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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心柿

2016-06-21 13:05:33阿貝爾
鴨綠江 2016年6期
關鍵詞:公路

阿貝爾

山風吹在臉上已經有一點冬天的味道了。昏昏太陽照著掰了玉米還沒來得及砍玉米秸的山地,照著地中間的柿子樹,以及公路下枯瘦的江水,一攤一攤,淡淡的。四野呈現出衰敗的跡象,連空氣里都透著一種荒涼。只是這荒涼還保留著秋天的水汽,濕漉漉的,又間雜著斑斕的秋色,呈現出一種凄艷的美。

殷紅的柿子樹葉和楓樹葉掛在高枝上,但它們的美卻是向下的,微弱的山風也能吹落片片,飄落在早先的落葉上。看它們飄落的路線、姿態,看它們的悄然與靜美,會覺得它們深紅的脈絡里附了神靈。有時候一點風也沒有,四野寧靜如世界初創,也會有幾片悄然落下。

山地里深秋的時間從來都不是線性的,而是一種慢的纏繞,就像河流纏繞山崖,公路纏繞河流,落葉的路線纏繞空氣。除了纏繞,便是一攤一攤,像泥地上的積雨,像照在荒地上的昏昏太陽,像秋雨后公路上的泥濘。

衛生院的藥劑師從天生橋下來的時候,鞋底下的泥巴已經黏了厚厚一層。遠遠看去,她像一個新媳婦(我們送給七星瓢蟲的美名)。走近了,她是一位讓人想入非非的未婚女子。

“嗨——”見藥劑師下到公路上,正在公路對面一個倒伏的里程碑上打撲克的米粒扭過頭喊了聲。

藥劑師蹲在路邊埋頭刮鞋底的泥,牛仔包掛在老桑樹上。她刮下的白泥一卷一卷,像白面。她的屁股在牛仔褲里繃得溜圓,像只甜瓜。她背后的石墻上真吊著只甜瓜,瓜葉瓜藤都半枯了,瓜卻還是新鮮的。

“秦姑娘也等車?”大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轉過身跟藥劑師打招呼。

“羅老師,你們也在等車?有車過嗎?”藥劑師站起來,一邊跟大佑說話一邊跐著鞋底下沒刮完的泥。

“我們十一點就等起了,只過了一輛客車,裝得冒閃閃的,沒停。”大佑說,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我們等了快兩個小時了。”

藥劑師跟大佑說話的時候,我轉過頭去偷看了一眼。我的心狂跳起來,臉上突然火燒火燎的。回過頭來看著手里的撲克牌,撲克牌上面的人都變成了藥劑師,都是藥劑師的臉、藥劑師的眼眸和藥劑師的下頜。

公路從黃連溪對面的巖嘴轉過來,平展展地通到我們等車的地方,再延伸出去,消失在一個叫碼頭上的地方。我望一望黃連溪對面的公路,再轉過身望一望碼頭上,都空無一人。下午山地深秋時光里的寂寥觸手可及,寂寥里透著荒涼。再一次望,才望見一個穿青丹布衣裳包白布帕的女人,背著背篼,穿過公路。

“秦姑娘,過來打撲克?”米粒站起來,朝藥劑師招手。

“你們打,我打不來。”藥劑師說。她脫了一只鞋拿在手上,正用玉米殼擦拭著鞋幫上的泥。

“有啥打不來的?甩二。”大佑說。

“你們四個正好。”藥劑師換了一只腳。

“你來打,我讓你?”大佑說。

“我讓你!”米粒說,“我要去撒泡尿。”

我盡量躲在大佑的后面,不去看藥劑師。大佑、米粒、寒樹都跟藥劑師很熟,平常有個感冒或者跌打損傷之類的都找藥劑師。我剛分到這里的學校不久,還沒跟藥劑師說過話。大佑和米粒叫藥劑師過來打撲克,我是又高興又害怕——看一眼心就突突跳,坐在一起還不暈死過去。

一盤撲克沒有打結束,米粒將一把撲克放在里程碑上下河了。大佑叫藥劑師過來替米粒打。藥劑師正要過來,聽見汽車的馬達聲又停了下來。我也聽見了汽車的馬達聲,寒樹也聽見了汽車的馬達聲,只是大佑說他沒聽見。開始汽車的馬達聲很遠,很微弱,且分辨不出是上行的還是下行的,慢慢地,聲音開始變大,才分辨出是上行的。

