,眼珠落在眼毛后面,眼毛就像垂下的一道簾幕,眼睛則像一對星子在簾幕后面閃閃發光。

理惠一進來,孟奇就把自己的身份證推給她,說:“你用我的身份證搖一次吧,就算碰碰運氣,需要我的其他情況,你去人力部要一下,就說是我用。”理惠吃了一驚:搖什么號,她還沒打算好呢,她只是想買,是想法,暫時還沒有行動的意思。理惠把驚奇藏在了臉后——自己的確說過搖號沒搖上這話,想不到孟奇竟然記得。她掃了一眼那張紙條,說:“我記住了。”說畢終究還是客氣了一下:“給您添麻煩了孟總。”她也只能這么客氣一下,說多了不好,輕了重了都不好,而且依理惠的性子,更多的她也沒的可說。

孟奇說:“不麻煩。”

那一串阿拉伯數字理惠的確記住了,不用她留心,阿拉伯數字中間那幾位數她也記住了,19680401……。孟奇是一九六八年生人,他的樣子也像那個年紀,四十七歲,理惠也是四月生人,身份證里記載,理惠出生于一九八六年四月。六八和八六,顛倒過來是一樣的。理惠是會計,讀碩時讀的又是統計學,對數字天生和后天都特別敏感。

多了這么一組數字,理惠不能不走下去了,就像后面有人拎著鞭子催她趕她,但她仍然猶豫了好幾日。若是沒有孟奇這一檔子事,她不會這么猶豫。她該怎么辦好呢,不用孟奇的身份證吧,在他是小事一樁,然而于她卻顯得小家子氣,好像她把事情想復雜了,人家畢竟是公司的老總;用吧,又顯得自己太隨便了,或者她自己感覺,有一點輕浮,然而這輕浮卻是孟奇無意中扔給她,她卻不得不表現出來的。

理惠決定還是先用自己的身份,那天她試著先把自己的資訊輸進了電腦。一個禮拜之后,電腦里客氣地說:您沒有搖中,謝謝您的合作。假如她對孟奇說用他的資訊也沒搖中,大約也是一種很好的理由,但是理惠沒有那么做,那么做雖然顯得客氣尊重,孟奇說不定會多些想法,而且也顯得她做人生分,所以隔了幾日,她把孟奇輸了進去。

閨密們所以說理惠是個奇跡,是因為她中簽了,實際上是孟奇中了簽,也就是說理惠用孟奇的資訊搖了號并且中簽了,中了簽就標志她有資格買車。相隔幾日輸進去的,她沒中,孟奇卻中了,但號是她搖的,簽自然也算她中的,這原本也是孟奇的意思,沒得懷疑的。

這一次理惠沒有猶豫,她馬上宣布了這個消息,且是急煎煎地,自然是在閨密中小范圍宣布的。小范圍其實也就是大范圍,理惠知道隔不幾天她搖號成功就會在公司傳開。理惠沒說用的孟奇的身份,孟奇也不知道她中簽,他的事情那么多,這樣的小事說不定早就忘記了。

中了簽,理惠才發現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過就是借用了一下身份,對孟奇沒有一絲一毫的損失。但理惠還是估計錯了,事情比她想的要麻煩,比如若要買車,外婆就是一個麻煩。理惠從小到大,是由外婆打理的,長成大人,有薪水了,還是外婆打理她。理惠的工資一大半是由外婆保管的,外婆九十歲了,對理財卻是一點不陌生,她認得周邊所有去銀行的馬路,還知道從小區的另一個邊門去華夏銀行近了一半。外婆是華夏銀行的老主顧,一個銅鈿也要存進銀行去的。在這一個家里,由理惠自由支配的往往是工資的一小半,這一小半做買車的首付絕對是不夠的,而且,這一小半早就讓理惠花掉了。endprint

要買車,必須過外婆這一關。若是外婆不讓她過這一關,就只有幾個閨密可求,一個人拿不出首付,幾個人還是能湊齊的。但是理惠不想那么干,也不能那么干,寧可不買車也不能求她們。不是她們沒有那樣的交情,她就是不想那么做。理由自然有,那是一大堆的理由,不必說的。理惠猶豫了好幾天,終于還是把買車的事情跟外婆說了出來:

“外婆,我中簽了。”

外婆并不吃驚,明知故問地說:“中了什么簽?”

理惠明白外婆心知肚明中簽是什么意思,還是輕描淡寫地說:“買車要搖號,我搖上了,你若是不同意,我就不買。”外婆搖著一柄檀香扇子,慢吞吞地說:“理惠,你這是逼我上梁山。”理惠一喜,外婆這話似有點同意的意思了,仍是假裝輕描淡寫地說:“不買也行,可惜這個簽,值好幾萬呢。”外婆“哧”了一下說:“空對空的,一個簽你能賣給誰?”理惠心中又是一冷,外婆到底是什么心思?試探地說:“那就不買啊?”外婆搖著扇子轉出去了。當夜,祖孫倆再也沒有說話,都是氣鼓鼓的。理惠提著一顆心睡在床上,想著,看來外婆這一關是過不去了,這一關過不去,中了簽也是白搭,情緒不好,睡也沒睡好。第二天,外婆連早飯也沒做,在床上一張一張地翻她的證券報,看樣子也是氣到了,看見理惠起了床,淡淡地對她說:“你去外面吃吧。”

理惠當然也吃不下,早早就上班了。那一天尤索拉也來得早,見到她就問:“提車了么?”理惠說:“還沒到那一步,還有好多亂事要辦呢。”尤索拉說:“艷珠請了假去提車了,聽說提的是豐田。”

艷珠提豐田,她的車還沒影子,理惠的情緒更加惡劣。號也搖中了,車卻不能提,閨蜜們說不定怎么想她呢,一定猜她手面緊,拿不出錢來買車,眼前的尤索拉也一定是這樣看她。

這樣一種形勢,好像很多人都在逼她,催命一樣,催出了一個理直氣壯的理惠。理惠決定,回去就跟外婆翻臉。家里的錢雖是外婆掌管,一大半也是來自她的工資。理惠氣哼哼地回了家,進了屋子“啪”地把手拎包甩到床上,仍是氣哼哼地說:“外婆,車到底買還是不買?”那態度仿佛給外婆下哀地美敦書。外婆說:“你這是給誰甩臉子?號都搖了,簽也中了,為什么不買?”說畢,一下一下地搖著扇子,定定地看著理惠,那眼神好像看著什么遙遠的地方,迷離又恍惚。

昨天是一樣,今天卻是另一樣,理惠幾乎驚呆了。這是外婆嗎,這個外婆差不多就是一個百變的孫猴子,看她那神秘的樣子,讓理惠不禁覺得,對外婆她還真是不了解。也是,她們之間相隔得太多了,好像隔了幾個世紀,真實的情景也是隔了兩代。外婆一向給理惠一種很神秘的感覺,而且外婆的神秘——因為沒有人跟她說——在理惠看來,很有一點來歷不明的意思,就好像一幅中國的山水畫,朦朦朧朧,讓你看不清里表一樣。理惠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現外婆在看她。其實她和外婆是很連相的,額頭和臉盤,眼睛鼻子和嘴差不多如出一轍,只不過外婆是國字臉,她是容長臉。相比起來外婆的國字臉顯得更加大氣,給理惠一種見過世面闖蕩過江湖的感覺。而她的容長臉,則有些小家子氣,像被門縫擠窄了似的,理惠也說不清為什么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外婆說她一輩子沒離開過上海,她能闖蕩過哪門子的江湖?她這一輩子都是跟著外婆,而外婆也是一直跟著她。

理惠抓住外婆的手,發現她手里是兩張華夏銀行的存折。

理惠要買的是越野車,但究竟買哪種車在她也是一本糊涂賬,她是不懂車的,開也只會開自動擋。填表的時候,理惠選的是斯巴魯森林人2.0自動擋,理惠自認這是一部中檔的越野車,她要的就是這種中擋車。這車是進口的,比上肯定不足,比下卻是有余。中國人多,上海人也不少,總會有一些人是那個檔下的分母,理惠要做的卻是那條橫線上面的分子。

一切準備停當時才發現一切都沒有準備停當。比如光是孟奇的身份證就用了無數次,搞得理惠也不好意思了,每次見到孟奇都害羞得要命,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張臉藏起來。孟奇反而一副不在乎的樣子,對理惠說:“你拿去用吧,我還有一張身份證。”

終于一切都辦妥了,但是提車卻要在三個月之后。這期間,理惠的那種沖動反而冷卻了。同事,基本也就是那幾個閨密大都知道理惠買了一部斯巴魯森林人,她們跟著理惠議論了幾天,也淡了。

提車那一天理惠叫了克明,克明是理惠駕校的教練。

理惠覺得克明不像駕校的教練,她覺得克明更像一間學校的老師,理惠去駕校學車時,才發現自己笨得要命,好像她所有的笨都在學車時暴露出來了,但是克明很耐心。那些學車的都愿意跟著克明,時不時的還請克明吃飯,理惠倒不至于那么積極主動,她當時的想法是早晚能學會,反正她現在也沒車,學駕車不過是個預備,就像待字閨中的小姐學女紅,用著用不著還不一定。

克明是正經的交通學校畢業,專業就是駕駛,而且他讀的是大專班。學員們喜歡跟著克明學車,除了克明耐心,技術好,還因為克明的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克明都很帥。克明個子高高的,身體直直的,就像“玉樹臨風”那句老詞,克明就是玉樹臨風里面的那個人。克明人也特別溫和,特別是克明的一雙眼睛,絕對是會說話的一雙眼睛,有不少女學員講克明像一個叫阿蘭·德隆的法國演員。

提車的那一天克明對理惠說:“上海現在等著買車的人排大隊,你運氣真好,你選的斯巴魯森林人也合適,日產車耐用,特別適合女孩子。男孩子個子高,腿伸不開,你的個頭也不次于男孩子。”克明說的是車,其實也說的是人,這樣的話女孩子沒一個不受用,理惠也一樣,她當然知道自己有一個高挑的身材。克明建議理惠選一種沙金色漆面的越野車,那種沙金色正是理惠中意的顏色,富貴,時尚,又前衛。總之提車時,理惠一切都聽克明的,克明的確也很托底,忙得一頭汗,事事都想得周到,比理惠自己都周到。

提車那天連外婆都去了,克明真是細心,給外婆準備了一部輪椅。但坐在輪椅里的外婆卻是看也不看克明,仿佛克明是她身邊的空氣。外婆這樣的態度,搞得理惠很難堪,本想請克明晚上一起吃飯也就作罷了。endprint

自從買了車,理惠一次也沒見到孟奇。本來她想把搖號中簽的事情告訴他,順便也把買了車的事情告訴他,表示一下感謝,這是禮貌,也是尊重。用了人家表示感謝是通常的禮節,但是她一直沒有這樣的機會。像他這樣的老總,員工們并不是經常可以見到的,他的那間辦公室,也是沒有被他叫過去誰也不敢去的。

雖然要表示感謝,理惠卻感覺有一點別扭。如果沒有孟奇的身份,理惠是買不到車的,但是如果理惠接著搖下去,難道總會搖不到嗎?而現在,她搖到了,車也買來了,也因此她欠了孟奇一份人情債。欠孟奇的人情跟通常的人情不一樣。孟奇是公司的老總,欠老總的人情,用通常的方式表示感謝對他沒有意義,只說一聲感謝又顯得太輕飄了。當然以后認真踏實工作就是最好的回報,老總們需要的就是你踏實工作。但是公司哪個員工不是認真踏實在工作呢,那本來就是分內之事。所以自從買了車,理惠反而多了一樁心事,成了讓她剪不斷理還亂的一團亂麻。理惠從沒有因為什么事煩惱過,這件事卻讓她深陷煩惱之中。

孟奇就是這樣強硬地進入她的生活之中。聽說孟奇留過學,是英國的什么普利茅茨學院,學歷是金融數理博士,之后進了國資委,不久就當了副處長。這樣的資歷管理一間公司應該是他本人和公司各得其所。孟奇果然在公司也表現得十分強硬,一向是一言九鼎。那些副總們都怕他,普通員工倒沒那么怕,隔得太遠,而且他對普通員工又一向溫和的,又愿意幫忙,有這樣的老總當家,員工們是歡迎的。

副總們怕他,大約總是有一些見不得人的事。員工們喜歡他,也是因為沒有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公司的上上下下大約也就是這樣一種關系。

理惠還沒來得及表達她的謝意就出事了。理惠畢竟是新手,真正開車上路不過是幾天的事,理惠平時也是小心又小心,但是那一天,她的斯巴魯森林人把人家給撞了,且撞得不輕。那天斯巴魯和那輛被撞的爛車停在馬路上,雙方人倒是沒事,理惠卻是一籌莫展,心里又驚又怕。驚的是剛開車不久,就出了撞車這檔子事,心疼自己的車,也心疼對方的車,當然那心疼是不一樣的。看對方的車,差不多就是報廢了,也不知她的斯巴魯會不會報廢,一切全是未知數,只能等待交警來處理。結果在那擺著,交警處理的肯定是她,因為責任完全在她。

