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創
“與人心對撞”的片子,激發了搞推銷的韌勁
說起熱愛的紀錄片,鄭瓊回憶里都是沉重的片段。
2014年12月13日,北京電影學院,第四屆IDOCS(國際紀錄片論壇)電影節。放映機斑斕的光打在坐在第一排正中的鄭瓊臉上,讓她疲憊的臉看上去有些詭異。
屏幕上放的是一部名叫《瓜熟蒂落》的片子,“……這片子拍了七年,我從28歲的小伙子變成36歲的中年人。沒錢拍了就停一停,干幾個月電話接線員,再回來拍……第一次放映,觀眾16個人,還算上了我和妹妹。”導演雅各布·安胡之前說的話,久久在鄭瓊耳邊回響。
比雅各布·安胡更艱辛的日子,鄭瓊也熬過。在這領域,身為女人,注定比男人更辛苦也更努力。環顧身邊拿著精品中的精品,在這里展示的紀錄片電影人,哪個不是滿把辛酸欲哭無淚?
中國號稱電影百年大國,但在國際上的影響微乎其微。特別是紀錄片,國內根本就是三無(無市場、無利益、無專業)地帶,別說“產業”,連“行業”都算不上。鄭瓊雖然以主辦人、策劃者的身份坐在這里,掌握著一個世界級電影節的全部工作,但她在中國電影界,也不過是“路人甲”,連跑龍套都算不上。
鄭瓊抬頭看看銀幕上方,本次電影節的主題語“愛是永恒的忍耐和堅守”,無聲地落淚。
三次高考落榜,身高1.53米,在老家湖北做了兩年查表女工后,鄭瓊每天騎著自行車,滿北京跑推銷,單薄的身材感覺還沒有她胯下的自行車結實。
20年前的鄭瓊怎么看都像個送外賣的普通北漂。直到2001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她一連看了好多“與人心對撞”的紀錄片后,搞推銷的韌勁又來了。她開辦了國內第一家民營紀錄片公司,命名為“零頻道”。朋友們勸她改名:“鄭瓊(正窮),弄個公司還是‘零。”
做紀錄片的人,都是愛的勞工
2005年起,鄭瓊拿著片子在校園和咖啡廳免費巡映。她和她的志愿者們像趕夜攤的小販,大包小包地擠進場地,手忙腳亂地折騰一個小時。再收拾東西,趕場到另一個放映點。
有時咖啡廳里只有一兩個人,眼睛停在咖啡杯上的時間比落在屏幕上的時間多。很多時候因為遲到,被已經談攏的放映場拒絕,她只能陪笑臉說好話,“我們很多志愿者是居委會大媽、還在上學的學生,放映時還在復習功課,明天就要考試……已經來了,放一下吧。”然后無奈地看著場地上,跳上去一個斜挎吉他的年輕人狂歌勁舞,她只能帶著幾百斤重的設備,垂頭喪氣地離開。
朋友勸她別搞了,她說,苦難都是類似的,只是面對苦難的微笑和哭聲不同。紀錄片就是“用苦難在找‘光”,“做紀錄片的人,都是愛的勞工。”
2009年,鄭瓊籌備IDOCS民間組織,要做國際化影展,光是批文就跑了十個月。這期間她還要準備各種資料,組織影片,邀請參展組織,準備場地。最終她還是沒能用自己“零頻道”的名義拿到批文,以北京電影學院為主辦方才如愿以償,北電還提供了禮堂。最難的是資金,她展示的贊助名單卻讓她有勇氣和信心堅持下去——贊助的人幾乎沒一個留下全稱和詳細地址,都是類似于“XX媽、X女士、XXX同學”的簽名。
鄭瓊熱血沸騰。“中國沒有紀錄片市場,但這些熱心的普通人讓我無法停下來,愛,是恒久的忍耐和堅持。”第一屆IDOCS上,六天里放映了20部世界上最優秀的紀錄片,唯一國家級的報導,是巴西電影協會在內刊上的一則100字通訊。
然而,忍耐和堅持不是必殺技,一旦物質支撐倒塌,精神就成了無本之木。2011年3月26日,零頻道的告別儀式終于召開。沒有閃光燈,沒有記者,連一個默哀儀式都省略了。中國唯一一家民營紀錄片公司被商業電影的大浪淹沒了,連一個漣漪都沒有。