米粒尿撒了一半,聽見有汽車過,立馬不撒了,連拉鏈都沒拉上便往回跑,跑上公路才看見是上行的班車。看見藥劑師已經在替他打了,才又下河去撒剩下的半泡尿。

不時有汽車從黃連溪對面的巖嘴開過來,四個人都本能地扔了撲克牌站起來看。

藥劑師坐在我的對面跟我打對家,摸牌出牌,時不時手碰在一起,時不時還要說話還要交流眼神,我并沒有像預想的那樣暈死過去。心突突跳過便平靜了下來,呼吸在緊促了一陣之后也變得勻凈了。不過我還是不敢正眼看她,她的眼神剜人剜人的。

打撲克的時候,我扭頭看了一眼河邊,看見了在一棵榿木樹下撒尿的米粒的背影,以及一段白亮的拋物線。

“河對面那棵柿子樹好漂亮!”米粒從沙地里走上來,對四個打撲克的人說。

河對面那棵柿子樹真的很漂亮,火紅的柿子,火紅的柿子葉,獨獨地立在從河邊數過去的第三塊坡地當中。四個人放下手里的撲克牌,站在公路邊朝對岸看。

“是饃饃柿。”大佑說。

“不對,是牛心柿!”藥劑師糾正道。

“從哪里可以過河?我想走攏去看看。”寒樹問藥劑師。

“黃連溪有座藤橋,可以過河。”藥劑師說,“不過,現在很少有人走了,好多橋板都朽了。”

寒樹二話不說,放下撲克牌,帶上他畫畫的行頭,徑直朝黃連溪走去。

朝公路外邊再走兩步,遠遠地便能看見半截藤橋,吊在枯瘦的江水上,呈現出藥劑師胸脯才有的弧度。

“要不了多久,寒樹就把一樹柿子畫過來了!”大佑說。

“我只希望他莫把牛心柿畫成了饃饃柿。”藥劑師說。

“水水出事都半年了,看樣子,寒樹還沒有緩過氣來。”米粒說,“不曉得他還要等好久才能過這一關。”

大佑說:“也難怪,如膠似漆的一對兒,一個說沒就沒了,換成哪個都一樣。”

“是啊,鎮上的人都曉得他們有多好,一起散步,一起打乒乓,一起煮吃的,一起洗衣裳,一起爬山,冬天一起打雪仗……”藥劑師說。

他們談的是上學期發生的事,我當時還沒來,只是聽說過,并不知道個中細節。寒樹有個女朋友,是信用社的營業員,上學期回家過垮方時被上面掉下來的石頭砸死了。當時寒樹就在身后,眼睜睜地看著飛石砸在戀人的后腦勺上。我只在寒樹寢室的墻壁上看見過他為水水畫的像,有很多張,每一張都穿著蝙蝠衫,留著披肩發,眼珠鼓鼓的。endprint

我害怕聽這種事,從路邊一棵桑樹上取下吉他開始搗鼓。我搗鼓了幾下張行的《遲到》,又開始搗鼓崔健的《一無所有》。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

我只是唱了漸行漸遠的尾聲,和聲也漸行漸遠。這一刻,除了寒樹,我們四個人都看著腳下的地,看著不遠處的水。深秋的下午時光呈現出寧靜的固態,只是固態上散漫著肉眼不易察覺的微塵。

寒樹過了藤橋,跳蹦跳蹦地出現在對岸,畫板也在背上跳蹦跳蹦的。我們看見,心頭好受了一點。

一條雪白的小路穿過生著淺淺麥苗的沙地,蚯蚓一般蜿蜒至山林邊上。走在小路上的寒樹,顯得很小卻很清晰。他沒有注意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肉眼看不見的微塵,便也意識不到季節在下午時光里新添的憂傷。

我把吉他掛回桑樹上。我們都看著寒樹,看著他走到我們對面,看著他從河岸邊的麥地爬上第二臺剛剛翻耕過的坡地,再爬上第三臺剛收了玉米沒來得及翻耕的荒地。

“寒樹,寒樹!”大佑一邊喊一邊朝對岸揮手。寒樹像是完全被面前的柿子樹吸引了,把我們忘到了腦后。

“寒樹!”藥劑師喊了一聲。寒樹還是沒有聽見,他已經打開了畫板,開始作畫。

這時我突然生出一種強烈的過河的沖動,拔腿朝黃連溪的藤橋跑去,面對迎面開來一輛客車也視而不見。我說不清楚我的沖動里包含了什么。包含了柿子樹?包含了柿子樹的凄絕之美?包含了一個人的內心與一棵秋樹的通靈,還是一個人與一棵秋樹在同一畫面中的不可或缺?或許都不是,或許真正包含的是一個人由此岸去到對岸,回過頭來看此岸的那種陌生化的體驗……我說不清我的沖動里究竟包含了什么,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是藥劑師給了我沖動的靈感——她喊“寒樹”的那一聲無效的長音,讓我心顫。我跑過河去,表面上是沖著那棵柿子樹,實際上是為了聽她可能朝我發出的那一聲長音——我敢保證它是有效的。