幸而斯巴魯森林人倒是沒大損傷,只是前檔破了點皮,又幸而斯巴魯是輛越野車,那輛車是小車,還是舊車,若那輛車也是越野車或者什么豪車,麻煩就大了。

理惠沒有辦法,只好給克明打電話,之后又瘋狂地打了一通電話,就好像打電話能給她一點安慰。克明倒是立馬來了,之后尤索拉來了,艷珠也來了。艷珠開著她的新車,倒也不是什么豐田霸道,是迷你款的現代越野車,一見那場面艷珠就咝咝吐冷氣,心知理惠這回遇到了大麻煩。克明顯然也沒有什么辦法,她們當然就更沒什么辦法,除了和克明高分貝地嘰嘰喳喳,只能等待交警。這期間,尤索拉說道:“趁交警沒來這工夫,找找路子吧,沒路子等著吃虧吧。”說罷開始打手機,但那邊始終也聽不到有誰接聽。艷珠同理惠說:“也不知道她的路子跑哪去了,給誰看啊?”艷珠的豆沙嗓子說起話來嗚嚕嗚嚕的,理惠生怕尤索拉聽到,拉了艷珠一下。艷珠卻是不依不饒,像是借機說話似的又說:“就是有路子她也是留著自己用,不會給我們用的,你信不信,若不是那樣,我讓車撞死。”理惠沒有辦法,只好由著她說,幸好尤索拉一門心思聽電話,沒有聽到艷珠說什么。

交警拖了大半天才來,又照相又量尺的,弄了大半天,才把那輛差不多報廢的車拉了回去。理惠已經依賴上斯巴魯了,自從買了車,理惠天天開車上班,閨密們有聚會,也開著車去。現在不成了,車是在保險公司保的險,修車也要在保險公司指定的廠家修。馬路上肇事的車輛很多,交警們根本來不及處理她的斯巴魯森林人。交警不處理,要進入保險理賠的程序,不知又要多少天。

惱人的事還不止這個。斯巴魯的車主是孟奇,有些事情需要孟奇出面。謝還沒道,又給孟奇添了這么大的麻煩,理惠說不清自己是個什么心情,真是糟糕透了。但是這件事又不能不對孟奇說,理惠猶豫了好半天,終于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孟奇的辦公室。

孟奇不和她們在一幢樓,公司老總們辦公在一幢獨立的小樓。那是一幢老式的英式風格的建筑,樓面上多了許多繁復的雕飾。這樣的雕飾使這幢樓顯得又老又舊,但老舊是老舊,這幢樓卻是上海的文化遺產,樓門前是掛著證書牌子的。

辦公樓里面卻是舊瓶子裝新酒,一切都是新嶄嶄的。公司后勤在孟奇來之前就把里面重新做了裝修。孟奇的辦公室和小會議室在獨立的一層,因為獨立,所以顯得特別肅靜,因為特別肅靜,就顯得特別威嚴。

孟奇在。

理惠開門見山,進了孟奇的辦公室就說:“孟總,我的車出事了,我把人家給撞了,我那輛車的車主是您,我就是用您的號買的車。”說話時她一直不敢看孟奇,頭低著,就像一個闖了禍的孩子。孟奇好像并不驚訝,看著一身完好的理惠,斷章取義地說:“開車上路了,真不容易,人沒事就好。”說畢撥了一通電話,那一刻,理惠好像局外人一樣聽孟奇說:“老張呀,我的一輛車出了點事故,人沒損傷,你幫著處理一下,車牌照是——”孟奇詢問地看著理惠。

理惠呆呆地站在那里,一時還不能理解孟奇“你幫著處理一下”是什么意思。孟奇這一通電話讓她想到,是不是在搖號的事情上,孟奇也替她走了關系?她的運氣怎會那么好,只搖了一次就搖中了?懷疑是懷疑,手里畢竟也沒有證據。

打畢電話孟奇說:“沒事了,你回去吧。”就要走出辦公室時,理惠聽得孟奇又說:“對了,有件事要告訴你,明天你和我去一趟北京,記著,帶著公司全年的報表,機票已經買好了,一定要帶身份證。”

理惠又是夢游一樣走出了孟奇辦公室。

和老總出差理惠是第一次。到公司以后,她基本就沒出過什么差。上海人對別的城市沒什么概念,除了那些風景區之外,上海人把內陸所有城市都看作鄉下,包括北京。但畢竟是和老總出差,公司老總去北京也大半是請示或匯報,理惠還是十分小心重視,認真為行程做了準備。endprint

外婆九十歲了,卻像一只老貓一樣敏感。理惠的包包,每一天都要經過外婆的檢查,以往每一次檢查都能查出理惠忘記帶了什么東西,身份證啦,衛生巾啦,工卡啦,檢查就檢查吧,反正她也沒有什么秘密。有一天,老貓嗅到了魚腥味。理惠一個人坐在房里梳理情緒時,外婆像只老貓一樣走過來說:“念什么經呢,我問你,你包里的車證怎不是你的?”理惠心知外婆又翻了她的包,不悅地說:“不是我的是誰的?”外婆說:“那個人叫孟奇,是個先生,你給我說說,孟奇是誰?你那個車又是怎么回事?你不要瞞我,我可一點不糊涂。”那會電飯煲里正咕嘟咕嘟煮著什么,外婆滿臉的皺紋堆擠在一起,像一只煮著的苦瓜,這正是她表達強烈不滿的神情。理惠說:“什么什么呀,什么孟奇呀先生的?瞧你都把我說糊涂了。”外婆兇神一樣沖過來,劈手搶過理惠手中的包包,拎出一張藍色證件說:“你糊涂我可不糊涂,車是你買的,怎么是孟奇的名字,孟奇是誰?”理惠沒想到外婆什么都知道了,還知道孟奇,不得不說道:“孟奇是公司的老總,我沒搖著號,用他的身份搖到了,車也是用他的名字買的。”外婆把水壺從灶上拿開,說:“理惠,你又給我弄什么花頭?”外婆從來不叫她小囡,總是喊她大名“理惠”,雖然打理她的吃喝拉撒像對待小孩子一樣細心,教育她卻像男孩子,并不嬌慣。理惠第一次發工資就被外婆收去大半,此后也是雷打不動地收一大半。理惠說道:“我跟你弄什么花頭,你不知道搖號多難,排著大隊呢,上海人人都想買車,我沒搖到號,孟總讓我用他的身份,就是這么回事。”外婆一針見血地說:“車是你買的,名字卻是他的,將來出了事情,他一甩手不認賬怎么辦?”理惠說:“好像你上過當受過騙似的,人家是公司的老總,公司為他專門配車呢。”外婆把一撮綠茶放到理惠的保溫水杯里,倒上水遞給理惠,突然轉了話題說道:“這個孟奇幾歲了?”理惠板著臉說:“他又不是小孩子,怎么能幾歲?我也不知道他幾歲,四十,五十?誰知道。”

外婆話鋒又是一轉,說道:“告訴你理惠,你的工資我可是都給你攢著,都在理財公司放著呢,這一次你買車就用去了一大半,家里的日常開銷可都是拿我的錢貼補著。”理惠聽出外婆的話是弦外有音,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你的錢我的錢,還不都一樣?”外婆說道:“一樣是個說法,不一樣也是個說法,橋歸橋,路歸路,總要弄個明白。我是讓你明白,你也不要跟我拿著明白裝糊涂,我的錢不會帶到棺材里,你哪里還有什么錢?就是有錢,像你這樣大頭,早晚也會讓人騙了去。”

理惠是提著一顆心出的這趟差。沾了孟奇的光,理惠和孟奇坐的是商務艙,寬大的沙發讓理惠不必和孟奇身體挨著身體,好像減輕了她的一點窘迫。實際上她一直是窘著的,終究是第一次和孟奇出差,孟奇又是老總,也不知道為什么,她就是窘。在機艙里,理惠一會兒覺得路程十分漫長,一會兒又覺得路程十分短暫,總之她是有些警覺的,警覺的是什么她也不甚清晰,是稀里糊涂地警覺著,或者說是本能地警覺著。孟奇一路上反而沒說什么話,他一直在睡覺,看樣子睡得很沉,他睡覺那樣子就像一個孩子,單純而又明確。理惠想,當老總的也很不容易,這么大的一間公司,而且要上市,孟奇說不定操了多少心。

下了飛機后有人接站,理惠更沒有機會說話了。這樣倒好,如果孟奇一路上是醒著的,她反而找不到話說。說什么呢,感謝嗎?孟奇好像用不著她來感謝,他那么多的大事,她的事不過是九牛身上的一毛。理惠就是不明白孟奇為什么讓她來,公司那幾個主管會計,包括財務總監,業務上并不比她差,孟奇卻讓她來了。

分析出差這件事,的確費心思。理惠來這家公司,并不是一帆風順的,中間經過幾番周折,最后是外婆托了一個遠房侄子的什么門子,門子又托了門子介紹,又經過考試,才進了這間公司。所以論根底,她是個最淺的根底,沒有什么來頭的,好比那水中的浮萍,一場大風說不定就會七零八落,越是這樣,理惠越是覺得這一次出差有些蹊蹺。

坐上接機的汽車,理惠還是明白這次出差的意義了。孟奇就是為公司上市而來,她拿的那些報表,也是為公司上市接受上面的審查。接機的是一個什么處的處長,在車上,他一直和孟奇很熱絡地談著,理惠也樂得他們談,這樣最好,把她完全忘記,完全忽略才好呢。

他們下榻在北京飯店。兩個房間之間隔了很多房間,樓層倒是在一層。孟奇也沒搞什么特殊化,他的房間和理惠的一樣,都是普通單人間。孟奇一到酒店就開始看報表,理惠覺得他差不多看了一夜,第二天孟奇的臉色很不好,就像生了一次大病一樣。早晨他對理惠說:“我預感這次我們不會很順利,你瞧,昨天來的時候是晴天,現在陰得這樣厲害。”孟奇這樣的人物,竟然也相信什么預感,理惠想找些話安慰他,終究覺得什么話都安慰不了孟奇。陪著孟奇吃了早餐,上面早來車接了,還是昨天那位處長,談興還是很濃,且是趾高氣揚的,理惠明白孟奇是強打精神應付他。孟奇的心情眼見得不好,她的心情也跟著不好起來。理惠也暗自奇怪,你又不是公司老總,跟著操的哪門子心?

接下來的這一天,孟奇帶著她一間一間辦公室地走,一間一間辦公室說小話。半下午的時候,上面還在會議室開了個短會,內容也是他們提問,孟奇回答的形式。好幾次人家提問時,孟奇卡了殼,讓理惠呼地把心提起來,好在孟奇終于應付過去了,理惠的一顆心也才稍稍放下,但很快又提了起來。理惠自覺她這一輩子還從沒有為別人提心吊膽的時候,這一次她嘗到了滋味,又覺得這樣好沒來頭。公司又不是她的,她又不是公司的老總,想想,心有不甘,可仍是止不住提心吊膽。和孟奇這一次出差,就是這樣山高水低過來的。

兩個人在回程的時候提早了一些,候機時,理惠突然接到克明的電話,克明說:“車已經修好了,只是補了一點漆,是保險公司修理廠補的漆,他們很專業,根本看不出來,理賠也出來了——”理惠打斷克明的話問道:“賠了多少錢?”克明聽出理惠是誤讀為理惠賠了錢,解釋說:“是保險公司賠了斯巴魯的錢,一萬四吧。”

保險公司還賠了她錢,理惠差不多弄糊涂了。她在保險公司一點關系沒有,想起在電話里終是說不明白,還不如到了上海再說,她對著手機說:“你來接我一下,下午我就到虹橋了。”說畢理惠突然有些不安,她讓人來接她,那孟奇呢?孟奇當然有公司的人接他,但是理惠還是覺得有些不安,也覺得不妥,究竟哪里不妥,她又理不清楚。endprint

公司的車先到了,是孟奇的座駕,孟奇也沒跟理惠客氣,上了車自己走了。

其實克明早就到了,他是躲在后面,看著孟奇和理惠一起走出機場,孟奇坐上車,然后才露頭的。克明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這么做,總歸還是有些自怯。車啟動后,克明問理惠:“那人是公司的老總吧?”理惠心急地問道:“先別問那個,到底怎么回事,怎么保險公司還賠我錢了?”克明說道:“我也弄不清楚呢,按道理保險公司把車子修好就算完事,誰知道他們還賠了錢,本來就掉了一點漆,剛才你也看到了,補的漆根本看不出來。”

理惠明白了,一切都是因為孟奇打的那個電話,交通和保險的處理在前面,孟奇在后面。想不到出差北京是山高水低,回到上海就一路坦途,理惠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

克明把理惠送到家里,外婆竟然還認得克明,說:“你是幫著買車那個吧?”話說得不是很客氣。克明說:“是我。”外婆把茶推過去,說:“你在哪里發財呀?”克明發了一會子怔說:“……我在駕校當教練。”外婆站起來說:“我去燒飯。”理惠明白外婆這是下逐客令了,她一向是這么待人的。若是她纏著客人說話,她一定會留客人吃飯,而且那飯菜一定是從外面的館子里送來的。若是她說“我去燒飯”,十有八九客人是吃不到她的飯的。