QQ群里人頭攢動,遍布全世界的零頻道志愿者們集體上線,沉默一分鐘。然后鄭瓊鼠標一點,零頻道QQ群煙消云散。鄭瓊在群里最后一句話是:“零頻道能活到今天已經很神奇了,現在死掉的只是它的外殼,紀錄片沒有死,也不會死。”
在鄭瓊心里,紀錄片是永生的,但是她常把“死了”一詞掛在嘴上。她每天重復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鄭瓊死了,累死的”。
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家庭沒相冊
IDOCS的票價是200元,除了北電提供場地之外,其余資金全要鄭瓊想辦法。收來的錢,連做字幕都不夠。每一屆IDOCS都門庭若市,似乎很成功,漸漸的也被業界冠以很多光芒四射的稱號,可是,“紀錄片最重磅的會議”“沒有一句廢話的干凈的膠片”,這些換不來錢。
電影界每一個肯出席會議的權威人士,都慰問式地喝杯茶,象征性地寒暄幾句,丟下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連一部二十分鐘的片子都沒耐心看完,就起身離開。媒體記者按完快門,直接對她說:“上頭版需要XXXX元,先付。”
在鄭瓊家里,到處是裝了影片拷貝的移動硬盤,床底下和洗手間里也全是。“我今年45歲,這么多年來,我的衣服沒有一件貴過這其中隨便一個硬盤。”房間里一把破舊的椅子、兩臺電腦,鄭瓊的所有片子都是這里做出來的。每天她要指揮遍布全球數十個國家的志愿者,給他們下任務,出方案。以前這里有六個員工,這兩年一個都沒有了,雖然熱愛這個工作,但他們也要吃飯,而鄭瓊付不起工資。很多志愿者只有熱情,沒有專業剪輯和編排能力,一切跟紀錄片相關的專業工作都是鄭瓊一個人做。除了坐在這兒弄片子,離開這里時,鄭瓊就一定是在找錢的路上。天天累到癱軟,像棉花,從北京的東邊飄到西邊……
鄭瓊跑遍大半個北京,人家張嘴就問:“我們的回報預測方向是什么?”她無言以對。很多企業直接要求冠名,她回復,“紀錄片本身就要求剔掉一切無關的虛無東西,要求干凈。”
一個參映的瑞典導演帶來瑞典大使館贊助的300美元,鄭瓊立即打電話致謝。人家說,微不足道,可能連五分鐘的翻譯費都不夠。鄭瓊苦笑,“總比沒有好。”
2011年,辦完第三屆IDOCS之后,鄭瓊累哭了。“再也不辦了,我累得一厘米也爬不動了,鄭瓊真的死了。”
可是2014年,第四屆還是正常開展了,她舍不得堅持了這么久的事業。消息傳出,QQ群里一片嘩然,“鄭瓊活了”占據了群消息頭條。
這回,北京電影學院拿出了最大的禮堂,足足777個座位,和第一屆的206個座位天壤之別。和第一屆不同的還有,禮堂里來了上千人,很多人就墊張報紙,坐在水泥地上。業界知名人士說:“一個女人撐起了這么大的紀錄片事業,這簡直不可想象。四屆了,這里都是頂級片子。”
可是,頂級片子不一定有頂級效益,甚至根本沒效益。鄭瓊拿到手的樣片超過千部,都是頂級,賣出去的卻不超過十部。雖然國內在專業領域漸漸重視紀錄片了,但走進影院的路還很長,普通觀眾很難靜下心,掏錢看一場紀錄片,哪怕它再唯美再動人心魄。鄭瓊甚至請一些省級電視臺免費播放,都被“檔期太緊”拒之門外。
“在中國,大多數紀錄片還只是咖啡廳和露天廣場級的藝術。”很多志愿者抱怨,鄭瓊笑著打氣,“咱們死之前,一定能看到純正紀錄片在影院熱映、一票難求的盛況。”然后擦擦淚,一個人拿了贊助合同,騎上自行車,出門。
鄭瓊討厭那種“天降大任”的場面話,她只是相信紀錄片這種沒有一句廢話、卻可以直逼人心的“干凈的東西”能延續她自己和一個國家的夢。
去IDOCS的網站首頁上看,那里掛著一句話,從網站建立的那天,就沒換過:“一個國家沒有紀錄片,就像一個家庭沒有相冊。”
(編輯 趙瑩
zhaoyingno.1@163.com)