我一口氣跑到了對岸,一屁股坐在麥地里,眼睛看見的東西都是花的。等眼睛看見的東西變清晰,我這才發現對面已經不見一個人了——整條公路上都不見一個人。

我當然不好對寒樹講我跑過河來的真實目的,我只能對他說我也想走攏來看看這棵柿子樹。

寒樹在距離柿子樹十幾丈遠的地方作畫,我爬上樹去摘柿子。的確是牛心柿,每一個柿子都像一顆心,比拳頭小一點,更像是一顆人心。為什么不叫人心柿?咬一口,心里的血就滲出來,肉變得模糊。

站在柿子樹上,視線高了很多,可以把對面的公路、菜地、公路上的瓦屋都看得一清二楚。連上街子的天生橋都能看見。我希望在誰家的屋檐下看見大佑,看見藥劑師——可是沒有。

“米粒他們走到哪里了?”寒樹一邊收拾畫板和顏料盒,一邊問我。他剛作好的畫還放在半枯的苕藤上,等風吹干。“應該走到石龍過江了吧?”接著他又補充了一句。

“不止,照說該走到梯子驛了。”我說。

我發現,我說“梯子驛”三個字的時候,寒樹的身子在發抖。

我本來還想跟寒樹說點什么,看見他發抖,便沒敢再說了。我走近瞅了瞅他畫的柿子,一個一個都長著眼睛、披著長發,形狀像蝙蝠。

過藤橋的時候,我才想起我掛在桑樹上的吉他,一著急,藤橋便晃得厲害,搖擺的弧度特別大。

轉過巖嘴,遠遠地,我便看見了吉他。不過,不是掛在路邊的桑樹上,而是抱在藥劑師的懷里。大佑和米粒也在。他們不是走了?莫非他們會遁術,說走就走,說來就來?

藥劑師在向我揮手,但依舊沒有發出那一聲欠我的長音。我突然頓悟了,藥劑師用遁術躲我,是因為她察覺了我過河的動機。

我和寒樹還沒有走到等車的地方,一輛客車從我們身后開了過來。我們急忙向客車招手。客車減了速,但沒有停下來。我們讓到路邊,看著它開過來。一輛快要散架的客車,跑起來全身都在咯吱咯吱響。車廂的走廊里、車頭的引擎蓋上都黑壓壓擠滿了人,用我們當地的話說,就像是插玉米包包一樣。