理惠領克明出去吃飯時,克明還有些驚愕,理惠明白克明這樣子會讓外婆更加討厭,外婆會認定克明是個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其實克明不是那種不曉事理的人,他只是猶豫,這么一猶豫,說話也就慢了半拍。

在小區前面的小館子里,理惠張口就說:“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喜歡我?”克明臉騰地漲紅了,但是話卻遲遲說不出來。理惠含笑又問:“問你呢,你是不是喜歡我?”理惠也是喜歡克明的帥的,這種長身玉立的男人沒有女孩子不喜歡。克明又乖巧柔順,上海的女孩子往往又愿意男人矮自己一頭,起碼在氣勢上要矮一頭。克明終于把話說了出來,只是那聲音低得不能再低:“……喜歡。”理惠說:“喜歡就喜歡,干嗎吞吞吐吐的。”后面這句話有些疾言厲色了,嚇得克明騰地站了起來。理惠想,外婆到底是外婆,外婆是不看表面的,她看的是心,是五臟六腑,在外婆眼里,一切都是可以被看穿的,任誰也不要遮擋,因她看的是內里。理惠看定了克明說道:“你開車去滬蓉高速。”克明聽話地走出來,上車,發動斯巴魯。斯巴魯輕輕哼了一聲,箭一樣躥了出去。

晚上回來時,外婆看定理惠說:“他這種人,人是托底,看著卻是沒有什么來頭,漂漂浮浮的,過日子不會過得扎實。”理惠明白外婆的“他”說的就是克明,外婆一向把實力叫作“來頭”,理惠笑笑,回了自己屋子。

回到屋子的理惠卻是翻江倒海——剛剛那種事是自己做出來的么?理惠不相信自己能做出這種事,她一向是理智的,就像她的名字一樣。

那時斯巴魯已開上滬蓉高速,這段路車子很多,車速提不起來,理惠卻一個勁地催克明快開,克明說:“高速也是限速的,超速會被照下來。”其實理惠也擔心被照下來,在學車時背讀的駕駛條款里就有扣分罰款這一條,嚴重了吊銷駕照也有可能,但是理惠就是想讓車子快起來,快得飛出地球才好呢,飛出地球也就清靜了,一了百了了,有時候死了說不定真比活著好。

克明好像也被鼓動起來,一時間斯巴魯超越了所有車輛,快得像一條線,被越過的車驚奇地看著這輛沙金色的斯巴魯。其實克明看著人老實,心里也是有一點底的。斯巴魯撞了別人的車,車補了漆不說,還被保險公司賠了錢,這種事真是拎不清呢。拎不清是拎不清,理惠有些辦法倒是事實,理惠沒辦法,總還是認識一個有辦法的人。

克明是個認真的人,開車也認真,車開得快,卻并不魯莽。理惠從沒開過快車,她開車的那點子經歷,也不外在市內打轉,那速度差不多像蝸牛在爬,斯巴魯這樣的速度,已經把她挑逗起來了,心里的那一股子勁頭,有些摁也摁不住的勢頭。克明余光里看著理惠,旁邊這個人臉漲紅著,眼睛閃閃發亮,兩條樸刀一樣的眉毛向上挑著,克明突然有些害怕。慢慢把車停了下來,而且選的是一個可以停車的位置。

車停穩了,克明仍是不敢看她,端正地坐著。克明的側影棱角分明,飽滿光滑的額,挺直的鼻子,稍有些突出的下巴,看著就像那幅希臘的什么雕塑。理惠想,這家伙的確很帥,少女們的白日夢沒一個不是這樣子的,或者就是克明這個樣子,自己又何嘗不是?其實克明的職業也還算體面正當的職業,駕校還掛靠著交通局。今天算把克明累壞了,接了她不說,上上下下還要提著理惠的箱子,那是一只巨大的箱子,現在又馬不停蹄地開車上高速公路,又讓自己催著高速行駛。

待自己坐穩了,理惠突然問克明:“誰讓你把車停下來的?”說畢這句話,克明恰好驚奇地把頭轉過來。理惠沖動地攬起克明的頭,猛地把自己的嘴貼過去。克明先還怕著,終于還是被鼓動起來了,接住了理惠滾燙的嘴。

對男女之間的事理惠其實還沒有出徒,成人之后那點子經驗也只是初一一回十五也輪不到一回,大半也是淺嘗輒止,更多的經驗則是看來的,聽來的。看來的靠的是電影和碟片,聽來的則是閨密們的談話。比方聽來的就有尤索拉呂艷珠她們,她們倒也不瞞她,有一個聽眾她們反而興致勃勃,談起來想收也收不住。其實這種間接的經驗往往更害人,是引入歧途,也更能撩撥人的本能。如果換了別人,怕是也跟著她們學下去了,理惠卻是很少實踐過。她也很少去那些燈紅酒綠的地方,除非必要的應酬。男朋友雖也談過幾個,那種事情上,也不過是淺嘗輒止,但是這一次她也沒想到自己的反應竟是那么猛烈,強盜式的,不容分說,就是說那種事終究還是發生了。

事畢她才感到了害羞,借故要嘗一下在高速開車的滋味,和克明換了位置。位置雖然換了,腦子卻是集中不起來,還是放電影一樣過濾著剛才的一切:那是她理惠嗎,她竟然脫光了自己,后來是怎么把衣服穿上的?這些她竟然不記得了,只記得其間她看了一眼倒車鏡,看到了鏡中她細長光滑的兩腿。

克明仍然在驚愕之中,還有些糊涂兼害怕,直覺自己是駕馭不了理惠的。這是一個他不能理解的人,剛才的瘋狂和現在的理惠,簡直讓克明無法斷定是同一個人。但是克明仍然有些不舍,當然是舍不得理惠這個人。和理惠比,克明在那方面也算小有成就,因為人長得帥,又因為他這種特殊的職業,克明的確吸引了不少女性。女人和男人一樣,什么樣的人也都有,所以克明也就積攢了一些故事,但理惠這樣的類型在克明的故事里還沒有過。endprint

克明有著四分之一的猶太血統,他的曾祖母是個猶太人,開過一家珠寶店,和自己的中國店員有了克明的祖父。后來曾祖母離開中國,按中國人的習慣,男孩子是要跟著父親的,所以之后有了克明。克明的帥大約也是因為他那幾分之幾的異國基因。現在的克明和父親在一起生活,父親是原來二輕系統一個商店的職工,早就退休了,身子也不大好,克明有一半的精力要照顧父親。照顧也就是對付,人老了,性格不會變老,有時反而像小孩子一樣,克明的性格漸漸也被磨出來了。克明自覺和理惠不是一路,理惠至少是個白領,而他連白領也算不上,對那些可望而不可及的事,克明一向采取理智的方式,偶爾是可以的,結婚則是不可以的。他覺得理惠不是結婚的對象,所以自那以后,他決定不再和理惠來往。理惠早就拿到了駕照,用不到他了,他就該全身而退。

在理惠這方面,也沒把克明當做結婚對象,她只是不討厭他。像克明這種帥哥,上海多的是,但是有來頭的卻沒有那么多。克明和她,就像電影里的一些人物,是受導演安排的,表面看著是一場戲,其實是自說自話,電影拍完了各自走人,說不定永遠是路人。

而對孟奇,理惠也想好了,大約是想栽培她,至少孟奇不討厭。在一間公司,老總不討厭你,又想栽培你,你若還是裝聾作啞,那你就是傻子,很多人都是腦袋削尖了往里鉆,往往還鉆不進來呢。至于另一個方面,理惠不愿意想它,也可能純粹是子虛烏有的事情,是她過于敏感,想多了。

理惠出差后上班那一天,公司的人事做了些調整,出乎理惠意料,她和尤索拉被提為經理,而且各自獨立,各自分管一攤。理惠負責的一攤仍是公司上市,這樣的調整已經顯出重要了。雖然理惠上面還有總監,有副老總,頂尖還有孟奇,但畢竟還是升職了。企業就是企業,升職就會提薪,這一天又恰好是公司發薪的日子,理惠的工資比上月一下子就多出了五千。

把工資交給外婆時,外婆摸著工資袋說:“摸著厚了一些呢。”很神秘地看了理惠一眼。理惠自然也高興,理惠一向是把工資提現交給外婆的,然后再由她放到哪個理財公司。畢竟外婆九十歲了,搞不明白工資卡啦取款機啦是怎么一個用法,所以,她拿到的總是現金,對她來說,現金比那些她搞不明白的東西托底。理惠不知道,外婆早就買了一點金子存著,其實外婆連現金也不放心,她最放心的是金子。金子的確也不負所托,股票那么大漲大跌,金價大約也還算穩如磐石。

外婆的神秘終于找到了出處,把理惠的工資鎖起來后,問道:“你們那個老總還是那個孟什么——”

理惠說:“還是他。”驚奇外婆竟還記得孟奇,他們連面也沒見過呢,孟奇在外婆眼中的影像也不過就是證照上的照片,是靠聽覺里的只語片語拼湊出來的人物。

公司一有人事上的調整,員工們總會議論幾天,心態上也會有一些波動。這其中,有神采飛揚的,也有陡然消沉的,很快也就銷聲匿跡了。但是暗地里的印象也形成了,對理惠的印象也有了變化,員工們認定她是孟奇的嫡系。一個剛剛來到公司的女孩子,三年不到就提為經理,不是刻意培養是什么,不是嫡系又是什么?而且斷定理惠一定是托了什么關系。

中國的事情就是這樣,所有人都在關系之中,不是這關系,就是那關系,關系中又套著關系,上上下下是關系,左左右右里里外外都是關系。行內是關系,隔行也有關系,隔空隔海也一樣有關系。關系是一張大網,每個人都是網中的那個結,脫不開也離不開的。理惠想起讀碩士時,她的導師和幾個女碩士就是那種理不清的關系。說他們是師生不靠譜,說他們是同事也不靠譜,說他們是情人更不靠譜。幾種關系糾纏在一起,像一團亂麻繩,你絞著它,它絞著你。當時想,也許只有大學才有這種新生事物,現在看來,她想的還是簡單了。中國是個不斷萌生新生事物的國度,很多新生事物連命名都來不及,這樣的層出不窮也讓人應付不來,所以誰都可能是想法簡單中的那一個。

但是孟奇卻沒看出有什么變化,除了工作上的交集,看到理惠仿佛沒看到一樣,好像理惠是身邊的空氣。這反而讓理惠有些氣惱,過后又氣自己,你好好做事就是了,那些不該想的你就不該想。但什么是該想的,什么又是不該想的,她又理不清楚。

孟奇是新來的老總,在公司的經歷還比不過理惠。開初的孟奇在公司顯得特別神秘,員工們只知他是上面下來的,屬于空降部隊。上面下來的哪一個沒有來頭?對孟奇的其他方面一無所知,但是不過幾個月,孟奇身后的事情漸漸就浮出水面。這個孟總就讀于國內名牌大學,之后出國留學,最后的學歷是金融數理博士,太太是一個前部長的女兒,在北京的一家股份制銀行工作,有一個女兒剛上初中,現在澳洲。

這是一個完美的家庭,完美得讓人妒忌,在這樣的家庭面前,誰不是空氣?誰都得是空氣。

但是生活總是不完美的,比如公司上市的事情就擱淺了,問題出在公司的負債上。理惠供職的這家公司雖然是國有,但不只是國家控股,一大半的資本來源于股民。股民的資本其實對公司也是負債,這其中當然有操作上的失誤,但那是前任的失誤,與孟奇半點關系也沒有,孟奇不過是吃了前任的瓜落。所以孟奇這一陣子并不輕松,他是有負擔的,也有責任,上面就是看上了他金融數理博士和任過副處長的行政經歷,才把他派下來的。把他派下來,就是讓他扭轉局面,如果公司上市,那么局面就打開了。

當然他的岳父也是說了話的,但他只是一個前部長,關系也不是很硬。

從谷低反彈最能看出一個人的能力,起點低反而是一件好事。但話說回來,你不能總在一個低點徘徊吧,任何一個老總都不能看公司的風景,若總是那樣,你的能力就是零。若要反彈,必須減少公司的負債,即使現在公司在經營方面是看漲的趨勢,但是遠水終歸解不了近渴,那負債始終也還在賬面掛著。其實孟奇早就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那想法還不成熟。他的想法是兼并一間公司,然后把一部分股民的股份挪到兼并公司的頭上,這樣他的公司負債率就會大大降低。

這家公司必須沒有負債,而且要有充足的資本,其實它的資本是虛擬的,所以它只能是一間空頭的公司,這需要內行的操作。內行的操作一方面需要內行,另一方面又需要體己,后者大約比前者還重要。endprint

