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秋天回來（組詩）

尤克利

只有白云蒼狗年輕

日頭的光影在墻上慢慢爬動

每回都是走到胡同口就悄悄地溜掉了

雞飛、狗叫、貓躥

花蛾和小蜜蜂棲上了窗前的牡丹

一道算術題還沒有做完

門軸聲、蟲鳴聲、大人呵斥小孩的吆喝聲

肯定都被誰聽見

給你一片田地讓你歷練筋骨

給你一個鄉邑讓你愛一輩子

給你一個品行規范，讓你為后代修德

四季輪回的路上，抬頭看星相

看雨、看霜雪

抬頭看流變的云，今天與昨天的日頭

照在墻上

光影何其相似

一切看見的事物和肉身都在不知不覺中

漸漸老去，只有白云蒼狗年輕

秋 草

由于結果，它們正在走向衰敗

不再液汁豐滿

由于還要修來世

它們將自己縮小到一顆籽粒中去

閉上圓圓的眼睛，緊緊地

抱住自己閉關修行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仿佛已與它們無關

仿佛來年隔著星河，何其遙遠

大地的穴位總是虛位以待

由一根銀針深入肉體的穴位

想到有形的樹木

之于大地，無形的風之于曠野

雨絲斜斜地落下

在低洼處濺起重重的水花

好德的針灸師讀懂了人體的穴位

制造出微小痛苦之后的大舒暢

睿智的風水師

能厘清大地的穴位

和由穴位所蔭及的身后百年事

我們出生，起身站立，行走于鄉路體味過銀針旋入肉體的敏感

我們紛紛眠于故土，默不作聲

大地的穴位總是虛位以待

我們所看見的修行

酒是糧食精。當糧食也要參禪悟道

沒有什么力量能夠阻擋

它們成佛成仙的修行

沒有誰能夠像它們那樣，決絕地

舍棄了華麗的皮囊，只把靈魂帶在身上

一路走向忘我與勿忘我的境界

春天的花草搖搖晃晃，酒是好酒

酒量是上好的酒量，嗜酒如命的人們啊

為何聽不見山間寺廟里的佛音

看不破紅塵

總是把最好的時光耽擱在雞毛蒜皮的

紛爭與喜悅中，跌打得遍體鱗傷

把一顆虛空的心繼續掏空

然后用酒精來焚燒內心的狂風暴雨

當人們過度地順從這個紙醉金迷的世界

甘愿在修行路上自暴自棄

放縱易腐的肉身

已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抵消

他們滑入深淵的慣性，任誰一世英名

最后都賺得一壺濁酒，一塌糊涂

一場空，直到生命的盡頭

方才大夢初醒

月亮告訴我要照看滿天星星

月亮瘦骨嶙峋的時候

告訴我要照看滿天星星

把它們疲憊的光芒接在手中

我的手和眼睛

撫摸過五谷雜糧、水果、小獸

和愛人的秀發

撫摸過長久的石頭

滿月下夢幻般的家園與螢火點點

如今，又要把星星暫時托管

父母臨走的時候告訴我

要照看好自己，照看好自己

也就是照看好祖上留下的田畝

記憶中戀戀不舍的家

屋里飄出的飯香

照看好灶王爺、門神和諸路神仙

四季中悄然而至的節令

守著孩子長大成人

由著自己在月缺月圓中慢慢衰老

在彌留之際

我也會選一個光影迷離的時辰

忍著淚

告訴孩子們要好好地照看滿天星星

更要好好地照看自己

如同照看走遠了的父母

我從秋天回來

我從秋天回來

看到村莊里的街道長滿了雜草墻角的秋蟲

在它們熟知的洞天里

調理著樂器

覓食的雞不知去向

慢慢走過街道的人耳朵已經聾了

只有跟在他身后的小狗

還是一副機靈可愛的樣子

我想喊住它

它只是歪著頭看看我

然后又緊緊地跟定了主人

我怎么感覺村莊一下子空了

自己的心也空了

這些年來我們把得到的谷穗

放到外面

把用血汗換來的紙幣

揮霍到外面

把僅有的新衣服穿在外面

把太多的念想留在外面

這些年我們肯定做錯了什么

當我從秋天回來

突然覺得自己像一個不孝之子

無顏面對父老鄉親

無顏走回童年的那片凈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