米粒以為客車會停在我們面前,一邊招手一邊朝這邊跑,手里提著東西。

客車果真在我和寒樹面前停下了,但沒有開車門。“讓一讓,讓一讓,看把人夾到!”我聽見司機在喊。

車廂里的人已經是插玉米包包了,叫他們怎么讓?車門最終也沒能打開,下車的人只好從車窗翻出來——男人先翻窗出來,再伸手去接女人。

等藥劑師跑攏,客車已經開走了,濺起的泥水噴在了她的褲腿上。

客車走遠了,米粒還在朝客車吐口水。藥劑師抱著我的吉他,跟在寒樹后面,一言不發。

“干脆不球走了,回幺師館子喝酒去!”大佑說。

大佑光是說,并不往回走,依舊眼巴巴望著黃連溪的方向。

“我們去打撲克,反正還有一班車。”米粒說。

于是,我們又回到倒伏的里程碑上打撲克。

天光沒有變暗的跡象,反倒變得亮了一點。看看時間,差一刻三點,不算是夕陽反照。

撲克牌剛摸上手,從上面開過來一輛小車。小車的聲音很小,快到了我們才聽見。誰都知道沒戲,誰也沒抬頭去看。

小車嘎一聲停在我們側邊,把我們嚇了一跳。

我們丟下撲克牌,站起來看,是一輛橘黃色的小車,周身糊滿泥巴,茶色玻璃上也是泥巴。

“肯定是給你停的!”大佑打趣藥劑師說。

“給你停的!”藥劑師反打一釘耙說。

茶色玻璃搖下來,露出一個光頭,嘴上叼支煙。“羅大佑,在等車啊?上車吧,把你擠上!”光頭把吃了一半的煙吐出車窗,對大佑說,隨即開了車門。

大佑沒有應聲,轉過頭來看了看我們。“沒事,你走吧,我們等班車。”藥劑師說。

“快上車吧,我天黑之前得趕攏廖家店,廖家店出紅灘了!”光頭催促道,把茶色玻璃搖了起來。endprint

“要不,先把秦姑娘擠上,我跟他們幾個等班車?”大佑把腦殼探進小車說,再回過頭來看藥劑師。

藥劑師已經走遠了,正背對著他。大佑喊了幾聲藥劑師,藥劑師都沒有聽見。想必藥劑師已經認出了開小車的光頭。

“要不,先把我擠走?我有急事。”米粒說。

“羅大佑,你雜種到底走不走?我天黑之前得趕攏廖家店攬金子!”光頭再次催道。

大佑擠走了,他是少數幾個不怕光頭的人之一。他們是同學,他記得光頭橫著揩鼻涕的樣子。

大佑上車時,我看見小車的后排擠了五六個年輕女子,涂脂抹粉,嘰嘰喳喳,穿得花枝招展。

天光依舊不見暗色,西天甚至露出了一線藍。它是一條說不清正在裂開還是閉合的河流,更像是一條海溝——深邃,不斷地又是極其隱秘地變換著。

“我擔心最后一班車也搭不上。”藥劑師說,“要不,我回去了,今天不走了,明天一早再走。”

“我今天必須回去,今天是我老婆的預產期。”米粒說。

“女孩還是男孩?”藥劑師問,“你希望生女孩還是生男孩?”

“男孩叫‘好,女孩叫‘也好,我喜歡生個‘也好,可我老婆和我爸媽都希望能生個‘好。”米粒說。

他們說話的時候,寒樹一直在看河對面那棵柿子樹。起風了,從柿子樹上飄落下很多葉子,像一只只紅鳥。偶爾也看見柿子落下來,順著苕溝滾一陣,停在落葉里。沒準在寒樹的眼里,每一片紅葉子每一只紅柿子都長著一雙鼓鼓的眼睛,披著長頭發。

“我們應該能搭上最后一班車,我舅舅在開客車,偶爾也跑這條線,說不定會碰上。”為了不讓藥劑師打退堂鼓,我說了句寬心的話。雖是一句寬心話,卻不是一句謊話——我舅舅真的在開客車。

“敢打保票不?”米粒問我,“你可是莫讓我們白等一場?”

“你們等到嘛,總能搭上。”我說。

亮亮的天光里突然下起雨來,我們都感覺奇怪。大點大點的雨不像是秋雨。不過,雨滴帶來的冰涼卻是深秋的味道。

開始,我們都躲在公路上方的一棵老桑樹下,不久,雨就下密了,老桑樹上稀稀拉拉的黃葉在一股風之后一片不剩,我們只好轉移到菜地當中的一塊麻子石背后。麻子石有半間房子那么大,下面有幾個墊著稻草的石凳,有一堆冬天燒的草灰。

麻子石的四周都種著紅纓紅皮的蘿卜,蘿卜露出土大半截,雨淋之后濕漉漉的惹人愛,長長的纓子也惹人愛。沒準在寒樹眼里,每一個蘿卜又都是穿了蝙蝠衫和高跟鞋的。我跑進雨里拔了一個蘿卜回來,不雅地剝了皮啃起來。

“我也口渴了。”米粒看見我吃蘿卜,也跑出去拔了一個回來。

寒樹跑出去拔了兩個回來,遞給藥劑師一個。藥劑師擺擺手說:“我不吃冷蘿卜,吃了冷蘿卜打的飽嗝臭得很。”

藥劑師說話的時候,我已經背過身去打一個臭飽嗝。

雨漸漸下均勻了,唰唰唰的。河對面的山腰起了霧,河面上也起了霧。公路前方的田壟上也起了霧,只是沒有山腰和河面的濃郁。黃連溪背后駝峰一樣的山峰也都隱沒在了雨霧里,一點影子都看不見了。天晴的時候,山峰從河谷一直伸進藍天,離我們卻又是那么近,駝峰的弧度清晰可見,駝凹的古木清晰可見。有時站在天生橋上,不經意便能看見日線像一條金帶,拴著駝峰上的松林和裸巖。