若說工作簡單,理惠的工作其實也十分簡單,每天周而復始地把一些阿拉伯數字加加減減,或者從這本賬上挪到那本賬上,而且用的是電腦加減和挪移,不必親自動手。這樣的工作容易讓人倦怠,偏偏理惠是個坐得住板凳的人,而且一坐就是一天,不把事情干完連衛生間也不愿意去。這樣的工作最能把人培養成胖子,尤索拉和呂艷珠就是這樣的胖女孩。理惠卻和她們不一樣,大約也是遺傳了外婆,外婆說她一輩子就是現在這樣的胖瘦,“說肥不肥,說瘦又不瘦”。“我年輕時,最是擔得起衣服架子,你最像我。”外婆得意的樣子就像一個娃娃。

理惠從沒見過外婆年輕時的樣子,當然也不可能。在家里,她找不到一張外婆的照片,年輕的沒有,年老的也沒有,在這樣一個燈紅酒綠的上海,外婆好像永遠是現在的樣子。反而是爸和媽的照片有不少,穿的衣服總是一成不變,一張照片和另一張看著也沒什么區別,印象永遠是留不下的,只是在理性上還有他們。

現在理惠心中的照片,不是爸媽,也沒有外婆,而是已經有些日子不見的克明。克明是她發了誓不想再見的,不想再見卻又總想見,在意識里見面。在意識里,克明還是一個帥,也還是一個柔順的克明,理惠最喜歡的就是克明身上那種與生俱來的異國情調,和他的柔順。那種單純和健康也只有在這種異國情調的人身上才能找到,那種柔順也只有在克明身上才能找到。理惠憶起那一次,她和克明也算是珠聯璧合的,他們彼此呼應,拍節一致,幾乎就是進入了忘我,經歷中她從沒有過這樣的體驗。

一個注定和你不相干的人,你卻在想著他,而且和他有了那樣的交集,這真是一種糗事,想到這樣的糗事她甚至止不住微笑。現在她心情愉快,因為升職加薪而愉快,因有了越野車而愉快。人在愉快時總是愿意與人分享,就好比在痛苦時需要與人傾訴一樣。

外婆大約也是心情不錯,理惠加薪也就等于她加薪升職一樣。理惠是她的作品,是她修枝剪葉,看著理惠長成了大人。現在,理惠的前景眼見得是看漲的趨勢。看見老太太閉眼睡著了,理惠悄悄溜出來,出得小區,撥通了克明的電話,想想,她又關掉了電話。她知道克明就住在駕校旁邊的小區,以前在駕校時,有一次吃畢飯她相與著一幫女孩子送過他,只是沒有上樓進房間,那是一個喜歡他的女孩子請他。那一次克明喝醉了,喝醉的克明反而更顯單純透明,眼神清澈而又干凈。

這一次,她要看看克明家里是一個什么環境,她喜歡這樣的突然襲擊。理惠確信克明一定在家,這一天是禮拜天,因為父親,克明大凡禮拜天總是留在家里的。理惠敲門時,應聲的是一個老者含糊的聲音,理惠有些失望,但既是來了,又想看看克明的環境,理惠只能硬著頭皮再進一步。

房間是普通的兩居室,理惠一打眼就斷定,這樣的房間若是再擠進一個人就顯得局促了,遠遠比不過理惠和外婆那一大間屋子。理惠和外婆雖然住的是一間屋子,上面還有兩層閣樓,二層是外婆的睡房,三層閣樓是理惠的,和這間小屋子比,她們的房間幾乎算遼闊。理惠先看到的是一個老者,大約六十幾歲,或者七十不到,也許因為有些癡呆顯得特老相。這個老者幾乎就是一個外國人。白種的外國人年輕時不顯年輕,老時特顯老,完全是一副老態龍鐘的樣子。理惠先還有些吃驚,覺得克明的父親不該是這樣的年紀,以為走錯了門。恍然想起克明那一點異國血統,知道她并沒走錯門,想不到一個猶太人的后裔竟藏在這么一個地方。

老者看著理惠發怔,克明已經出來了,看到理惠也是一怔,之后臉騰地紅了,也沒介紹老者,引著理惠進了自己的屋子。理惠說:“我給阿伯帶了一點東西呢。”克明說:“他不懂,先放在這里吧。”克明話說得有些粗暴,臉也紅到了頸子。理惠卻并不生氣,她知道克明臉紅是紅在家里的環境,她反而是不在意的。克明只是她的朋友,老者是朋友的父親。彼此靜默了一會兒,還是找不到話說。克明只好說:“出去吃飯吧。”理惠笑笑,說:“出去吧。”拉著克明的手,一起出了房間,又一起出了小區。

這是一個安置動遷戶的小區,樓群密集,大約也沒什么綠化,給人一種被壓迫的感覺。小區里忙的人行色匆匆,閑的人神情麻目,他們睬也不睬理惠和克明。理惠反而覺得這樣很好,在這樣的小區是沒人認識她的,她也不會認識任何人,和克明的交集絕對是一個特例,是讓她放心的。因為放心,所以她很投入,她甚至想到了一些此后該發生的細節。那些珠聯璧合和節拍一致的細節,再看身邊的克明,他們真是天上地上設好的一對。高高的克明此時顯出了他的單純和憨直,臉仍然紅紅的,一雙深陷額頭之下的眼睛像被水浸過,星子一樣閃閃發光。

理惠決定,今天和克明多待一會兒,對于理惠,如果她和克明再有那樣的事情發生,以理惠今天的心情她也不會拒絕,理惠也知道,她在心理和生理上其實都是盼望著的。

手機也就在這時候響起來。理惠奇的是禮拜天還有人打她手機。通常是沒有人打手機給她的,閨密們聚會,一般在前一天就計劃好了的,時間地點人物也都定好,彼此也不必再去通知。女孩子們相對比男人心思縝密,小事一向是不出錯的。

會是誰呢?

蘋果手機顯示的是一個陌生電話。理惠接起來,對方說:“我是孟奇,能出來么,一起參加一個應酬。”不等理惠回應,孟奇的電話就斷了。

孟奇怎會知道她的電話?想想,還是釋然了。孟奇怎么會不知道她的電話,在公司,孟奇想要知道誰的電話就可以知道。一個應酬,會是一個什么樣的應酬?理惠匆忙和克明道了別,斯巴魯開上了馬路。她看出克明有一點不舍,她也是有一點不舍,但她還是和克明分手了。在車里看著車外克明惆悵的樣子,理惠止不住有些鼻酸。

若要在上海找到一個綠化最好又鬧中取靜的地方不容易。在上海,蓋幾幢高樓大廈容易,種活一棵好樹不容易,以前的靜安、徐匯,都算綠化好的區域呢。現在的上海世紀公園大約就是這樣“綠化了”的好地方,理惠沒想到世紀公園蠻大,而且有這么好的植被。她沒來過世紀公園,靠著斯巴魯的索引,她終于找到了那個“應酬”的地方,那地方就在世紀公園東面,映在一片綠蔭叢中。中式庭院式的建筑,被一副長廊圍著。這地方初看起來并不打眼,門面如同私家,進得里面,理惠覺得仿佛走進一座迷宮,房間一間套著一間,里面的一磚一瓦一花一木都相當精致考究。endprint

孟奇已經迎了出來,笑說:“你不用緊張,他們和我都是最體己的關系,隨意好了。”理惠也笑笑,隨著孟奇走了進去。那一會兒她想,孟奇很少這么溫和,他溫和起來還是挺親切的。

餐廳也并不是標準的餐廳,比通常的大得多,差不多有百十個平方,而且另有一部分延伸出去,延伸出去那部分四面皆是玻璃墻幕。怎么會出來四面呢?原來天棚也是玻璃的。這四面玻璃墻上面罩滿綠色的爬山虎,也有紫色的葡萄,陽光透過來,看著十分蔥蘢。房間里或站或坐大約有十幾個人,里面也是有男有女,男的多數中年以上,女性則相對年輕一些。看見孟奇引著理惠進來,他們好像也并不特別吃驚,又好像早就熟悉,只是陸續地就了座。他們這樣,理惠也多少放掉了來前那一點警惕,挨著孟奇坐下。孟奇果然也并沒有介紹她,反而又笑著對大家說:“她的車齡也才三個月,估算著要一個小時才到,想不到四十分鐘就到了,我們也沒等你。”

這么一句話,好像把兩人間的關系說出來了,當然,這樣的話也是可以不必回答的,理惠覺得一聲不出不好,輕聲說:“也等了兩次綠燈呢。”

眾人都笑,笑得理惠有些發窘,把臉側過來,看著孟奇,一種依賴的心理也就這么生發出來。瞧著旁邊的男人們把女性都照顧得那么妥帖,心里竟產生了幾分對孟奇的怨艾。

菜陸陸陸上來,看不出多么名貴,燒得卻是十分精致,而且餐具極其講究,所有的瓷器都是精瓷燒造,看著閃閃發光。理惠覺得來的人可能不在乎菜的質量和內容,更專注的是彼此的談話,也看出這樣的聚會在他們是一種常態。這期間孟奇也并沒有特別地照顧她,反而她覺得一個女子,應該細心些,也有責任照拂一起來的伙伴,順便給孟奇夾了幾次菜,遞了一次紙巾。

其實菜看不出如何高檔,也是理惠不懂行。若是一個懂行的來,就會為這一天的菜品擊節。單說那一道紅燒海參,根本不是養殖的,而是從遠海捕撈,之后空運過來,經過一等一的廚師燒制才端上桌子來;再比如那道燕窩,也是從印尼的蘇拉威西空運而來。

理惠不懂菜,其實也不懂酒,但是英文還算馬馬虎虎。那天,幾種酒中的一個產地就讓她讀了出來,那是LAROMANEE—CONTI,漢語譯過來是羅曼尼康帝。理惠只聽說過波爾多,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什么LAROMANN—CONTI,她想大約也是一種不錯的紅酒產地吧。實際上LAROMANN—CONNTI也不是產地,而是更小的一個范圍,那是一家著名的頂級的酒園,絕對不亞于波爾多的。

理惠發現,來的人菜吃得不多,酒卻喝了不少。酒喝得多,時間也就拖得久,她感覺孟奇好像喝醉了,這讓她有些憂慮。假若孟奇真的喝醉了,她該怎么辦,駕車載他回家應該是沒問題的,但孟奇那么大的個子,她怎么駕馭得了?

結束的時候,理惠發現并沒有什么人埋單,也難怪她沒有發現,因她從始至終也沒感覺誰是主誰是客,來的人仿佛都像在自己家里一樣,吃畢拍拍屁股都走人了。難道孟奇是這次聚會的主人?但孟奇也沒去埋單,而是對她說:“我沒醉,這一段時間我不能喝醉。”理惠先還不明白“這一段時間”指的是什么,看著孟奇攏著的眉頭,恍然孟奇一定指的是公司上市,不禁也憂煩起來。

孟奇又笑著說道:“若是公司上了市,我一定一醉方休,不過得算上你一個。”邊說邊牽起了理惠的手。理惠那只手是拿著包的,緊忙換了一只手讓孟奇牽著,她并沒有意識到他倆的手已經牽到了一起,就好像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

孟奇牽著理惠到了一個房間,關上門后,孟奇把理惠擁進懷里說:“過些日子,我們家那位要來上海,到時勞煩你陪陪她,我怕是沒有時間呢。”

孟奇說的那位就是許美玲,這時許美玲正在安排這一次出差。北京到上海其實在美玲也不是什么很遠的路程,所謂安排,是美玲把這次出差搞成了公司兼顧,她決定在上海耽擱幾天,究竟耽擱幾天要看她的心情而定。美玲的那家股份制銀行,在上海也是開有分理處的,實際上規格和業績并不次于北京,所以來上海一次一點不奇怪,說它是例行檢查也好,私家探親也好,都不為過。大機關往往最是體恤人心的,何況美玲又是副司局級的巡視員。其實美玲并不經常上班,大半時間就是待在家里打理她的幾支股票。

懷里擁的是理惠,口里談的卻是許美玲,在孟奇十分自然,不知道理惠是不是也那么自然。理惠說:“不會是第一次來上海吧?”她省略了一個“她”。孟奇說:“怎么會?不管第幾次,我調到上海來她是第一次。”孟奇的一只手已經堅定地附在了理惠的腰上,漸次往上,又漸次往下,理惠嚇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只手抓住了孟奇的手,她的意思很明確,不讓孟奇繼續下去。也不知孟奇是不是誤會了她的意思,幽幽地說道:“今天這次聚會,看起來是朋友間的一次聚會,其實是一次參政會,他們說了很多主意呢,嗨,難啊,七嘴八舌的,有幾個人理解我的難。”

理惠的那只手不動了。

孟奇并沒有夸張。別人的主意肯定是五花八門的,這主意那主意一出,往往會讓人失去自主。其實孟奇早就有了主意,上市受挫對孟奇反而是一件好事,在旁人看來這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現在,會更覺上市不容易,這堅定了孟奇按想好的路數去做——還是收購一間公司,把一般股東的股份資本計到這間公司頭上。這路數是一種迂回之計,這么樣迂回一下,公司并沒有什么損失,公司的負債率大大降低了,股民們的收益換湯不換藥,并不耽擱,一樣是來五去五。但這種事情只能在公司高層,甚至只能在一個極小的范圍內操作,而且絕不能把消息透露出去,這就需要一些托底的員工,至少要有幾個托底的體己。