最后一班車開過來了,沒有停在我們面前,而是提早停在了距離我們十幾米處的地方。我們跑過去,一邊跑一邊沖著客車喊:“司機搭個車!司機搭個車!”車里依舊是黑壓壓的,車廂依舊是垮二垮三的。車廂上窗玻璃上糊滿了泥巴,有的泥巴已經干在了上面。

我們擠在車門前等著開車門,卻久久不見開。

“讓一下讓一下,你們總得讓我把車門開開!”我聽見售票員在里面吼。車門上方的窗玻璃掉了一塊,從外面能看見里面人的臉。

“算了,不開了不開了,還是等下車的翻窗子下去!”司機對售票員說。

“大人可以翻窗子,娃兒咋有法翻窗子?”車廂后半部傳出一個怨憤的女聲。

“大人先下去,里面的人搭把手,把娃兒給遞一下!”售票員說。

“既然不開門,我們也去翻窗子!”米粒說著,帶頭走到車廂后面一扇打開的窗戶底下,伸手去抓窗沿。

“你著啥子急?等我先出來!”隨著女聲,從窗口伸出兩條肥滾滾的腿。要不是米粒閃得快,兩條肥腿就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有人翻窗子進來!有人翻窗子進來!”車里有人喊。

“我來看看,哪個狗日的膽子那么大?”司機打開駕駛室的車門,拖著一把扳手跳到路上。

藥劑師已經爬上了窗戶,差一點力氣就鉆進去了。我和寒樹站在窗戶外面,一人托著一只腳。

“下來下來!哪個狗日的在翻窗子?”司機從車頭繞過來,在我們背后吼道。

我覺得聲音有一點熟悉,正要轉過背去看,突然被一只手拖了過去,重重地推倒在地——我這才曉得扳方向盤的手原來這么重。

“舅舅?是你,是舅舅?”從地上爬起來,我看見了我舅舅油亮的禿頂。

“原來是你,我外甥?唉——”舅舅認出了我,嘆了口氣。

接下來便是順理成章的事——我們四個人都搭上了最后一班車,我和寒樹還是走駕駛室的門上車的,而且不用買票。

車里的人擠得前胸貼后背,我一直都把吉他舉在頭上無法放下來。藥劑師本來挨著我站著,上車不久便跟米粒換了個位置站到了寒樹身邊,說不敢聞我們的生蘿卜飽嗝。我后面是一位膚色黑黑的女子,她的身子從一開始就挨著我的后背,我能感覺到她的體溫。遇到轉彎或者急剎,她的前胸便貼在了我的后背上。我不敢回頭去看。我還是發車前看過她一眼,她長得像山口百惠,有兩排雪白的牙齒。

雨簌簌地下著,流在車玻璃上一條線一條線的,沾了泥的一攤一攤的。我想象著一個擠滿了人的鐵皮箱子沿著一條枯瘦的河在秋雨秋風里跑,感覺到一種憂傷,同時也感覺到一種神奇。枯瘦的河流不是山里的計時器,只有偶爾跑過的汽車才算是。公路兩邊的田地都呈現出衰敗的景象,衰敗卻又是安安靜靜的。半山的柿子樹從車窗的這頭走到那頭,因為有細雨罩著,樹上的柿子、柿子葉都不再是晴日的艷紅。endprint

一位熟人認出了我,從座位上站起來朝我揮手:“把琴遞過來,我幫你拿到!”

我把吉他遞過去,他和我隔著三排座位,我們就是再有這么長的手也夠不到。好在有熱心的人幫忙,才把吉他遞到他的手上。

遞吉他的時候,我看了一眼站在我背后的山口百惠,她的麥麩色和小眼睛很有點味道。我不知道她有著怎樣的嗓音。

一個生蘿卜味兒的飽嗝冒到了我的喉嚨上,我不得不轉過身來。

班車走了約莫半個小時,經過了一些人家、溪流、橋梁、河灣和埡口。我雖然不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可還是叫不出沿途這些小地方的名字,認不出這些小地方。米粒叫得出,藥劑師叫得出,班車里的很多人都叫得出——“這兒就叫水溝子,公路外面的房子就是磨坊”“這兒就是葫蘆溪,你們看那股水,多愛人”“這兒就是嶺子灣,過去棒老二搶人的地方”“這兒就是石龍過江,你們看像不像?石龍低頭,正要把腦殼伸到河里去喝水”……我沒怎么注意去聽車里的人說話,我只注意到車窗外或寬或窄的旱地里的荒景,河谷里的荒景,注意到荒景里簌簌的雨——簌簌地可以看見的凄冷與寂寥,它們像一層紗,在雨霧里時隱時現。

“車里有股啥子味?”