孟奇的堅定,還在于公司的這幫員工,看出來這些員工對他抱著很大的希望。孟奇的打算是,公司上市之后,業績穩定了,就把股份轉給員工一部分,這樣,員工會有主人一樣的感覺,也會得到一定的收益。對自己,孟奇倒是考慮得不多,他是上面派下來的,上面不會刻意地捉弄他,上面是支持他把事情干好的。孟奇也不想當那種流水的老總,業績好了是老總的,不好就拍拍屁股走人。他不想那么做,也不會那么做。得說孟奇決心這么一下,是擔著風險的,但他只能鋌而走險。上上下下這么信任他,期待他,他反而只有一條路可走。孟奇在上面待得不短,他知道上面也是流動的,此時上面信任他彼時就不一定了,所以他要抓住機會。endprint

禮拜六往往是外婆最忙碌的一天,因為禮拜六是理惠雙休的第一天,大凡這一天,理惠要睡懶覺的,有時一睡就睡到中午。一般這時候,外婆就是做早餐的準備,到了中午,理惠稱為早餐外婆稱為晚餐的,一干的盤盤盞盞端上來,照例會是十分精致的。外婆是一日兩餐,理惠雙休也是一日兩餐,只不過理惠的早餐是外婆的晚餐,外婆的晚餐是她的早餐,一定是顛倒過來的。

外婆有一手精致的廚藝,用的器具小巧精致,里面的菜品也是小巧精致。雙休的每一餐都是兩菜一湯,理惠特別喜歡外婆的紅燒蹄膀,那真是絕了,爛爛的,還不膩,里面的骨頭也是酥的。外婆還準備了塑料吸管,骨髓一定是要吸出來吃掉的,外婆說骨髓補鈣也補腦;還有外婆的湯,外婆很少煲清湯,湯里面也說不清放了什么料理,總之滑潤爽口,喝了還想再喝。理惠覺得,外婆的廚藝不像那些大飯店大館子里的廚師,有些像藏在深宅大院里的私家菜,比方和那一次在孟奇的聚會上的感覺一點不一樣,相比起來,理惠還是喜歡外婆的菜和湯。

理惠醒來的第一句話就說道:“神秘的外婆,今天早餐吃什么?”

說畢理惠突然想起今天有一個閨密的聚會,而且是昨晚就說好的——尤索拉和呂艷珠還有她。艷珠說她在網上看中一款汽車導航和一款倒車雷達,后來發現那汽車導航就是上海產的,所以相約理惠和尤索拉一起去。理惠不相信國產的汽車導航能好到哪去,她的那個導航就是國產的,而且理惠的方向感一向極好,她是很少迷路的,不像艷珠上了車就不分東西。理惠自詡是個地圖儀,從來沒迷過路,還導的哪門子航?又一想,上海畢竟是上海,上海對上海人也是一座迷宮,比方虹口的到了楊浦有時也會迷路,特別是到了那些生僻的小弄堂小里弄,迷路是常事。上海又是這樣日新月異,馬路一天就多一條,剛剛還是棚戶區或者農民的菜田,隔一會兒就是一條大馬路,而且人在車上和人在路上也不一樣,換一個上海產的導航說不定比她的那個好用,就答應隔一天一起去。

大凡閨密間的聚會也是一個衣服上面的萬國博覽會,說萬國有些夸張,說博覽會卻一點不夸張。往往到那一刻,她們都會穿上最喜愛的衣服,或者最新購置的衣服,穿衣服談衣服又往往成為聚會的談資,且是經久不衰,百談不厭,周而復始的。女孩子是衣服的上帝,也是衣服的奴隸,話真是一點也不摻假。

衣服穿畢,理惠坐在那里卻發了呆,神思也似乎不在閨密們的聚會上,究竟在想什么,又有些理不清。外婆就像那火眼金睛的孫猴子,坐到理惠身邊,拿起理惠那只戴著玉鐲的手,慢條斯理地說道:“瞧你這樣子,好像自己鉆進套子里又解不開,說說看,我幫你解解。”

“我鉆什么套子?亂講呢。”理惠分辯道,又忙著穿衣服,其實衣服早就換好了。那是一件乳白色的亞麻長袖衫,穿在她身上顯得很是飄逸,只是稍顯老相,有一些太太的意思。

“我是什么眼睛,我走過的橋比你走過的路多了不知多少,你不要瞞我,你一定是鉆進套子里了,是你們公司的事。”外婆的眼神冷峻,她一向遇到大事不慌不亂,一向是這樣沉著冷靜,若把外婆看作只懂理惠的吃喝拉撒,絕對是天大的錯誤。

神秘的上海,神秘的外婆啊。但她的心事是什么呢,她的套子又是誰設的?就這些她也還理不清呢。

她們在尤索拉的網店聚齊了。這是一個小小的門市,里面是網店的倉庫,這網店的門市夾在兩幢大樓之間,就像兩顆門齒間多出了一枚牙齒,也像連接兩樓間的一個支撐,好像沒有它,大樓就要倒了似的。她們幾個也打算回頭在這里小聚一下,三輛越野車就停在網店門前,顯得網店越發逼仄矮小。尤索拉的網店開了一年半了,像她這樣在公司有一個職業,又干著另外一種職業,公司里不只她一人。第二職業的生意做得有大也有小,小的是玩,也有貼補的意思,大的則大得嚇人,公司里的營生反而可有也可以沒有,但所有的人又不想放棄那一個公職。尤索拉就是不想放棄那一個,她是最典型的一星管二,在公司的電腦里她存著兩套資料,一套是公司歸她所管的賬目,另一套存著網店的賬目,在公司她也會打理她的生意。反正電腦一關,或者換一個頁面,誰也看不出她在干嗎。畢竟是國有股份公司,同事們不會像私家企業那樣,員工之間像斗雞似的,隨時準備為了晉升死拼到底,財務部幾個要好的閨密甚至主動替她打掩護,也因此她們才成了閨密。

尤索拉拿出一些零食,散在桌子上,幾個人邊吃邊聊,去看汽車導航儀早被她們忘在了腦后。話題也是由尤索拉提起,而且是很急迫的,她笑著說道:“理惠你這一陣子怎么保養的,看著像換了一個人?”閨密們總是這樣,前一天她們還在一起,隔了一夜就好像隔了幾年似的,積了一大堆的話要說。理惠回笑說:“看著像誰?”呂艷珠說:“像李冰冰。”她是悶聲悶氣說出來的,聽著像生誰的氣,一問,果然說剛才差一點撞了車,說一點也不怪她,他們是一路,那個人總想超車,她不想讓他超,而是把車停下來,和那個人吵了一架。那人也是女人,氣勢上比她還兇,艷珠氣得打了交警的電話。

尤索拉問道:“最后怎么樣?”呂艷珠說:“當然是我贏了。”尤索拉說道:“這種人你不能和她治氣,犯不著的,馬路上總會有這種下三爛,和他們吵,你會氣死。”艷珠說道:“你是沒碰上那種觸霉頭的事,若是碰上一樣把你氣死。”這位艷珠是個炮筒子脾氣,人也像炮筒,生就炮筒一樣的胖腰,偏又喜歡穿下腰的裙子,所以總是顯得特別粗壯。艷珠是走了一個副總的路子進來公司的,副總是公司的二把手,因有這么一個仰仗,炮筒脾氣一點不改,不過艷珠倒是沒什么壞心眼。

呂艷珠掉轉話題問理惠道:“你那次那事怎么個結果?”理惠知道艷珠問的是撞車那事,沒敢說實話,應付道:“能怎么處理?各打二十大板,還被扣了二十分。”“算便宜你了,是你撞的人家,交通隊也不講理。”呂艷珠說道,又說:“你是不是走了什么門子,罰也只能罰你一個人啊,怎么會是各打二十大板?”尤索拉道:“你怎么還偏著別人,那人是你的爹還是你的媽?”和呂艷珠比起來,尤索拉有一點小小的彎彎繞,不像呂艷珠直通通的脾性。尤索拉在理惠沒來公司前,是公司有名的一枝花,理惠一來,立馬就把她比下去了,尤索拉雖有不甘,表面上卻和理惠相處得最好。呂艷珠不以為忤,反而笑道:“我為什么要偏著理惠,好事都讓她占了,你知道駕駛學校那個什么克明吧?那個大帥哥正追著理惠呢。”理惠分辯說:“你就是個造謠公司,他什么時候追我啦?也就是學車時認識的。”呂艷珠得意地說:“誰相信?駕校的老師不是你的司機,憑什么你車子出了事,他忙不迭地趕過來?”endprint

這么一句話把理惠說得啞口無言,幸而尤索拉看了下表說道:“凈胡扯了,不是去看那個什么汽車導航嗎?”

三輛車由呂艷珠打頭引路,理惠斷后,一路開了出來。

前面說過,理惠的方向感一向很好,這一帶她雖然很少來,這一次馬路卻越走越熟,就像不久前來過一樣,幾乎不必跟著前面的呂艷珠。直到車開至世紀公園,理惠恍然想起上一周她的確來過這里,而且是相與著孟奇。

認出了這一條路徑,理惠的腦袋一下子轟轟響起來,車子也開不穩當了。中間的尤索拉從倒車鏡中看到斯巴魯搖搖晃晃,嚇得把車停下來,蹬蹬走過來,問理惠道:“你怎么這樣開車?嚇死我了。”尤索拉把車停下來,艷珠也把車停下來,打手機問道:“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停下來了?”跑過來后聽得理惠說:“我有些惡心,想吐。”艷珠說:“惡心想吐?你該不是懷孕了吧?”尤索拉呸呸呸地罵艷珠道:“該打你的嘴,說話這么沒輕沒重。”那一邊,理惠已經聽到艷珠那一句話,心里也對她這個吐有了不祥的感覺。

和孟奇的那一次,即是現在想起來,也說不出是誰主動,這么說,也不能說自己就是被動。只有一點理惠還記得清楚,他們沒有接吻,似乎直接就進入了主題。和克明是接過吻的,而且吻了很久,理惠是想象著和克明那一次一樣的驚心動魄,她這樣的女子,意識總還停留在少女階段,把那種事情中的每一次,都想象得無比美好——但結果不是,過程也不是,理惠沒有過過正經的夫妻生活,但她和孟奇在一起的感覺就像過了一次夫妻生活,平靜,順水推舟,老夫老妻一樣。

她的感覺是一樣,孟奇的感覺卻是另一樣,孟奇說:“理惠,你讓我想起我年輕的時候。”

他年輕的時候?年輕的時候和我有什么關系?理惠無法想象孟奇年輕時的樣子,現在的孟奇是一具蒼白的身體,肌肉松弛,雖然沒有很大的肚腩,也有些發福了。

而且接下來的談話,似也和剛才的事情無關。孟奇事畢后點了一支煙吸著,說道:“公司員工現在反映如何啊?”孟奇這么一句話,好像又把身份調整成了總經理,理惠選擇著詞句答說:“挺好,大家都說你有魄力呢。”孟奇說:“有沒有魄力得看結果,結果不理想,有魄力也是蠻干,現在公司已經到了關鍵階段,我現在是如履薄冰啊。”理惠說道:“這個月公司的營業額翻了一番呢。”孟奇說道:“那是假的,是你們做出來的。理惠啊,哪個公司都有自己的秘密,我們公司的事情你也知道,就你們幾個人曉得。”理惠體會到孟奇這么說,是把她當作極信任的人了,至少,她也是被孟奇信任中的一個。私底下她覺得這樣的機密多幾個人知道會更好,是越多越好,多幾個人就減去了她和孟奇分擔的責任。若是少幾個,比如說只有她和孟奇,那就只能由她和孟奇承擔責任。但在那一會兒,她又有些凜然,既是受到孟奇這樣的信任,她和他又有這么一層說不出的秘密關系,那她就該替孟奇承擔起來。

現在的他們,也算是一損俱損,一榮俱榮了。其實對于理惠這句話不免夸張,她能“損”什么,她也知道,自己不過就是一間公司一個小小的職員,再損又能損到哪里去?現在的她就是處在最低的那道起點,現在,她是有機會與孟奇俱榮呢。公司發達了,孟奇就會發達,她也會發達,對她而言,“損”是根本談不到的。但是他們之間的關系究竟是一種什么關系呢?若要讓理惠定位,她和孟奇還應該是同事關系,是上下級關系,上下級也是同事,那就應該是同事關系。

三個人中只有尤索拉買了一套導航儀,艷珠吵得歡,來看導航也是她提議的,到頭來卻什么也沒買,沒買不說,還把汽車導航和倒車雷達貶得一無是處。其實上海的東西沒壞到那個地步,理惠明白艷珠是舍不得掏出那幾張票子,她的車款還有一大半沒還呢。艷珠那一款越野車,只在上班下班開,或者閨密們聚會開,平時是不見蹤影的,所以她也用不到導航儀。理惠明白,艷珠一貫雷聲大,雨點小,是一個只參加展覽會,私底下卻不練功的人。

公司終于上市了,這一次差不多是一舉成功。

這樣的大好事公司本該慶祝的,而且也的確舉行了慶功宴會。在宣讀宴會的祝酒辭時,孟奇離開講稿,特殊表揚了幾個人,其中就有理惠,理惠卻沒有參加。孟奇只知道理惠是請了假的,在這樣一個當口請了假,孟奇也覺得有一點怪,但他沒往更深里想。

和理惠有了這樣一層關系,孟奇原也是沒想到的,他的確想把理惠當作公司里的一個體己。公司里的員工有著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有一個體己,至少有了一個耳目,老總其實也是高處不勝寒的,總在高處不接地氣,老總當不長。但是現在他和理惠不只是一種老總和體己的關系,而是多了一層關系,這種關系連孟奇也無法命名。實際上,多了這一層關系讓孟奇始料不及卻又十分驚喜。他是喜歡理惠的,理惠正是他期望的那一種那一個。理惠是個婉約的女子,且又是十分理性。理惠的理性又是讓孟奇一喜,為了這么一個婉約和理性,他甚至為此計劃好了一個長期的戰略,如果逼到最后一步,他會為那個戰略邁出最后的一步。

理惠請了假去了婦嬰醫院。她已經斷定自己懷孕了,但還是去了醫院。現在的藥店可以買到早孕試紙,只要一試就能確定是否懷孕。確定懷孕卻不能確定懷的是誰的孩子,這是最讓理惠煩擾的事。

上海的婦嬰醫院總是人滿為患。看婦科的,流產的,保胎的,化驗的,檢查DAN的,好像上海所有女人都來了,醫院的走廊,擠滿了瞧病的女人。也有男人,各種各樣的男人,老的,少的,中年的,無法判定年齡的。理惠發現,她身旁有一對年輕的男孩和女孩,看樣子不過十七八歲,女孩子似乎還不到,臉面和身體都是少女。他們穿著情侶衫,上面印著一樣的格瓦拉。他們坐在產科診室外面,男孩子兩腿伸直,要擋住人們經過似的,一幅大呲呲的樣子。這個男孩子,理惠覺得他有些像克明,他也有著克明那樣的卷毛,也是大大的眼睛藏在眉睫下面,只是他是小一號的克明,不是身體,而是年齡。男孩子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一會又打起口哨。女孩在看手機,也是一會兒看一會兒不看,一會兒又向診室張望,一會又摟著男孩撒嬌。男孩子則不耐煩似的,突然男孩子跑了出去,理惠正納悶他把女孩子一個人扔在醫院,隔不一會兒,他跑回來了,手中多了一瓶水,之后,是她飲一口,他飲一口。理惠不禁看得呆了。endprint

理惠這一排診病的,男孩子和女孩是排在頭里的,所以很快女孩子被叫進診室,又很快從診室去了引流室,這時,理惠已斷定女孩子是來做流產的,男孩子是陪著她。果然——理惠驚奇原來引產只是那么一小會兒,女孩子蒼白著面孔從引流室走出來,男孩子站起來,扶著她出了醫院。

理惠隔了三個人進了診室。醫生是個中年女醫生,待理惠坐下來,她頭不抬眼不睜的,問理惠說:“姓名,年齡。”理惠說道:“理惠,二十九歲。”女醫生在姓名欄寫下“李惠”二字。理惠說:“不是那個李。”女醫生終于抬起眼睛,說道:“還有什么李?”理惠說:“是道理的理,也是理論的理。”心里說,還是理解的理,理由的理,理發的理,清理的理,處理的理——想著,自己果然是來處理,也是來清理的,不禁有些生氣自己的名字。

醫院的檢查卻不用那種試紙,而是抽一點血。從診室出來,理惠又去了化驗室,抽了血之后,化驗的說要等兩個小時,理惠就坐在椅子上等。等是等,心里卻是清楚明白的,還用化什么驗,近兩個月沒來月經,化驗不是多余么?想想,又覺得不是多余,這畢竟是醫院的證明,最是確鑿而科學的,可是她把這個確鑿科學的證明拿給誰看?

那一刻,理惠腦袋差不多是翻江倒海,也是一個翻天覆地,她覺得自己是倒著的,醫院的一切也是倒著的,是恍惚的。是的,她證明給誰看,給孟奇還是給克明?關鍵是看了之后又怎樣?結婚嗎,她要跟誰結婚?簡直是個笑話。

理惠回到家里,對外婆說:“別煩我,我想睡一會兒。”外婆說:“睡一會兒,你今天怎么不上班?”理惠說:“今天公司開慶功會。”外婆倒沒有疾言厲色,反是鄭重地說道:“理惠你有事,你是攤上什么事了。”外婆那副神態仿佛就要沖鋒陷陣似的,理惠不禁流出眼淚,這么一來,外婆自覺猜中了,問道:“你是懷孕了吧?”用的是詢問的口氣,意思卻是肯定的。理惠想,她是瞞不過外婆的,瞞得過初一,也瞞不過十五,說道,是,把化驗單扔給外婆。一張紙飄飄搖搖落在地上,外婆彎腰把化驗單撿起來,并不看,問理惠道:“是誰的,孟奇還是克明?”

又來了,理惠賭氣地說:“為什么是他倆的,就不會是別人,天下的人都死絕了?”

外婆說道:“不管是誰的,這個孩子不能留下,你把它留下來就是留下羅亂。”外婆的那個“羅亂”,理惠是不懂的,但聽起來不是什么好話,理惠堅決地說:“我一定要留下。”這一刻她是賭氣的,是和外婆反著說的,不管外婆說什么,她都會反著說。

隔了一天,理惠就去上班了,又隔了一天,是個雙休日。以往的雙休日,理惠大都不能閑著,不是和閨密們逛馬路,就是去做頭發,吃小吃。上海的小吃層出不窮又兼收并蓄發揚光大,閨密們總有吃不完的小吃。然而這一天,理惠反是躺在床上,床頭上放了一大摞子電影畫報和時尚雜志,她是不看的。這一陣子的事情太多了,她要給自己理出個頭緒,看是不看,又不能不做出看的姿態,她是不想讓外婆摻和進來,而要獨立去解決掉那個“羅亂”,理惠沒想到,這一點她反是最像外婆。外婆渡過那些大江大河一向是獨掌風帆的,過的那五關也是獨立決斷的,當然那時也沒有人可以幫忙。

心思一旦從一團亂麻中理出一絲,理惠反而清醒了。她的那一根麻繩,就系在克明身上,也只能系在克明身上。另外的那一個早就結了婚的,人家有一個完美的家庭,過些日子夫人就來探親,她還要陪著呢。

想到克明,理惠的臉色柔和了一些。克明其實也是無辜的,那天發生的事,完全是自己主動,在理惠之后,才是孟奇,想不到在這么短短的一段時間,這種事是這樣密集,這種事密集了,反而不會心生倦怠,而是閑余下來會時不時想起來,想起來又止不住再想。理惠不知道,孕初的女孩子都是這樣,那是一種生理上的反應。

理惠把地點定在了滬江泳池。

滬江泳館是一坐新建的泳館,設施一流,配套設施也是一流,那里面除了可以游泳,還有餐飲,有卡拉OK廳,性質內容同酒店差不到哪去,因此也就有客房。聽克明說,客房的標準也是三星級的呢。

理惠帶了兩套衣服,一套是泳衣,另一套是身上穿的,還有一套是放在挎包里的,不一定用得到。斯巴魯悶聲哼一下,輪子開始轉動起來。開了一段車理惠才發現斯巴魯還是和豐田路虎們不能比,不光載重和車速不能比,啟動也不能比。

高處不勝寒,理惠發現,在同女性接觸的能力上,孟奇反而不如克明,可能是不能像克明那樣由著性子來,而且他的確也沒有更多的閑工夫。閑情逸致也得閑人來搭配,孟奇不是閑人。其實克明也不是由著自己的性子,他人長得帥怪誰,職業也讓他占了便宜,說來也不過是一個順水推舟,結論是,克明過的是普通人的日子,骨子里卻是公子哥的基因。在這方面克明的確也是得自一點遺傳,很有些無師而又自通,把起女人來溫柔體貼,又不缺少活力,所以給理惠的印象很深,比起來理惠不過是初出茅廬,小兒科一個。小兒科缺的是實踐,不缺想象力,理惠的想象是五彩繽紛,無比炫麗,有時想起來止不住身體發抖,而想象的對象又總是克明,或者和克明仿佛的一個青年,瘦而高,溫和而浪漫,順從,低調,但肯定是健康的,是里里外外都健康的。

對這樣的事情,理惠是不想過早抉擇的,但是事情一下堆積得這么多,不做抉擇又不行,這一次,她采取的是外婆的方式,快刀斬亂麻。

理惠讓他來游泳館,克明覺得十分奇怪,平白無故地去游泳館干什么?但是只要理惠讓他干什么克明是一百個不打奔兒的。理惠與克明的關系好像一個將軍,一個兵,他是她的兵,將軍發令,兵是要殺要砍沖鋒陷陣毫不遲疑的,而且還唯恐在將軍眼前表現不佳呢。本來克明不打算和理惠往來了,理惠的手機一響,克明馬上就駕車來了,這一路可以叫作風馳電掣,幾個紅燈差一點也沒止住他,克明知道這是他最正常的心理。其實克明是喜歡理惠的,從里到外都喜歡,理惠那一款,正是克明要的那一類,只是克明覺得自己一個駕校賣手腕子的,和理惠相配,有些夠不上。上海人少有這樣的不搭,上海人就是這么理智,從來不做無用功,理惠不是他的佛,燒香禮拜沒得用。endprint

這期間克明是處了一個的,而且是正式相處,當然也是他駕校的一個女學生。那女孩果真也是個學生,現在讀著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是什么會計學院。民營的大學在人們眼中名號并不響亮,就像克明的駕校教練一樣不響亮。但是家境也還殷實,是崇明的一戶漁民。魚沒得捕了,父親上岸辦了一個規模不大的養雞場,女孩也是一個獨女。

那女孩幾乎一見克明就喜歡上了他,還偷偷讓父母也見了克明。克明還什么也不知道,那一家已經決定:就是克明了。的確也是,還有什么可挑剔的,克明是純正的上海人,工作穩定,人又長得帥,父親雖然年紀大,有些老年癡呆,畢竟也是吃著養老保險的,說負擔也不算負擔,而且以他的那種身體又能活多久?

很多人不知道,其實崇明看上海也如同外地人看上海一樣,這就如同上海人看上海人也不一樣是同樣的道理。居住在虹橋和靜安區的老戶看楊浦和閘北,是不當上海看的,崇明就更不值一提。上海的崇明人出了上海也不提自己是崇明人,而是統稱為上海人,外面的人哪里知道上海也是分三六九等的。所以,一個崇明的漁民后代能夠嫁到上海市區也是實現了夢想的。

克明到的時候,理惠已經在泳池里,是在中水區。泳池里人頭攢動,好像所有的上海人都來泳池了,但是克明一眼就找到了理惠。那雪白的皮膚,苗條的身形,怎會找不到她?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呢。其實理惠也看到了克明,因她在水里,克明是在岸上,克明在岸上尋人,理惠在水里尋人,各有各的弊處,也各有各的利處。

克明是個游泳好手,大凡是玩的,克明無一不精,下了水,憋了一口氣,一個猛子就游到理惠身邊。站起來,抹抹臉上的水,咧嘴笑了,露出明晃晃的一口雪白的牙齒,那笑也是讓人心悸的。理惠說:“你還游啊?”克明說:“既然來了,就玩個痛快。”又是一個猛子向深水那邊游去,理惠幽幽地看著水里的克明,這個傻小子還什么也不知道,一個天大的好事等著他呢。

理惠自己上了岸,躺在涼椅上,側過頭,看水中的克明。克明只露出一個戴著猩紅色泳帽的小腦袋向她揮手,那樣子就像一個淘氣的少年,理惠在心里默念:算了,就是他吧。

宣布結婚那一天,理惠表現得十分平靜,就像宣布另外一個人結婚。她對財務部的幾個閨密說道:“下個禮拜天我結婚。”

“你結婚,開什么國際玩笑?”艷珠放槍一樣地說道。尤索拉也驚奇地看著理惠。理惠說道:“不是開玩笑,下個禮拜天我和克明結婚。”艷珠噢地喊了起來:“果然是和克明,完了,我完了,理惠你真是一點機會也不給我。”艷珠不知道此時她的玩笑對理惠反而一點玩笑的意味沒有,理惠冷著臉說道:“我請了假了,還有些事情要打理,到時參加啊,我就不通知你們了,公司那些部門就勞煩你們通知一下。”

理惠的婚禮孟奇也參加了,他當著大家的面送了理惠一副玉鐲,還當著一眾人的面說道:“記住理惠,這是娘家哥哥送你的結婚禮物。”那是一對純綠的玉鐲,看著也不算十分名貴。回到家,外婆卻是十分內行地說:“你婚禮上百八人送的份子,沒一個比得過這對鐲子,這是上等的翡翠,是緬甸綠,是那個孟奇送的吧?”