“啥子味?你說是啥子味?”

我聽見車廂后面有人問,有人反問。我怎么也止不住喉嚨里一個接一個冒出的飽嗝。我聞到了一股刺鼻的生蘿卜味兒,分不清是從我嘴里冒出的還是從寒樹或米粒嘴里冒出的。

藥劑師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在偷偷笑。也可能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寒樹。

“哪個吃生蘿卜了的?”前面引擎蓋上有人問。

車子在石龍過江前面約莫一里停了下來。開始,我們都以為有人下車,可是停了很久都沒走。問前面的人,說也不曉得,可能是前面哪里垮路了,司機下車看去了。前面的人是又大又長的玉米包包,密密麻麻地插著,把后面人的視線擋完了。

車里的人開始騷動,不是你踩到了我的腳就是我碰到了你的敏感部位,有人在罵人,有人在笑。天光暗下來,車里人的面影都有些模糊不清。雨住了,車玻璃上不再有流動的水線,只是殘留著泥水的痕跡和一些水珠。

我后面的人依舊貼著我的后背,想到她的麥麩色和小眼睛,我絲毫都不敢動。

“下車下車,前面垮路了,走不成了!”我舅舅問了情況回來,鉆進駕駛室大聲喊道。售票員打開了車門。

人們從車里擁出來,一個不讓一個,在車門口推推攘攘跌跌撞撞。一些人等不及了,干脆翻窗而出。下了車的人首先跑到客車后面對著過江的石龍撒尿,然后才跑到前面去看垮路的情況。女人有點麻煩,前后都是懸崖和保坎,撒泡尿得跑很遠。有一兩個女人顧不得那么多,在人們的視野里便解決起問題,白生生的屁股在河谷傍晚昏暗的光線里像一朵蘑菇。

我最后一個下車。從幫我抱吉他的熟人手里接過吉他,彈了兩三個音。

“這鬼路,天下也垮,天不下也垮!”我舅舅坐在路邊的一塊巖石上一邊抽煙一邊抱怨,看見我轉而說:“我看你今天咋個攏得了?”

我們都去看了,是真的垮路了,垮了好大一山石頭,把公路全埋了。大佑坐的小車也被堵住了,他的光頭同學正跟幾個粉子在路邊玩炸金花兒,他站在一邊看。看見我們,大佑又歸隊了。

在這樣的光線里,我們看見的人也都是柔和的,不管他的內心是如何堅硬和急躁。在這樣的光線里,每個女人都顯很溫柔,不管是提著蛇皮口袋跟我舅舅問這問那的農婦,還是坐在河灘的灌木邊一言不發的少女,她們本身就像秋雨過后剛剛敞亮開來的灌木,透著大山的寂寞。

多年之后,我用欣賞的筆調描寫到這個深秋傍晚的河谷的柔和跟寂寞,然而當時,我對此卻是不屑一顧的。我抱著吉他在公路上走來走去地彈唱,彈唱的都是一些讓人頭皮發麻的搖滾,與河谷里的光線一點不協調。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腳下的地在走,

身邊的水在流;

……

“你們還走不走?我準備掉頭把車開轉去了。”我舅舅走過來問我,“你們要轉去的話,我把你們拉轉去!”

“我不轉去,今天是我老婆的預產期!”米粒用一種不由分說的語氣說。

“我也不轉去,我都三周沒回家了,明天我還要去防疫站拿疫苗。”藥劑師說。

我說我隨大流。大佑說他也隨大流。寒樹坐在幾十米外的巖石上正在為他新作的畫潤色。我知道他不是希望他的畫里多一些印象派的筆觸,而是希望水水從中復活。

我舅舅把車往后面倒了倒,掉了頭。好多人追上去擋在車前要求退票。有人爬在車窗上,兩只腿桿懸在半空中。舅舅把車停下來點了支煙,讓售票員與旅客交涉。

“你們先過到垮方前頭去等到,一會兒會有車來接你們。”售票員對旅客說,“不用再買票了,憑你們手里的票就行!”

旅客們彼此望了望,沒再說什么。有信不過的堅持要退票,售票員給退了。退票的時候售票員說:“到時候趕不到車可不要怪我?”