這樣的婚禮宴,除了一些小孩子老年人,沒有誰認真吃的,來的都是一個禮數,偏是那一天孟奇醉倒了,最后是讓一個員工和他的司機架著他出了婚宴廳,又送他回自己的房間。那一家婚慶酒店正巧是孟奇下榻的那一家,倒也沒費什么事。雖說孟奇很快就睡著了,害得那司機酒宴也沒喝好,在屋子里陪著他。理惠心里到底不托底,相與著克明看了一回,房間里的孟奇早已是鼾聲如雷,那眉峰卻是緊緊鎖著的,好像夢里有了什么不如意的事情。

理惠并沒等到婚假結束就上班了,那天艷珠來看她,告她孟奇的太太到了,說還到公司來了,說是來看看大家。看理惠沒什么反應,又說:“人長得漂亮,氣質也不錯,也不居高臨下,跟我們挺親熱的呢,就像一家子的阿姐。”見理惠沒反應,又說:“蜜月也不過就上班了,克明沒意見啊?趕緊懷孕生孩子,不管男孩女孩,我都是他們的干媽,我什么時候也能像你一樣結婚生孩子?”話說得竟是先喜后悲。

理惠知道艷珠有一個人掛著,那人是結了婚的,是一個醫生。醫生答應離婚后和艷珠結婚,艷珠等到三十二歲了,也沒和醫生結上這個婚。

克明有沒有意見理惠不知道,反正她堅持要上班,自己也說不清這是一種什么心理。結婚就像一道閃電,閃過也就閃過了,也沒有什么驚心動魄,就像閃電過后那雷聲,有的驚天動地,有的雷聲你等了半天卻聽不到一樣。理惠的結婚,于她就像必須完成的一個任務,任務是必須完成的,卻不一定是真心要完成的,也可能是違心完成的。

新房也還是克明家那一間老房子,只是重新粉刷了,買了一套宜家的家具,添了電視冰箱什么的。那幾天,克明托了一個學車的關系把父親送到鄰近的一家老年公寓,說好一周后回來,所以這個新家也還算是個兩人的世界。

果然理惠上班第一天,孟奇就打來電話,讓她來他的辦公室一趟。理惠趕到孟奇辦公室,一個陌生的女人也在那里,她就是孟奇的太太許美玲。說是陌生,理惠對她卻是有著十分熟悉的感覺,好像以前就認識,而且相熟多年,又好像以前在一個家庭中生活過。

孟奇介紹道:“理惠啊,這就是你許姐,這一位,我早就跟你說過,是公司最好的會計師理惠。”美玲幾乎是沖過來,拉著理惠說:“早就聽孟奇說起你了,這么漂亮啊,不愧是上海的小姐。”拿出糖來,親手剝了一塊,又親手送到理惠口里,理惠含笑接受了。

孟奇說:“這幾天你陪陪你許姐,上海雖說她總來,但是真正的上海她還一知半解呢。”許美珠道:“上海這么大,哪里談得到一知半解,來也是一天半天的,又總是開會開會,我是十足的上海盲呢,這回得靠理惠了。”理惠仍是甜甜地笑,那笑里卻有一半是酸的,聽得許美玲說:“我最喜歡上海的里弄,喜歡亭子間,咱們去那里玩。”孟奇說:“哪里是去什么里弄玩,她是去那里找上海的小吃。”理惠說:“若說小吃,城隍廟那一帶最多。”許美玲說:“那就去城隍廟。”說走就走,孟奇讓自己的司機開著奧迪V6載著她們,一路去城隍廟。孟奇則說自己有幾個會,脫不開身。endprint

隔一天,理惠打了的士去許美玲的酒店,那也是孟奇的專用房間。孟奇是北京來的,公司在酒店為他開了一間套房。本來前一天議好的去看郁達夫故居,許美玲說要去會大學同學,說郁達夫故居隔天去,讓理惠在酒店等她,讓她晚上不要回去,她們一起聊天。孟奇說:“你討厭啊,人家剛結婚,還是蜜月呢。”許美玲摟著理惠說:“我和理惠也是蜜月呢。”理惠看明白他們這樣的斗嘴,不都是做給她看,兩口子感情好著呢。

許美玲執意讓理惠等她回來,理惠沒辦法,只好在酒店等她,看看快要在房里睡著的時候,房門叮咚響了,要去開門時,孟奇一頭走了進來。孟奇一進來就抱住理惠,理惠嚇得發抖,說:“許姐馬上要回來了。”孟奇說道:“她不會回來,她們去周莊了,明天也不回來。”看來他們溝通過,果然理惠的手機響了,許美玲說:“理惠啊,姐今天明天都回不來了,同學請我去周莊,妹子啊,你若是喜歡在酒店你就睡酒店,若不喜歡先回去,回頭姐給你賠罪,記得把我帶給外婆的點心帶回去,上次你忘記了呢。”

許美玲竟然知道外婆,她還有什么秘密許美玲不知道?在許美玲的床上和她的先生,這個孟奇膽子也真是大,真是色膽包住了天。這一次孟奇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法力,活力驚人,活脫是一個翻版的克明,一次之后竟然又加了一次,而且還興致不減。

理惠不知道自己是一個什么心情,五味雜陳中也有一點刺激,那刺激也是因報復得來,還有一點心酸,那心酸是由委屈得來。理惠在那一刻甚至想到了克明,克明在干什么,克明能想象出這樣的場景嗎,如果克明知道了底細會怎么辦?還有,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間隔的時候,孟奇說道:“理惠,我是把你當作最好的知己的,有個事我告訴你,許美玲的子宮三年前就摘除了,卵巢也摘除了一大半,我的苦沒有人知道,許美玲其實還算理解我的,但是她也沒有辦法,又不能總是吃激素,那東西有害呢。公司的事情你也知道,上了市,營業額反而下來了,且是上了市公司的好壞上面反而一目了然,你想瞞也是瞞不了的。”

孟奇三句話又說起了公司,他倒是沒有夸張,雖說上面有人欣賞他也是護著他,但是上面也有人要拿他出菜,找他小腳的。倒不一定和他有什么過節,而是上面和上面有過節,所以他必須小心翼翼,一點馬腳也不敢留下。理惠卻對公司的事一點沒有興趣,反是孟奇的愁煩讓她有些動心。現在哪里還談得到一榮俱榮,孟奇也真不容易,真是應了大家有大家的難處呢。她理著孟奇紛亂的頭發,柔情地說:“你得耐心些,你才來公司幾天,公司能上市就是你最好的證明,我們員工也愿意跟著你呢。”孟奇擁著理惠說道:“我只愿意你跟著我,就像現在這樣子,永遠也不分開。”

理惠輕輕吟了一聲。

女人是聽覺的動物,男人是視覺的動物,這話真是一點不摻假。孟奇的那個“永遠”,也包括男人發誓中的“一生一世”,這樣的辭令,總是對女人最有殺傷力的,理惠也不例外。在理惠的生活中,她把男人分為兩種,一種是克明這一類的,好聽話不會說,好心的事不少做;一種是孟奇這樣的,甜蜜蜜的話不離口,不管哪一種,理惠知道自己都喜歡。說來孟奇也不能算只說甜言蜜語,也還是把喜歡付諸行動的,這樣,也讓理惠沒有話說。她還能說什么?她想到的孟奇都做到了,她沒想到的孟奇也做到了,或者是通過許美玲做到的。

不過理惠的那個心事還是在心里郁結著。女人不光是聽覺動物,女人還喜歡把自己的感受說給人聽,如果那感受與男人有關,得到反饋,那就更想把話說給他。理惠也是這樣,她一直在尋找機會把懷孕的事告訴孟奇,她覺得那孩子十有八九是孟奇的,且不必說這件事情又封存了這么久,她要把它解封,也并不是要求孟奇有什么回應,只是讓這個事情有個了解,把自己的感覺畫上句號。

許美玲去周莊的第二天,孟奇又把電話打給了理惠,說自己要回酒店住。理惠明白他的意思,放槍一樣地說:“我回家了,不能去。”孟奇說:“那你打車來。”理惠說:“不想去,我心煩著呢。”孟奇問道:“是不是因為你許姐,她真的喜歡你呢。”理惠說:“不是。”孟奇說:“那為了什么煩惱?”

理惠頓了一頓,幽幽地說:“我懷孕了。”

理惠聽得孟奇也在那邊頓了一頓,說道:“太好了,幾個月了?”

理惠說:“不知道。”把手機掐斷,又關了機。

理惠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生氣了,什么是太好了,孟奇的話看起來喜氣洋洋,其實是個語焉不詳。他明明知道理惠和克明已經結婚了,孩子可能是克明的,就是不去求證,他大約是怕這個求證。但她又不能確定孟奇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理惠還是誤會了孟奇。開初,孟奇以為理惠就是因為有懷孕反應才不能來酒店會他,絕沒有想到理惠那復雜的心緒,也絕沒想到懷孕與他有關系。但像孟奇這樣悟性極好的人,哪里會執迷到底?只一會兒工夫,就明白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一個結了婚的女人懷了孕是順理成章的,理惠懷了丈夫的孩子,有必要說出第一句話就告訴他嗎?而且不待他再說什么就把電話掛斷了,事情的確極蹊蹺,蹊蹺得孟奇不能不往深里去想,這么一想,孟奇的心情即刻復雜起來。

許美玲從周莊風塵仆仆地回來,立馬就拉理惠去逛街。這一次好像許美玲早有目的,先是逛了城隍廟的珠寶店,轉了一氣大呼不過癮,立馬又去了周大生,從周大生出來又去了華麗麗,最后在南京路的恒生廣場盤桓了半日。恒生到底是恒生,那促銷的手段就十分的不一般。在恒生珠寶店門前的巨幅廣告屏幕上,流動的廣告寫著恒生顧客的平均消費,數字是15606元,在珠寶玉石展銷處,還有一個風情萬種的展妹娓娓地向來客們介紹翡翠的歷史。

那天,許美玲選中的是一對翡翠鐲子,是純粹的伊洛瓦底江玉石雕做的。許美珠買那對鐲子時,很多人都圍了上來。理惠是陪著許美玲,對這種事不上心,反而是躲在了人后觀察買鐲子的那個人。許美玲買鐲子讓她想到孟奇送她的那一對,她沒看清許美玲那副鐲子到底是什么價位,直到珠寶店里面出來一個經理模樣的人和許美玲談價,才知道這副翡翠鐲子一定價格不菲。如果是一般的首飾,售貨員就可以決定,不必經理跑出來親力親為的。理惠是沒有把這副鐲子聯系到自己身上的,待到許美玲終于談好了價,牽著理惠走出恒生廣場,理惠才說道:“許姐你皮膚白,這副鐲子戴到你的手腕上一定好看呢。”許美玲神秘地一笑,說道:“也不一定,你皮膚比我還白,戴到你腕上一定更好看。”endprint

晚上,理惠應約沒有回去,和許美玲睡在一張床上。孟奇又是有會,理惠本以為許美玲要打開她的話匣子,沒想到許美玲一上床就沉沉睡去。反是理惠一時睡不著,翻來覆去地胡思亂想,想的什么又不成系統,最后也還是睡了。

早上,許美玲卻是先于理惠起床了,理惠因睡得晚起得晚了,看見許美玲已經穿戴整齊,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待理惠也梳洗完畢,許美玲拉起理惠的手,把那對翡翠鐲子套到理惠腕上,幽幽說道:“理惠,這是姐送你的禮物,你一定收下,謝謝你抽出工夫來陪我。”理惠竭力推卻,許美玲說:“我們是親姐妹,我的也就是你的,咱們還分彼此?你若是再生分,我要生氣了。”說畢又撲哧一笑說:“你不要告訴你姐夫,知道的話他怕是舍不得呢。”

理惠再也無話可說。這一天是許美珠離滬的日子,隔不一會兒,孟奇回來了,許美玲迎著孟奇說:“看我給理惠買的這套玉鐲好看不好看,沒想到上海的玉器這么便宜,才三千不到呢。”孟奇不在意地溜了一眼,說道:“戴在理惠的腕上能會不好看?好鞍配好馬,好馬也才配好鞍呢。”

于是收拾行裝,還是孟奇的司機駕車,孟奇和許美玲坐后排,理惠坐副手座,一路奔向浦東機場。

送畢許美玲回來,理惠沒有回自己的家,而是去了外婆家。她也沒敢告訴外婆那一副玉鐲,而是悄悄藏到自己當姑娘時的箱子里,還上了一把鎖,把這個秘密永遠鎖到箱子里吧。把這一對玉鐲藏起來,另外那一對,也就是孟奇買的那一對她卻拿了出來,拿出來又沒戴,而是拿回自己的家。她對克明說:“許姐給我買了一對鐲子,說是感謝我這幾天陪著她。”克明問道:“花了多少錢?”理惠答說:“三千多呢。”克明說:“這么貴,以后要想法子買點什么還給人家。”

理惠說:“你還能送什么,只能好好工作,我們這種小門小戶小職員跟他們沒法比,想還也不是你這種還法。”克明擁著理惠說:“怎么個還法還不是你說了算?我只還你這筆債。”理惠知道克明所指的又是夫妻間的那點子事,本來她已有了倦意,這幾天身體和心思都用到了極點,想想克明也可憐,仍是點了一下克明說道:“你就知道這個。”止不住又和克明溫存了一回。

這一晚的理惠卻是睜著眼睛睡不著,她拿起帶回來的一對鐲子,許美玲和孟奇即刻雙雙浮現在她眼前,孟奇果真不知道這一對鐲子值多少錢么?又一想孟奇怎會不知道,說不定是兩口子商量好的呢。這一對夫妻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他買了一對送她,她也買了一對送給她,一個公司的小職員犯得著他們下這么大的血本?再想,人家花了什么血本,說不定是九牛中的一毛呢,也說不定人家是真心交結你,讓你替她照顧孟奇。畢竟他們夫妻天各一方,兩頭都顧不上,他們拿她當的是體己。公司的老總信任你拿你當體己,你還有什么話可說?至于那樣的事,說明孟奇喜歡她,喜歡不是罪過,女人也都盼著被人喜歡的,理惠也一樣。理由擺出這么多,理惠好像也把自己說服了,彎在克明懷里,糊里糊涂折騰到天明。

想不到早晨起來,克明一翻身把一對鐲子碰到了地上,聽到那當啷的一聲理惠就知道不好,哪里還敢睡下去,起來一看,好好的一只鐲子碰掉了一個小崩,克明臉嚇得刷白,理惠不想埋怨他,又心疼那一對鐲子。正在懊惱時,克明的父親被人送回來了,送他的是克明的一個什么表姐,于是又忙著安置老人,接待表姐,忙得理惠出了一身的汗,再也顧不上看那對鐲子。

第二天理惠下班回來,發現那一對鐲子就放在她的床頭,拿起來找那個小崩,這一只找了沒找到,另一只也找了,也沒找到。理惠想真是出鬼了,是誰把鐲子偷換了?看看公公也在家,老人雖說有些癡呆也還沒癡呆到不理人事的地步。家里來生人他還是懂的,正自驚奇間,發現公公向自己笑,笑得理惠毛骨悚然,直到克明回來謎底才揭開。

原來克明的父親是懂一些玉器修復的,家里也還保存著修復的工具,那一只鐲子上的小崩就是他修好的。理惠這時才知道,克明的祖父開過珠寶店,父親的一點手藝也是那時磨出來的。

克明就便講了一段理惠從沒聽過的故事。原來克明的祖父是上海的一個小開,因他和一個舞女拍拖,弄得家里的一點資財讓他敗得差不多,就跑去一家珠寶玉器店當店員,成了親之后反而浪子回頭,強盜收心做好人,自己也開了一家小本錢的珠寶玉器店,且是世代相襲地開下來,所以克明的父親也就對珠寶十分熟悉。可惜的是,“八一三”日本人一通亂炸,落下的一顆炸彈把珠寶玉器店炸飛了。聽了克明的故事,理惠想外婆這一次倒是看走了眼,克明的祖上也不是沒來頭的人。

便問道:“是和那個舞女結的婚么?”

克明說:“那倒不是,我奶奶是寧波鄉下人。”

理惠是在八月的一天生下女兒的,女兒是個早產兒。那天理惠突然覺得腰酸得厲害,克明忙不迭地把理惠送到婦嬰醫院,還沒走進產房理惠就生了。因為是早產,女兒一聲也沒哭,緊閉著眼睛,看著就像一個死嬰。醫生也斷定嬰兒活不了,兩口子嚇得呆若木雞,幸虧外婆有經驗,說;“不哭也不妨事,這孩子還在喘氣,你們不要慌里慌張的,你們這樣會誤事。”三個人堅持抱嬰兒去隔離房,一家人熬了三天,終于聽到孩子的一聲哭,理惠也終于放下心了。

女兒滿月時,許美玲從北京寄過來一套嬰兒服,還寄過來一輛可以折疊的嬰兒車,那輛上海產的嬰兒車真是又精致又方便,折疊起來只有一本書大小,隨便就可以放進包包里。許美玲還給理惠發了微信,執意要當孩子的干媽,那輛嬰兒車就算干媽的禮物。理惠想,艷珠要當孩子的干媽,許美玲也要當,爹媽不起眼一對小人物,小小的嬰兒竟成了一個香餑餑。

一個人若是對你好,可能還不打緊,或者心里面裝不了多少他的好,若是對你的孩子也好,那母親就會感激不盡,理惠就是那樣一種心情。一面心疼女兒,一面又恨不得立馬上班,報答孟奇兩口子。

女兒出生之后,理惠帶著她回到外婆那里,又雇了一個保姆,三個人一起看護小嬰兒。但這嬰兒滿月之后,眼見得越來越瘦,小臉瘦得像一只皺了的苦瓜。抱去醫院檢查,說是營養不良,還嚴重貧血。理惠和克明工資的一大半都買了進口奶粉,這孩子反落了個營養不良嚴重貧血,愁得理惠也瘦脫了。那天艷珠來給孩子送滿月禮物,走時把克明叫到門外,嘰嘰咕咕地說了什么,克明回來就說要給孩子輸血,說血是最有營養的。理惠說:“血不能亂輸,要輸也得去醫院檢查,血型相符才能輸。”于是又抱去醫院,父女都驗了血。理惠當時也是心急,早忘了孩子的來由。想不到化驗單出來,父女血型不符,克明是一點也沒有疑心,只是坐在椅子上掉眼淚,心里責怪自己不能替女兒做點什么。endprint

理惠心里卻是一冷,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明白女兒是孟奇的。但是也并沒慌亂,事情早晚要水落石出的,自覺慌也沒用,凜然地說:“驗我的血。”克明阻攔說:“你剛生了孩子不能輸血。”理惠厲聲說:“誰說生完孩子不能輸血?”堅持驗了血,驗過血之后心里仍在打鼓。結果出來了,母女的血型倒是相符,于是抽了二百CC,一家幾口人看著那殷紅的血漿徐徐流進嬰兒的身體里,心放下了一半。這期間,許美玲聽說理惠奶水不足,托人從新西蘭寄過來一大箱子奶粉,那一箱子奶粉足夠嬰兒用上半年了。許美玲還附了新西蘭那邊的地址,告訴理惠,若不夠,就給新西蘭那邊打電話,錢的事不必考慮。

事情過后,理惠才發現自己驚出了一身冷汗,若是克明知道孩子的底細,她就遇到了大麻煩。她不是怕,而是憂,小小的孩子這么早就不見親爹,身邊的爹又不是親爹,孩子痛苦,克明會更痛苦。理惠明白,這種事只有一個瞞,能瞞到什么時候就瞞到什么時候,瞞不下去也只好聽之任之了,什么事情終有天下大白那一天。

克明卻是幸福滿滿的樣子,每一天都纏著嬰兒,纏著嬰兒也就是纏著理惠,理惠惱也不是不惱也不是,心里也是有一些高興的,高興中還摻雜著愧疚,而且決定再給克明生一個。克明希望再生一個女孩,理惠卻堅決要生男孩,說不是男孩就不能生。

生了孩子理惠的身體并沒有走樣,還是像做姑娘一樣苗苗條條的,就好像從沒生養過一樣。

艷珠出事那一天,孟奇去了澳洲和歐洲,他是隨著國有企業代表團出訪的,行程是半個月,所以既不知道艷珠出事,也沒參加上她的葬禮。艷珠是死在她的那輛迷你越野車上的,同車的還有一個男人,那人是復旦醫院的醫生,沒有人知道艷珠為什么死在了車上,也沒有人知道艷珠和醫生的關系。艷珠雖然對自己的艷史并不隱瞞,卻是和外婆一樣,故事中總是沒有人物的,她的故事也都是不及物的故事,所以理惠也不好就因為兩個人一同死在車上,就下出一個篤定的結論。

但是理惠做不出的結論,尤索拉做得出。那天從殯儀館出來,尤索拉坐上理惠的斯巴魯,在車上尤索拉說:“你知道那個醫生是誰嗎?是李副總的侄子。”

原來是這樣的關系。不管是什么關系,好端端的一個人卻是沒了,理惠嘆息艷珠的同時,止不住又想起嬰兒的親爹,這家伙指不定還在歐洲逍遙呢。

外婆對嬰兒卻是十分喜歡,小女嬰也的確討人喜愛,就像百貨商店里賣的那些芭比娃娃,金發且是碧眼,眼毛自然向上翻卷著,皮膚白得透明。孩子百天那一天,外婆說:“這孩子怎么一點不像你?活脫一個小洋囡呢。”理惠說:“你這是什么話,還是太外婆呢,像不像也是我親閨女,也是你親眼看著我生下她的,克明有四分之一猶太血統呢。”理惠這么說,也是有意的,是在強調克明。外婆怪怪地“哦”了一聲,說道:“他是猶太人?我也是糊涂了,可不是,克明的爹也是藍眼睛黃頭發哩。”再不說話,訕訕地自己上閣樓睡了。自從生了孩子,理惠就把自己的三層騰給了外婆,自己住了二層。這一晚,外婆再沒下閣樓,也聽不到她那長一聲短一聲的鼾聲,就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貓。

理惠先還順著外婆的思路說話,一心也只在孩子身上,聽得外婆這么一說,止不住一怔,金發碧眼又是卷毛,這孩子和孟奇無關,她是克明的親閨女!

理惠先是一驚,之后又是一喜,驚的是眼見一個大大的包袱卸掉了,喜歡的是她和克明是孩子的親爹親媽。

孟奇回國,他的女兒也回國了,是先在上海停的機,因為看爸爸,就在上海盤桓了一天。孟奇因為忙,就把女兒帶到公司,那天理惠也抱著女兒去了公司,在電梯間里,這一對母女和父女碰到了。孟奇的女兒一見到小芭比,喜歡得不行,后來聽說許美玲是小芭比的干媽,執意要抱她去北京。孩子去北京,當媽媽的當然要跟著,又不能把外婆留下,她一輩子從來沒離開過上海呢,也執意要去,心里當然是放不下小芭比。但是自從那一晚,外婆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這么大的年紀,又病病懨懨,只能和克明留在家里。

克明買了一大堆上海的絲糕、奶糖,替理惠提著,送他們上火車。上海和北京之間的來往不比從前,以前不是坐飛機就是坐慢慢悠悠的火車,現在正好有一列動車,從上海到北京還不到八九個小時,那真是朝發夕至。孟奇也送他們去了火車站,這一行就像去北京走親戚似的,個個喜氣洋洋的。

孟奇這一次從澳洲和歐洲回來,給理惠帶回來一瓶香水,也給外婆帶了一瓶,并告訴她,許美玲的那份讓她捎到北京,意思是三個人人人都有份的。禮物雖輕,卻證明孟奇是一個有心人。送給理惠的那一瓶是“邂逅”牌,送給外婆的是“小姐”牌,都是香奈兒系列,也真是難為他了。“小姐”牌大概正合外婆的意,孟奇是反其道而行之,把九十歲的外婆當作“小姐”,另外一瓶“邂逅”則很有浪漫的意味,理惠也是讀懂其中的意味的。病懨懨的外婆把香水拿在手中,臉上的皺紋即刻舒展開了,把玩了一會子,正色說道:“英文我是不認識,理惠你給我念念,是香奈兒吧?”外婆竟然知道香奈兒?這個足不出戶的老太太還知道什么?

那一晚,理惠和小芭比早早就睡了,因第二天還要趕火車,動車雖快,畢竟還是火車,大人受得了,孩子卻要養足精神。想著就要去北京,理惠卻是睜著一雙長條子眼睛睡不著。

下弦月已經到了柳樹的稍頭,月亮是穿云破霧闖過來的,顯得比平時亮了許多,看著不大像真的,好像什么人掛上去的一樣。

在動車上,小芭比被孟奇女兒抱著不撒手,芭比似也特別喜歡孟奇女兒,兩個女孩看著就像一對嫡親的姐妹,也像一對母女。理惠反而閑了下來,拿過孟奇女兒的筆記本電腦,看著電腦想自己的心事,腦子漸漸冷卻下來。芭比和孟奇女兒不是親姐妹,自己和克明才是真正的夫妻,那么,那一個呢?那一個當然是孟奇,她和孟奇是什么關系?這世上也真是奇了,就有這么一種曖昧的,讓她理又理不清楚,無法命名的一種關系。

許多事物真的是無法命名的,比如眼前的這部電腦,可以看電影,聽歌,做圖,可以弄出許多的東西,但它不是電影院,也不是電視機收音機電唱機CD機。有著這么多的功能,電腦就不該叫電腦。相比它的功能,電腦絕對是一種笨拙簡單的命名,不能解釋其中的變化。它是一種創造,只要是創造,總歸是一個新生的事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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