也有人不走了,鉆進車準備跟車回去。

我們一個一個四肢并用才爬過垮方。寒樹最后一個過。他爬到垮方中間,發起神經來,不走了。我們都看著他,急得要死。我不知道水水就是在這個路段出事的,米粒他們知道也沒在意。寒樹頭上時不時有土石帶著小灌木滾落下來。

“寒樹,別死木頭一樣地站在那兒!”大佑喊了一聲。

寒樹像是沒聽見。米粒又喊了一聲,寒樹還是沒聽見,反倒側身面向著大河。

藥劑師喊了一聲寒樹哭了。我們看見垮方上面又有土石松動,且帶著一棵大樹。我正想跑過去拉寒樹,藥劑師已經沖了上去。垮方上面的土石瞬間脫落,那棵大樹也連根翻倒了下來。看見這一幕的人都本能地驚叫起來。好在寒樹命大福大,被藥劑師有驚無險地拽了出來。

過了垮方,轉過一道巖嘴,便是梯子驛。一片河灘,一塊沙地,幾籠竹子,幾棟白房子,一條溪溝,一座石橋,一棟水磨坊。天暗下來,河對面的長卷國畫像是不慎打翻了硯臺潑了墨汁,潑得又不夠均勻。山凹里多了一些,山梁上少了一些,樹林里多了一些,荒地上少了一些。endprint

一條小路從白房子通到水磨坊。小路沿溪水隨一臺臺沙地低延過去,兩邊是沒起小腿的枯草。一根溜索一頭拴在水磨坊旁邊的麻柳樹上,一頭拴在河對岸的柿子樹上。溜索下面的河水比起夏天小了很多,從河床上或倒伏或林立的亂石依舊可以看出夏天江水有過的浩蕩和澎湃。柿子樹往上是一片收割了的玉米地,玉米秸砍了,把地和地里的雜草亮了出來。遠處也有一棵柿子樹,獨獨地站在畫卷的遺墨中,承載著滿枝頭暗紅的果子,像一個心里有貨的山民。再遠處便是幾棟白房子,幾籠竹子,幾堵石墻。

有人過河來推了磨過溜索回家。有人等在河對岸的柿子樹下過河來推磨。其中有女人,頭上纏著白色的布帕,兩只手掌著夾背。

我們在石橋上等了很久都不見客車的影子,便走小路去看水磨坊。水磨坊勾起了我童年的記憶(陪婆婆推夜磨的記憶,水蛇盤在水車上的記憶)。藥劑師說她小時候在鄉下外婆家住過一段時間,對水磨坊也有記憶。

有些出乎意外,我在水磨坊外面看見了車上那個山口百惠。她站在磨坊后面的一籠竹子旁邊,背朝著我們,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我的后背上還殘留著她的體溫,只是又混了些受驚的冷汗。

“你也是來看磨坊的?”

我走過去問山口百惠,她沒有答話,只是轉過頭來白了我一眼。藥劑師和寒樹都在旁邊看著,我感覺很沒面子。其實我也不想問這個麥麩色女子什么,我只是想聽聽她的聲音,我還沒有聽過她的聲音。我只是想證明一下她的聲音是不是童聲,證明一下我對她聲音的直覺是否準確。

大佑和米粒在水磨坊里轉了一圈出來,滿身都是苦蕎面的味道。米粒有點心不在焉,不住地朝公路上望。公路上只有等車的人,看不見客車的影子。

自從藥劑師把寒樹從垮方上拽下來,藥劑師便沒有再離開過寒樹。我能理解藥劑師的擔心,不過我也看出了一點端倪——寒樹幾個月來一直悲痛沉郁的心情好像有了緩解,話多了起來,兩個眼睛也亮了。特別是看藥劑師時,偶爾還有了笑容。

藥劑師和寒樹說著話走到溜索邊,我跟在后面望著他倆的背影。大佑和米粒跟在我后面——米粒怕把車趕掉了,要回到公路上去等車,被大佑一把拖住。

一個包白布帕的女人坐溜殼子過河來推磨,剛剛下到地上解了溜殼子。寒樹上去幫她接住夾背,等她轉過身來,再把夾背提起來放在她背上。夾背很沉,藥劑師還搭了把手。

藥劑師讓包白布帕的女人把溜殼子留下來,說她想看看。這時候,我也走到了溜索底下。藥劑師一邊摸著溜殼子一邊贊嘆它的光滑與精致。寒樹也摸了摸,我也摸了摸。它是一個木制的滑輪,面上上了生漆,接觸溜索的地方生漆已經被磨掉,卻是特別光滑。

寒樹說溜殼子是一件藝術品,遲早是一件藝術品。

寒樹說溜殼子是一件藝術品的時候,我突然產生了坐溜殼子過河的沖動。我說我試試看,我敢不敢滑。說著,我便把溜殼子套上去,把自己也套上去,滑走了。滑到河中間,溜殼子不走了,我只好用手一把一把地扯溜索,慢慢才過到對岸。

天光越加昏暗,看得見眼前的麻影子一片一片緩緩降落,又緩緩升起。綁溜索的柿子樹上掛滿了麻影子,像是日曬雨淋后慢慢化掉的用來嚇鳥的布片,樹上的柿子也因為昏暗的光線只剩下黑白的顏色。

寒樹叫我把溜殼子滑給他,他也要過河來。我使勁把溜殼子滑出去,溜殼子還是停在了河中間。幸好有人坐溜索過河推磨,才幫著帶了過去。

寒樹過河來的時候,我已經爬上柿子樹摘了只柿子咬了一口。柿子捏起來軟軟的,卻還是澀口。依舊是一樹牛心柿,一只只看起來像人心。

大佑在對岸喊我的名字,我卻張不開嘴回答。這時,我最擔心的是藥劑師叫我的名字:“嗨,銀洋!”

透過一串柿子,我看見藥劑師站在河灘上正要朝這邊喊,兩只手掌已經卷成喇叭放在嘴邊。這是我期待的時刻,然而我卻害怕,我怕我張不開嘴回答她——“嗨,銀洋!”她的聲音穿過越來越濃重的麻影子,穿過水枯之后空寂的河面,像一只相思鳥飛過來棲在我的耳朵上。

“嗨,寒樹!”

藥劑師真喊了,喊的卻不是我的名字。寒樹站在柿子樹下沒有聽見。

“嗨,寒樹!寒樹!”

藥劑師又喊了兩聲。寒樹背對著大河,癡癡地望著樹上因為夜幕降臨而變黑的柿子,依舊沒有聽見,他眼里的柿子沒準一個個又是長了眼睛披了長發的。

“嗨,秦姑娘!”

我在樹上應答了一聲,嘴只能張到一半,聲音澀澀的。我本來是幫寒樹答應的,卻變成了我自己的呼喚。等我的心跳平靜下來,我聽見藥劑師在河對岸哭出了長音。

就在這時,我看見客車來了,正在石橋上調頭,等車的人一窩蜂擁了過去。

大佑和米粒也看見了客車,轉身一溜煙上了磨坊背后的小道。飛跑中,米粒的外套被山風吹了起來,亮出猩紅的內衣。

藥劑師也開始往回跑,跑幾步又停下來喊寒樹。

我跳下樹,跑過去套上溜殼子,哧溜哧溜過了河。從過溜索到跑上石橋,我沒有回過一次頭。我感覺寒樹一直在后面追。

跑上石橋轉過身來看寒樹,才發現背后并沒有人,小路上也沒有人。把視線移到對岸的柿子樹下,寒樹居然還站在那里,望著一樹牛心柿,一動不動的樣子在暮色里像個被雷電燒焦的樹樁。

大佑和米粒擠上車,正在窗口招呼藥劑師和我。藥劑師猶豫不決,不住地回頭去看河對岸那個眼看就要消失在暮色里的樹樁的影子。

等車的人都上了車,藥劑師還站在橋欄上朝著水磨坊喊寒樹的名字。我站在藥劑師的背后,幾次想伸手過去按住她的肩頭又不敢。

“你們兩個到底走不走?”司機問了一句,發動了車。

“要走,我們要走!”我在發動機的轟鳴聲中朝司機喊。

車門開了。我拽著藥劑師上了車,車門隨即砰一聲關上。

天光又黑了一層,像一張被墨漸漸濡濕的宣紙。汽車開動了,車里沒有一個人說話,那種寂然也像是潑了墨。

“停車!停車!我要下車!”汽車剛剛開過石橋,藥劑師突然喊道。

“神經病!”司機剎住車說。

“我們還是都下去吧,我們得等到寒樹!”我對坐在后排的大佑和米粒說。

“要下去你們下去,反正我不下去,我老婆今天的預產期!”米粒說。

車門開了。大佑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我跟你們下車!”這時,我聽見一個沙啞的聲音說。我回頭去看,是山口百惠,正從后面的通道往外擠——她沒有我預想的脆脆的童聲。

我跟藥劑師下了車,從公路下到通往磨坊的小道。已經是夜晚了,小路、水磨坊、山、河、遠去的客車、對岸的柿子樹、早先的白房子,以及跟在我們身后的山口百惠都只能看見個輪廓。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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